可现在面对玄奘,才短短几个月,他却已觉度日如年。
这个和尚,实在太爱哭了。
害怕了,哭。感动了,哭。生气了,哭。
不管喜怒哀乐,到了他头上,都能给你挤出点眼泪来。
你要是不理他……不光哭,还嚎。不光嚎,还吧嗒吧嗒一直念叨个不停。
悟空都怀疑水德星君的宝盂是不是就是从他师父的眼睛里炼出来的。不,也可能是脑袋里。
真的,太奇怪了,他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没怎么流过泪。
夜深人静时,悟空常常问天问大地——他怎么就那么能哭!
后来他发现一个妙招,专治他师父这哭病——只要你比他还生气,他立刻就识趣地憋回去了,有时候还会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这让悟空喜出望外,感动得那叫一个老泪纵横。
不过他可没有假装——他这性子急如烈火,玄奘的眼泪更是火上浇油。这个师父,哪像什么高僧啊?整个一混世魔王!不,就是混世魔王见了他这师父,怕是也要被哭得叫声“祖宗”。自己从前那个师父人称“解空第一”,现在这个,应该是“虐空第一”吧。他决定取经结束之后写上几本回忆录,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家有娇师初长成》。
“咣!”
“啊!”
山涧当中爆出一声巨响,只见一条白龙腾空窜起,张着大嘴,照着玄奘就啃。惊得悟空什么都来不及想,行李一扔,抱住玄奘就跑。那龙扑了个空,便一口吞下玄奘的白马,潜回涧底。
玄奘惊魂未定,死死抓住悟空,不肯放手。没办法,怂就怂了,总比被吃了好。玄奘感慨,不得不说,孙悟空就是自己的护身符,不光能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有他在,自己连噩梦都很久没做过了。
所以,他才不怕别人笑他怂哩。该讨好时就讨好,该示弱时就示弱。
做人何必太死板?
要维持一段良性的师徒关系,就是要时不时让对方感受到自己被需要。这样,才叫可持续性发展。
嗯,不错,精辟。回头他要把这句话记到贴身携带的自传体小说《圣僧独宠俏徒弟》里面去。
“师父,可以松手了吗?”
悟空被他揽得太死,他的脖颈甚至能感受到这猴子吐字时温暖的呵气。
玄奘回过神来,臊得耳根通红,忙收回手。
***
正所谓“打是亲,骂是爱”,师徒二人吵吵闹闹,你侬我侬,不觉光阴迅速,又过了两月有余,辗转已是早春时候。一路行来,尽是春光,也没什么妖魔鬼怪。
悟空好惬意。
虽然他和玄奘常常对彼此的为人处世看不惯,但只要玄奘不哭闹,他就觉得这日子还挺好。
这日天色将晚,师徒二人借宿在一处寺院。
玄奘下了马,对悟空耳语:“这寺阔气得很呢。”
悟空努努嘴:“一般一般。”
悟空正拴着马,就听那边又在讨论他。
“长老,那牵马的是个什么东西?”
“嘘——那是我徒弟,他要是听见,那暴脾气,非打你不可!”
哟呵,小和尚还会威逼了?
“怎么找了个丑八怪当徒弟呀?”
玄奘不乐意了:“丑点儿怎么了,实用啊!”
悟空笑了笑,随玄奘走入殿门。只见正殿上书“观音禅院”。
玄奘见了那观音的金像,又傻乎乎地开始磕头,一边磕一边念念有词。
悟空摸了摸头上的箍,暗骂一声,老贼。
他一边撞着钟,一边看玄奘叩头。心想,也不知道玄奘的头晕病是不是磕头磕出来的。
拜神像就算了,上次在鹰愁涧,几个毛神现身,他也拜。
丢人。
像他齐天大圣的师父么?
悟空眼神乱飞,深感这殿内装修奢华,想必这住持是个土豪之人。监寺的许是觉得他们不好惹,又是好茶又是好斋伺候着。
玄奘批评他:“别瞎说,人家这叫待客有道。”说罢,又满面笑容给人家道谢。
面子上的活儿,他一向干得妥当。
悟空看着酸。
对别人都这么客气,对他这个徒弟怎么就这么狠呢?
虚伪。
就不能对他也宝贝点儿?
哼。
接下来的半晌,都在玄奘与那老僧的商业互吹中度过。
“老院主高寿几何啊?”
悟空心说,瞧瞧,又来了。
“老僧二百七十岁了。”
悟空忍不住讥讽:“呀,两百多岁,快赶上我万代重孙了。”
玄奘咬牙切齿地指了指,意为:你是不是欠收拾了?
那老院主面不改色地又问悟空:“这位长老多大年纪了?”
悟空瞟了玄奘一眼,阴阳怪气:“不敢说哟。”
玄奘气得直想翻白眼,又无可奈何,谁让人家本事大呢?
本事大了不起?
这个顽皮,迟早给他惹祸。
***
花果山上,旗风猎猎,交锋正猛。天兵里三层外三层,将这仙山团团围住。黑云压顶,密不透风。
已是日落西山,厮杀声仍未停歇。
那猴王一人先后打败了九曜星君、四大天王、哪吒太子、二十八宿。那一贯发号施令的托塔天王,恨得怒目圆睁,这不,眼看着也要败下阵来。
哦,对了,还有他这个天蓬元帅。
那猴王骁勇善战,奸诈狡猾,自有那些自诩威猛的大将去对付,他才不费那个力气。
做做样子,也就罢了。
他还顺水推舟,卖了那猴王一个人情。
一个妖怪也是打,两个也是抓——请命来擒拿这山上的小妖,不也是功绩一件?
“元帅,前面洞里搜出一个女子,好像是凡人。”
天蓬揉揉脖子,惺忪着睁眼:“哦?带过来瞧瞧。”
那女子跪在地上,鬓发微乱,不住发抖,不敢抬头。
天蓬蹲下,细细瞧他的脸。只见这小脸儿骨肉匀称,颜色清丽,不过十四五岁。虽然稚气未脱,却也带着那么几分动人的娇韵。
呵,这猴王还挺色。
天蓬起身,故作威严:“是人是妖啊?”
女子忙擦了擦眼泪,不敢正视,低头答道:“是人。”
天蓬继续迈着散漫的大步,睥睨着绕着女子兜圈子:“人?人怎么会在这妖怪洞里呢?”
女子忐忑:“不敢欺瞒,小的本是火轮金鼎国人。前日游园赏月,不知怎的就被一阵黑风卷到一个洞里。”
天蓬听罢,在女子身后停住脚步,贴到她脸边,颇有深意地问:“给哥哥讲讲,那妖怪,怎么欺负你啦?”
女子咬住下唇,十分紧张:“他们动也不动我,反倒一日三餐,从来不落。今早听他们说,是要把我献给大王。接着,我就被捆住送到这里来了。”
天蓬对自己的诱导似乎很满意,暧昧着问:“继续说。那大王碰你哪儿啦?这儿,还是这儿?”
女子慌乱瑟缩着,拼命摇头:“不不不……”
天蓬嘿嘿笑着,将手再深深一探:“……那是这儿?”
“不……”女子哭着躲避,却发现已被天蓬环住,无处可躲:“那大王说他不吃人,要放我回家。”
吃?
有没有搞错,这么一个美娇娘放在面前,他竟然只想着吃还是不吃?
没劲。
他不耐烦:“就这些?”
正说着,旁边闪出一道暗影:“元帅,有个妖王交待,这女子是……”
天蓬猛地回头。
怪不得。
孙悟空啊孙悟空,你不光无福消受美人恩啊。
你连口福都没有呢。
***
玄奘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昨日还是奢华富丽的楼阁,今日就成了还在冒烟的焦炭。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真奇怪,他没记得自己读过这句话啊,怎么突然就出现在脑海里了呢。
大概,这就是博学的烦恼吧。
“悟空,这是怎么回事?”
“师父,昨夜起了火了。”
玄奘有些羞愧,又有些后怕:“我就睡得那么死?”
悟空“噗哧”一声笑了,邀功一般模样说道:“师父你睡得好熟,老孙不忍惊动,就护住了这间禅堂。”
玄奘头痛。
他有本事护住这一间,就有本事护住整个寺院。除非,他根本不想。
真是服了,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存在感和重要性是如此之高……高得让他焦虑。
啊~头痛。
造孽啊。
“师父,是那伙贼僧起了歹念,想霸占你的袈裟,才放火要烧死咱们呢!”
看看,看看!
他昨天说什么来着!
有个词语,玄奘自己叫它“江流真律”。
这是他根据从小到大的惨痛经验,总结出来的。
意为:当你做一件事时,如果预感到会发生什么悲剧,那么这个悲剧一定会有人去触发。
昨天那猴子硬要秀袈裟,他阻拦不过时,就隐隐感到不祥。
人家炫炫富就算了,你和他们抬什么杠呢?
这是借宿,借宿!
白吃白喝白住,说不定还要白拿……让人家装装逼,怎么了?
那泼猴子还解释说,真不是自己放的,这种没格调的事情他才不会做,他只是助了助风。
……他娘的,还嫌不够乱。
呸呸呸。
事已至此,玄奘只是担心那件袈裟。
袈裟是观音所赠,唐王所赐。要是坏了,就算他到了灵山,也不敢见佛祖;就算取了真经回唐,也不敢上殿面君。
细思恐极。
还不如昨晚把他烧死算了。
“师父放心,那放袈裟的屋子没火。”
玄奘面无表情地看着悟空,用指尖敲了敲自己的头。
意为:袈裟要是有半点儿损伤,小心你的脑瓜子。
***
孙悟空也头痛。
他知道,只要他这个师父头痛,他的头就也会痛。
人家都是师徒连心啊,他这是师徒连头。
他真希望现在就扯着玄奘飞到灵山,看他恢复了金蝉子的记忆,要如何补偿自己。
别看这玄奘小儿年纪不大,却惯有一套手段。每次惹得他一肚子火,就拉拉他的衣角,嘤嘤嘤地说自己害怕,要是没了他,自己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该怎么办啊,如何如何。
其实他也挺受用。
那偷走袈裟的妖精住在二十里外的黑风山上,听那群贼僧说,那妖精住在“黑风洞”,号“黑风将军”。
这是有多黑?
悟空很鄙视这种以山为号的行为,一看就知道文化基础没打好,思想贫瘠。你要是住在什么猪脑袋山啊,猴屁股山啊,看你怎么起名字。
听那帮和尚说,这黑风将军名声不好,常干那顺手牵羊的勾当。
悟空倒没觉得丢人,毕竟,这事儿他也常干。
可偷到他头上,那就是找死。
直到他打上门去,亲眼见了那黑风将军,才相信,真的有人可以这么黑。
不仅黑,还糙,长嘴大耳,活脱脱猪精转世。
还真不是他以貌取人,女娲捏别人用土,捏这个猪精的时候,用的应该是炭。
那怪物听完了孙悟空的超长自我介绍,冷笑:“原来是旧相识。弼马温,看来五行山下的伙食不够好啊,你怎么成了这个德行?”
“弼马温”三个字深深刺到悟空的痛处,他神色一凛,咬着牙就扯出金箍棒来,二话不说照头就打。
那怪物皮糙肉厚,力大无穷,一杆九齿钉耙舞得呼呼作响,招招劈头狠砸,一心想要孙悟空的命。悟空身材娇小,灵活躲闪,不似那怪物蠢笨。那怪物伤他不着,也不恼火,只是口里闲不住,一直骂着。二人斗了数十回合,仍不分胜负。那怪无心缠斗,作势败下阵来。悟空将他一拿,金箍棒指着他鼻尖,厉声问:“你这不知死活的妖精,谁跟你是旧相识?”
那怪物讪笑道:“大圣记性不好,当年你搅乱蟠桃宴,天庭下旨围剿,我也曾是大圣的手下败将呵。”
悟空皱眉,他搜寻那时的记忆,丝毫想不起这张猪脸。
见悟空分神,那怪虚晃一耙,撤身就逃。悟空追直石门外,只见石门禁闭,无路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