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能退却的理由都被消除得一干二净了。爱德抿起嘴,忍着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紧张激动的笑推了推马斯坦古的胳膊,然后看着他怀着无奈的笑容从护士的怀里小心翼翼地抱过了那个粉色的小女孩儿。
太小了,爱德想,比想象中还小。她被包裹在毛茸茸的毯子里就像镶在树叶中的花苞,整个身体绵软、泛红,躺在马斯坦古的怀里只有他的小臂那么长,蜷缩的小拳头则垂落在罗伊的手腕上,仿佛才能握住爱德的大拇指。而她果然没有哭闹、甚至都没从睡梦中醒来。她倚靠在罗伊的怀中,惬意而平静,果然只要抱着自己的人长得好看,那搂抱的动作再僵硬也完全可以接受——哪像怀抱着她的大人,姿势活像是被人绑在受刑架上,角度僵直、肢体不住颤抖,脸色更是一阵青一阵白,眼睛因紧张和一丝害羞而闪闪发光。罗伊.马斯坦古惊慌失措地俯视着怀里的小公主,仿佛拥抱过那么多女性、却还是不知道怎么对其倾尽温柔,看得一旁的爱德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方的视线飞速地转移了过来,像是一下子找到了枪炮可以对准的地方。
“你也快来试试嘛,我的金发小美人儿。”马斯坦古阴险地狞笑着,微微倾下身。
爱德的毛瞬间炸了。
“不不不不、我是真的绝对……”
“快点,”罗伊轻声笑道,“别吵醒她,抱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爱德真想跳起来揍他。
但是他怀里有一个小仙女。
但是护士小姐还在站旁边。
但是他笑的样子那么好看。
少年觉得自己变成了机器人,身体没有了直觉、不听从他的使唤。他僵硬地伸出胳膊,颤颤巍巍地从马斯坦古的手上接过了她,紧张得差点忘记给对方投去憎恨的白眼,光顾着怎么抱得再紧一点以防她滑下去、或再松一点以防弄疼她。
比想象中重一些,爱德不由地再度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去看她小小的脸蛋小小的手,近距离看上去越发像一朵小小的蔷薇花。怀中的重量柔若无骨、又充满实感,在灯光下像是焕发着淡淡的粉色柔光。爱德忍不住忘乎所以,轻轻地摇了摇。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爱德差点尖叫起来。罗伊虎躯一震。
“难、难道说……”
“别紧张,会眨眼很正常。”护士小姐赶紧说,“小婴儿瞳孔很大,看不清人的哦。”
说着,她真的眨了眨眼睛,像是在呼应护士的话一样。可从另一方面,她似乎并不像护士说的对外界的一切都茫然不知。她圆圆的眼睛睁大着,盛满了晶莹剔透的惊讶。她看着整个崭新的、远未向自己敞开的世界,她看向爱德和罗伊,清澈的眼虹里映出两张惊讶无措、却激动喜悦的面容。
爱德突然就觉得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被她给击碎了,不分由说地溶解。明明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啊,爱德想,她不知道费马、不知道施温格、甚至连牛顿都不知道,却有能力让他忍不住有些害羞、忍不住有些高兴、忍不住露出笑容。
“她的眼睛是蓝绿色的。”罗伊说,“完了,跟她的傻爹一模一样。”
爱德撇撇嘴,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将自己的大拇指塞进她的小拳头里来。
“嘿,等你好久啦,艾丽西亚。”
眼下,他们所在的是当地一座并不宽敞的小教堂,被包绕在草坪与树林之间,窄小的礼堂里并没有多少前来的信徒。室内四壁敞亮清淡,甚至没太多爱德记忆中必备的彩色玻璃蜡烛雕像一流物品,倒是窗外的一树山茶花开得丰盈灿烂,在清澈熙暖的阳光下仿佛晶莹的火焰,大大咧咧地朝窗户内侧伸展开绿叶与红花。
故事开始的寒冬,到此刻已然步入了春天。
在远处几位阿姨的怒目之下,爱德终于悻悻地收起3ds,跟着马斯坦古的步伐走到了盛放圣水的水池边。披着白袍的神父一手浸在水面,一手扶着水缸微微倾下身,温和地询问着孩子的名字。画着淡妆的格蕾西亚眨眨眼睛,示意地看了自己的丈夫好几次,无奈对方全程在旁若无人地痴迷于和怀里的女儿间的父女交流,忘乎所以、不可自拔,最终只得由她来无奈一瞥。年轻的母亲按捺着满脸的幸福微笑,轻柔地说:艾丽,这个孩子的名字叫艾丽西亚。
接下来的场景就在少年的脑海中模糊了起来,也许是因为他们靠窗的位置阳光太过刺眼,也许是因为一切都隔着一层由思绪编制而成的朦胧细纱。他看着神父抱起了孩子,内心不由地想起来他和马斯坦古在等候时进行的对话。现在这个时代,除了特殊环境长大的人,也许没有多少能可以再自信地说出自己有多信仰神明了。但即使如此,还是会有像罗伊爱德这样连礼拜天都不去教堂的人因为种种原因走到这个地方来,好像寻求告解、迎接生命、告别生命都必然是在这个被称为神的偶像的注视之下进行的一般——不论这告解是否会真的找到出口,这迎接是否真的做好准备,这告别是否真的释然痛苦,都在“他”的眼下。
“是否准备好帮助孩子父母尽基督徒父母之职责了呢?”
不知过了多久,爱德的思绪被打断了,他惊愕地发现不知何时,罗伊的手正握着自己的,面对自己的笑容自信而温软,给予肯定的声音平和而有力。他说,是这样的。
少年立刻就想起了刚才他们差点就被阿姨敌对的视线中断的对话,爱德华被罗伊追问得烦不胜烦,忿忿不平地陈述道:
“我不是‘否认’神的存在,也不是‘不相信’他的力量。我是不依靠他,所以我不相信而已。”爱德咬着牙说,“我困惑的问题,就自己想办法解决;我讨厌的对象,就自己找途径征服;我想要的事物,那就自己努力去争取、得到,不要替代品,不要降级品,我就要货真价实的。所以我不仰仗神明或他人的施舍,不遵从圣经或者其他任何人自说自话定的规矩,不在乎神的双眼是否一直看着我,对我来说没有可以飞升的天国或可供堕落的地狱——爱也好,恨也罢,都是我一个人决定并付诸实践的事情。”
这番话其实是不折不扣的谬论,本应迎来对方的嘲笑才对,可奇怪的是对方并没有那么做。
彼时彼刻,罗伊坐在爱德华的身畔,歪着脑袋撑着胳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的身后是室外投来的柔媚阳光,他微微垂下眼帘,睫毛在虹膜上映出根根分明的倒影。随后他又抬起眼,灰黑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少年,而爱德则也回望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一缕乌发从他的耳后滑下、落在他清白的鬓角上。
只听罗伊说道:“但也许一切都恰恰相反。有那么一种可能: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决定是完全出自于自身心灵的,而是冥冥地被其它一同涌向同一个方向的因素牵引的结果。就像放在水流上的笼子,我们身在笼中,看着笼外的景象——我们所做的一切无不出于自身的心意、外界的影响和那些我们自身难以解释、为外人也不可能被理解、但确实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可事实上,所看所做的一切无不是在水流之中,都在向着某个在鸟笼还没有产生之前就已经存在的方向驶去。”
爱德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本辣鸡排版的上下册,脑海中的迷雾仿佛被投下了一颗烟雾弹,原地打着旋儿,让他越发迷惑、越发难以思考起来。
于是当时的爱德华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忍不住那么问他:“那你呢?你相信神吗?”
罗伊沉吟片刻,一边思索、一边伸出手,不自觉地将爱德的一丝落在眼前金发拢到了少年的耳后——熟稔而自然,就像已经做过无数遍了一样。
“过去并不,”罗伊说,“但现在开始有些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