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驰偷瞄了慕流云一眼,腼腆笑道:“是他谬赞了。”
玄一道长没有再说什么,寒暄了几句,谢过张驰送的礼物,就让他们下去了。
出了门以后,张驰惴惴不安地问:“我觉得你师父好像挺不待见我啊,怎么办,是我送的礼物不合他老人家的心意吗?”
慕流云摇摇头道:“师父对谁都是这般态度,你别多心。”
张驰回想一下他刚认识慕流云时的情景,也只能安慰自己有其徒必有其师,能养出慕流云这样的徒弟,可想而知这玄一道长也不会是什么好相处的性格。
当初慕流云那么煞气凌人,都还是被他给哄到了手,玄一道长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无法克服的难关,张驰给自己打足了气,就去整理自己送的礼物。
他对这清风阁早已像自己家一样熟悉,吃的用的装饰的,很快就放到了应该放的位置上,慕流云见他带来的礼物中还包括了一株树苗,好奇道:“这是什么?”
“哦,这是带给你的。”张驰连铲子都准备好了,拎起铲子就开始在屋后挖坑,“这清风阁上终归是有些冷清,你又不爱住在山下,我老早就计划着种一株桃树给这山头添些颜色,这样春天你有桃花可以看,夏天还有桃子可以吃。我都看过了,这屋后吹不到风,地下又有温泉流过,能种活的,这个季节正适合种树……”
玄一道长走出房门时,正看到那个年轻人不顾身上昂贵的衣着,一边挖坑一边不停地叨叨,而慕流云面含笑意在旁看着,时不时搭上两句,这场景充满了清风阁上不曾有过的生活气。
他轻轻地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回屋去了。
***
对慕流云来说,有没有师父在日子都是差不多地过,下午他练了会儿剑,吃了弟子送上来的晚饭,与张驰一并在温泉里洗了澡,就让张驰先去睡了。
通常他会在悬崖边的石台上静坐,修炼内功直到子时,但玄一道长却过来说:“要下雪了,还是到书房里练功吧,我也有些话要和你说。”
“是。”慕流云心中已然有了一些不太好的猜测,他跟随师父来到书房坐定,便开口问:“师父是觉得张驰有哪里不好吗?”
玄一道长摇了摇头:“你看上的人自然是不会差,你与他好也可以让你的师兄们放心,免得他们总念叨着,生怕你会留下后代遗祸无穷。只是早些年里我曾为你卜过一卦,你是难得一见的长寿命格,注定你所认识的多数人都会先你而去。而那张驰聪慧外显,却有早亡之象,你若与他牵绊太深,到头来也只能空留伤心罢了。”
玄一道长近些年来多了个爱好,喜欢研究些五行八卦之类的东西,但慕流云对此向来都不感兴趣,他淡淡道:“卜卦、看相这类,我一贯是不信的。”
“不可尽信,但也不可不信。命之一事,玄乎其玄,冥冥之中自有道理。”玄一道长缓缓道,“繁花灿烂迷人眼,终究凋零空余枝,你好好想想吧。”
“师父说的我都明白,不过有位前辈曾对我说过,不管有没有准备好,每一天都有可能是生命的最后一天,所以每一天都应当过得不留遗憾才是。我身在江湖,即便有长寿之相,也难保哪一日就殒命杀场,与其去担心不知何时何日到来的分别,不如好好珍惜当下。”慕流云抬头看着玄一道长,坚定道,“即便繁花最终难逃凋零,我也记得那些花满枝头的时光,好过从来都空无一物。”
“你自小孤僻,无牵无挂,和谁都不亲近,也未曾经历过重要的人突然离世的打击。即便道理你都说得上来,但事情真正发生时,你又是否真的能够如你所说的一般淡然处之呢?”玄一道长语重心长地说,“你的体质特殊,应该尽量避免情绪上的重大波动,别人伤心难过最多就是茶饭不思、自暴自弃,可你一旦失控,伤的可能远不止你自己,还会连累许多无辜之人。所以我才要你好好想想。”
慕流云沉默了,许久之后他开口问道:“师父是希望我现在就和张驰分开吗?”
玄一道长摇摇头:“我并非要强制你什么,情之一事,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该怎么办你得自己做决定。我只是想趁我还在的时候给你提个醒,等到开春,我就要再次出山云游去了。”
“师父……”慕流云惊讶地看着玄一道长,本以为玄一道长这一次回来会留在清风阁终老,没想到他还要再次出山云游,两人心里都清楚,这一次再走,很可能就是永诀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挂念我,我自山中来,还往山中去。人世百年,该看的我都看过,已经知足。若你连这都无法释怀,那你就更需要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了。”玄一道长拍了拍慕流云的肩膀,“我先去睡了,你也不要练功太晚,早些睡吧。”
慕流云黯然颔首道:“是。”
***
玄一道长离开之后,慕流云在蒲团上打坐,却并未开始练功,而是反复思考着刚才的话。
玄一道长的担心不无道理,慕流云回想自己近年来数次陷入癫狂的情形,不是生死攸关,就是与张驰有关,因生死攸关而失控的那几回,也都是张驰唤回了他的神智,可若张驰不在了呢?若他失控的原因就是张驰被害了呢?
他究竟能不能自己冷静下来,还是会像当年的血魔父子一般彻底疯狂,成为数代人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但这一切都并未发生,或许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可以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或许他会伤心悲痛,但并不会失控,又或许江湖艰险,他反而死得更早,若是那样的话,他强迫自己离开张驰还有什么意义。
况且他真的放得下,离得开吗?
长时间的闭目深思之下,慕流云的神智渐渐有些迷糊起来。
睁眼时,他已经是白发苍苍,窗外鸟雀喧嚣,张驰种下的桃树已经长得很大,满树的繁花盛放,给这冷清的山头增添了一抹格格不入的艳丽色彩。
桃花树下埋葬着他早已逝去的爱人,他们曾有过无数的欢声笑语,耳鬓厮磨,如今留下的也只有一方无字石碑。
但他的心中无悲无喜,平静如常,轻轻拂去了碑上的落花,抱来琴在石碑前弹奏了一曲。
当朝阳初升时,他就起身去练功,如同往常的许多天、许多年那样。
慕流云再次睁眼,他还是坐在蒲团上,蜡烛已经熄灭,而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原来刚才只不过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