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看到最后一行,卡片突然被人抽走了。
上午电话说工作太忙、怎么都赶不到的人,穿了一身常服,俊朗面庞上笑容有些得意。
“你——不是说很忙吗?!”
徐怀意拧眉。
“再忙,”瞿然晃了晃卡片,笑了:“咱妈过生日,必须得回来啊。你不知道我们手续多难批,你说她老人家怎么就不出山呢?”
徐怀意拿这个一同长大、同母异父的继兄一点办法没有。早年他一意孤行要做警察,她妈怎么阻拦都没用,后来气得登报要跟他断绝关系。
“这是什么啊?”
瞿然好奇心转到卡片上:“怎么没落款?”
徐怀意没好气地夺回来,在他面前仍是小女孩样:“关你什么事。你先想想自己吧,到时候妈问起你个人问题,你可别又说跟案子结婚了。”
瞿然耸肩:“最近确实在忙大案,求爷爷告奶奶的,碰到铁板了一把手不想合作……哎,不说不说了,走喝茶去。”
他们闲聊的当口,纪翘已经坐上了回程的飞机。
她戴上眼罩,想睡却很难睡着。
大概是这些天睡太多了,可本来想休息一段时间的。
听苏校那边说,祝秋亭又飞去出差了。
之前就是苏校无意间透露,方应的失踪,真的跟祝秋亭有关。
‘下手不重,但得休养一段时间。’
这是苏校原话。
纪翘发呆很久,问他,祝秋亭在哪儿?
再三逼问下,苏校说他一个人去了香港,除了个处理文件的助理,没带任何人。
也说不清是什么在驱使她。
纪翘病没好透,就订了来这边的机票。
不想让他真的出事。
她已经有经验,生活就是问题叠着问题,怕什么来什么。
能抓在手里的,要抓紧。
这是纪翘花了好些代价学会的。
她把椅子放下去一些,经济舱最多也就放这么多了。
祝秋亭去哪儿,现在跟她已经没什么关系。
她接到紧急电话,让她回一趟清江市。
监狱里的人打来的。
孟裕死了。
纪翘乍一听这名字,一时间有些恍惚,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半分钟后,才想起,是孟景的堂弟。
他们一点都不像,从里到外。
虽然跟孟景结婚的时间不长,但这个男人在她心里,始终占一隅独特位置。
纪翘又回了清江,在监狱门口跟孟裕的父母,也就是孟景叔叔婶婶,撞了个正着。
对方瞪大眼睛,脸上每道沟壑都诠释着困境,但在看到她那一刻,还是迸发出异样的光来。
那种终于找到开闸口的兴奋。
愤怒毕竟是能压过一切痛苦的良药,他们不可置信,又理所应当地给了她一记耳光。
原先在孟家,他们就看不过眼孟景娶得这个媳妇,各种冷嘲热讽没少过。
孟景是多么直白的一面镜子啊,体面正直干净善良,照出他们的狰狞困苦不堪一击来,本来对生活五十分的不满,被嫉妒榨一榨,水涨船高。
连他娶得女人,都漂亮的不像话,跟在他身后,乖的要命,除了风评不好,看上去没有缺点。
而他们的儿子还在吸毒,孟景甚至还怪他们,说是他们惯出来的——是孟景和他父母帮得太少了!
凭什么早年扶持,到后来断了他们的经济援助?!既然要帮,就该帮到底才是啊!否则无处可走的孟裕,自己那可怜的儿子,怎么会因为郁闷去吸毒?又因为吸毒进了监狱?
反过来看看孟景,公务员、小警察,父母——他大哥明明有退休金,也不肯帮他们了,孟景后来出事,他们的一口郁气才出了一点。
那娶得老婆原来只是个水性杨花、爱攀高枝的货色,快慰又添了三分。
“你真是丢尽孟家的脸了!你这个女人怎么还有脸出现!?”
纪翘穿着平跟鞋,比孟裕他爸还要高一点。
她面无表情地垂眸:“你们怎么有脸出现,我就怎么有脸出现。”
孟裕进了几次,他们早就甩手不管了。
现在会过来,无非是来闹一闹,闹点保障是一点。
中年男人面上的兴奋迅速消失,他和妻子互相惊疑警惕的望了眼,反应过来了。
她也是来争赔偿金的——这个毒妇。
孟裕父亲是个用惯了暴力的主,儿子老婆没有他不拿来出气的,何况夺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他拽过纪翘就要下狠手,却被一脚横踹在肋骨上,剧痛之下直接飞滑了出去!
“哎呀!杀人了杀人了!快叫警察!”
孟裕他妈赶紧去看,一边扯着嗓子叫一边抓着纪翘,不让她走。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纪翘脸上一丝波澜也没有。
“你再叫一声,”她轻松挣开妇女手臂,一把抓过了对方衣领,把人几乎是悬空提溜到自己面前:“跟他一起进医院。”
纪翘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下躺在地上直犯抽的男人,扫到噤声的女人,目光平静的像一潭深湖:“闭嘴。听见了吗?”
对方抖抖索索地,看见恶鬼似得猛点头。
这种家事纠纷,最后谁都不会进局子的,纪翘当然确定。
她只是没想到,孟了奚来了。
孟景的亲姑姑,当年意外发生后,她没有跟着孟景爸爸妈妈离开伤心地,倒是辞了工作,开了家餐馆。
她把纪翘从混乱里救出去,带到了自己小店里。
孟了奚泡了杯茶给她,搪瓷杯握在手里还是热乎的。
这个女人温和又柔丽,当孟景父母都对纪翘有些不满的时候,只有她支持孟景的决定。
她说纪翘是个好孩子,让孟景好好珍惜。
孟了奚只有小学学历,但天生知道怎么使人感觉舒心。她跟纪翘自然随心地聊了几句,问她现状,生活的幸不幸福,周围人们对她怎么样。
一句话问得纪翘不知怎么回答。
很好。
很好。面对一个可靠的长辈,她想这么回答。
但是纪翘没法说出口。
她打着轻微的牙战,然后猛地咬紧牙关,抱歉道:“……太冷了。对不起,有点儿冷。”
孟了奚抿紧唇,握过了她手拍了拍,很轻地叹了口气。
一个人过的如何,是根本不用问的。
他的眉梢眼角,唇边心上,自有答案。
“我给孟裕松过一次东西,他们说,之前来的是你。”
孟了奚温和地望着她:“有的事你不必做的。”
纪翘没说话。
孟了奚垂了眼眸,有些苦涩有些无奈的笑:“是阿景对不起你。”
纪翘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孟了奚沉默了下,分贝低下来,悲伤多得似能滴出来:“如果他……是正常的。你们真的是一对,该多好。我拼了命,也会跟我哥一起,让你们过得好好的。”
她没孩子,孟景她带过一段时间,他就是她的孩子。
纪翘终于开了口:“不是的。”
她找回声音,轻出了口气:“孟景很好。他没什么不,不正常。”
在孟了奚想开口前,纪翘握紧她的手,轻声道:“姑,您别跟我争了。他什么毛病都没有,喜欢谁,喜欢怎么样的人……都不是他能控制的。我从来也没后悔过,您要说这话,高攀也是我高攀。”
孟景多像纪钺。
她第一次见,就这么觉得。
孟景要求她帮忙,上天入地她也会去。
因为他对谁都那么好,对纪翘尤其照顾。
孟了奚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纪翘,”她说:“不要这样。”
每个人都在变,这么些年了,大家都在变。
可纪翘那一部分一直在她身上。
孟了奚感伤地轻抚着她的长发,好像要透过她的脸,看到另一个人似得:“别人对你好一分,你恨不得还一百分,还怕不够。”
总怕不够。
纪翘是轴的,她认准什么,便会一往无前。
死亡总是带走些什么,又带来些什么。即使是孟裕的。
纪翘沉默了很久,把一杯茶一口气喝完,跟孟了奚断断续续说了很多。
瞒一些,说一些。
其实是我上司。
纪翘想起他,心脏莫名扯着刺疼。
但她得解释,她低声跟孟了奚说,不是那些人传的那样。他没包养我。
孟了奚是个绝佳的倾听者,耐心而柔和。
纪翘说了多少她自己都忘了,但最后还是绕不过那件事。
金三角,祝秋亭让她跟着的一次。他们要抓一个线人卧底,使祝家那条线损失了百分之三十。人已经抓到了,就剩对方的十六岁的儿子,Banya还没找到。当时纪翘在那地方待了半个月,混迹的地方就是Banya活动区域,那个肤色黝黑眼眸明亮的男孩,教她怎么躲忽然飞来的子弹,眉飞色舞的样子让纪翘印象深刻。
最后说人可能躲到了仓库里,就在他们当时在的一个四层小楼。
但找了半天没有,大家都已经撤退了,走到快门口,车上的线人忽然发了疯,拼了命的想挣开黎幺,大吼道仓库里有炸弹,有人撞了炸弹,求他们去找儿子——!
纪翘下意识就往里面跑,祝秋亭快上车了,转身一看人没了。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祝秋亭眼疾手快地把人抓了回来。
——疯了吗你?
——人在里面!
——他比他爹狠多了。想为这个赔上命,你就去。
纪翘看他一眼,没说话。
她还是去了。
人们都说,他要什么,她就能给什么。她理智的计算着得失,只要在祝家安全。
狗屁。
她比谁都疯。
祝秋亭恨死她这点。
纪翘像钻子,理智只是覆在上面的一层霜雾。她要觉得山石得凿开,天荒地老也会做。
非要等背上背的少年,那一刀刺进来搅动,纪翘才要自己确定,确实不该凿。
她心里,其实早有感觉。
最后是祝秋亭把他们带出去的,在爆炸前几秒。
……
纪翘把事件人物改了,说决策做错了,害得大家都被拖了时间,损失很多。
孟了奚没见过她那么,那么的伤心。
她顿了顿,问:“你真的,想知道阿景的墓地在哪儿吗?”
孟景的父母坚决不许告诉她。
即使孟景是因公殉职,但他们太过伤心,不想让人任何人打扰他。
纪翘抬头,有些愣住了:“……可以吗?”
她第三天去的。
孟裕的事解决了一半。
纪翘发现,从祝秋亭那学来两分的置身事外,都能快刀斩乱麻很多事。
孟景的墓地在山上,是清江很宁静的半山处,面朝着大半个城市。
纪翘特意看了天气预报,选了天好的周四。挑一束满天星,买了瓶茅台,穿了身颜色亮丽的休闲装,孟景的品位真的很俗,但是他喜欢,也没办法。
她放下花和酒,远处的山霞有雨后的温柔叠色,玫瑰红是主色。
纪翘想说什么,想想也不知道怎么说了,把蓝牙音箱掏出来一放。
“景哥,三件事。一,孟裕死了,你别去接他。我早跟你说过了,你不信。。二,我去看过……他了。他现在很好,继承了爸爸的店,你别挂心他,但他让你有空多去他梦里走走。三,我过得还行。姑姑也还可以,叔叔阿姨,我不清楚,你自己去问。”
她望着墓碑上的照片,是他笑意最盛的一张,阳光温和。
“你不是喜欢听她的歌吗,我给你放。”
纪翘调出手机的歌单,按了播放,曲调小范围的荡开来。
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
还留住笑著离开的神态
当天整个城市那样轻快
沿路一起走半哩长街
还记得街灯照出一脸黄
还燃亮那份微温的便当
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
凝住眼泪才敢细看
……
纪翘轻声哼着,她现在粤语比原来好多了。
就算你壮阔胸膛 不敌天气
两鬓斑白 都可认得你。
还没播完,纪翘就盘腿坐了下来,唠嗑似的轻声道。
“景哥,有时候想,是我太天真了。”
“活越久,我怎么越想信一信神佛。”
“我认识个人,他没什么良心。他跟我说,他待过的地方,只有两种人。没良心赚大钱的,没良心也不赚钱的。他就很喜欢求神问道,你说他能求点什么啊?”
“正义吗?你还信吗?”
她伸手拿袖子擦了擦墓碑。
有雨落下了。
但越擦越多,因为雨越来越大。
什么破天气预报。
纪翘瞪了一眼天空,脱下外套要盖。
阴影掠过,头顶忽然多一把黑伞。
纪翘一僵。
余光瞥一眼旁边,疑心是梦。
梦这东西,只要到高潮前,就全醒过来了,跟那狗男人上床似得。
她没再往上看,因为听到声音。
没人声线像他。
“求神问道,求什么,求了才知道。”
纪翘望着前面,低低问道。
“知道了吗,现在?”
纪翘其实没事都在琢磨他。声音很难琢磨出来,到底是什么感觉,怎么让人听了下意识想抖。
她现在突然意识到。
他是那种与其在天堂为仆,不如在地狱为主的人。
“神藏四海,道隐八荒,没什么用。”
祝秋亭给她撑着伞,望着墓碑上的人,蹲下,放了一只白玫瑰,清劲嗓音撞进她耳膜,懒懒道:“还是靠自己吧。”
蓝牙音箱自顾自地,正播到暗涌。
“让这口烟跳升 我身躯下沉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 我都捉不紧
害怕悲剧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这么烦烧城中。”
纪翘望这座城,她生活过的,无聊而安逸的小城,埋葬她的青春、亲人、挚友的城,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如歌所播,暗涌无限。
她觉得极深的悲哀跟着翻涌而上。
兜兜转转,还是被扼住了咽喉。
这一生,她发誓避之不及的存在。
洪流一般抵达的的命运,直白冷然地显示给她真相。
你完了。
纪翘。
她听见冥冥中,有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