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红霞漫天,晚归的鸟划过,快得只留下一条线,夏蝉也渐渐安分下来。
谷钰心中一时怅惘。
她起身,给自己倒杯水,盯着墙上画框发呆。
漆成白色的木质画框上雕着繁复的花纹,颇为复古韵味,似是十八九世纪英伦风格。
她看的却是框中的画。
画的是男人,笔法略见拙劣,暗藏的情意像雾一般,丝丝缕缕地透出来。
那是四年前的瞿渡。
常人是面相不佳,羞于上镜,瞿渡是一张美人皮,仍是不爱照相。
即使有相片留存,也被谷菁清走。要斩便斩草除根,以免春风吹又生,这是她所信奉的。
她只能借此拙画以求慰藉。
她不由得想,听谷菁说,他在S大读研,边领着高额奖学金,边在各大着名医学刊物上发表着论文。
谷菁的意思,无非是暗指,即使没有她,他照样活得风生水起。抑或像幼时借别人家的孩子,来激励她。
而事实上,瞿渡也是她的孩子。这一套,对她也不管用了。
现在,他也该毕业了。
毕业季,有的已经入职,领着或微薄或可观的薪水,有的还在细细规划未来,看似斟酌再叁,实际迷茫无措,比如谷钰。
金融她并不喜欢,凭着尚可的聪明,混到毕业。
那时是为安谷菁的心,不让她为难瞿渡,而今,她也无法再干涉她的未来了。
去年,上头严抓狠打,一批高官下马,混得风生水起的谷菁不可能两袖清风,置身事外,但她有出乎常人的危机意识,在嗅到不对劲的意味前,躲去国外,至今未归。
官商勾结是常事,瞿奕事业也受到打击,境况却好过谷菁,整顿一年,东山再起。
大学期间,谷钰不断在网上发表画作,起初是一些素描、水彩,后来专程买了手绘板,慢慢摸索,不断提升画技,形成固定个人风格,也积累了一批粉丝。
付绫言开玩笑说,她将来成了画家,一定要送她画作,存个几十年,也许标了谷钰名号的画有价无市。
其实是她夸张了。
谷钰不愁吃穿用度,偶尔接几笔单,钱攒起来,至今为止,还不及毕业那年,谷菁送的一套名牌值钱。
所以,她既不用苦心钻研画技,也不用追求崇高艺术。
画画不过打发闲暇时间罢了,不然总是想到瞿渡。
这也是付绫言给她的建议。
刚开始的两年,谷钰总是因不相干的人或事想起瞿渡。
吃鱼时,会想起他们曾在澜山水库边的车内,无言坐着;下雨时,会想起那天晚上,瞿渡拎着把黑伞,站在教室前门。
甚至舍友谈恋爱,对方是个体贴人的,也想到瞿渡。
中了蛊一样。
而下了蛊的人,是否也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熬着思念的毒。
*
谷钰再次拒绝梁星远的邀请,无丝毫歉意。
他也在L大就读,建筑系,与她的经管院隔了大半个校区,却总来寻她。
他从未说过追她,那股殷勤劲儿,却是让明眼人一瞧便知。
谷钰无意间提起当时的黄段子,梁星远支支吾吾的,说了实话。
她的直觉没错,女主角就是以她为蓝本。
坦诚完,他立马道歉,只是一时兴起,并没有故意亵渎她的意思。
亵渎。多严重的词啊。谷钰不禁发笑。
梁星远怔怔地看着她,觉得她变了,说不出来的变化。
谷钰收了笑,用同样的坦诚回报他:“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一时没回过神,以为是她找老掉牙的借口拒绝他。
她是经管院院花级的人物,若有喜欢的对象,早传出来了,平时也没走得近的男性朋友,高中时呢,她只顾埋头学习,不屑与犯花痴的女生为伍——这是梁星远的看法。
事实上,是谷钰看多了瞿渡那张脸,对高中一群虽意气风发,但青涩未脱的男生毫无兴趣。
谷钰也不解释,道声“有事先走”,就把他抛至脑后。
这种时候,也顾不上礼貌了。
然而,梁星远是执着的,他坚信那句话是托词,事实也证明,这四年来,她并未有男友。
有时,梁星远邀她,她会赴约,比如同学聚会。不得已而为之,并非给他面子。
多数情况下,就算同学撺掇她试一试,她也没萌生过,和他交往看看的念头。
你得到过更好的,就很难看上不及那个人的别人了。
人就是这么被惯坏的。
与谷钰交好的同学不知道她有一个哥哥,只隐约听到风言风语,关于谷菁,关于瞿奕。
有羡慕,有嫉妒,也有诋毁。
说她不过是花瓶,靠父母的关系,天天穿名牌,得老师关照,还有无数男生甘愿前赴后继,只为讨她青睐。
还有人说她欲擒故纵,吊着一个又一个,看似哪个都不接受,其实是在暗自比较,等待着更优质的。
高中的环境更为简单纯粹,谷钰又被瞿渡,被付绫言护得很好,这样的处境,她难以适应。
时间长了,她也就学着去漠视了。
没了鸡妈妈的庇护,小鸡仔也要学着长大。
挂掉梁星远的电话后,谷钰决定去理个发。
经不起理发师的忽悠,她选择一款价格不低的烫染。
漫长的等待后,谷钰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无言。
她一头黑长直,被剪得将将过肩,发尾烫出棕色小波浪,刘海也变了样,她不落凡尘的气质,多了两分风尘气息。
不能说不好看,只是自己没习惯。
理发师还在自吹自擂:“小姐,我就说吧,这发型特别适合你,衬得脸又小又白……”
谷钰抚了抚发尾,不禁想,不知道瞿渡见到她,还能不能认出来。
于是笑出来。
没想到这个不经意的想法很快应验。
*
谷钰拎着一个便利店的袋子,准备回家时,被一个莽撞的男孩子撞了。
膝盖狠狠地蹭在地面,不断地冒血,手掌也被蹭掉了皮。
酸奶、薯片、果脯、奶糖等零食滚落一地。
大男孩一下慌了,连声道歉,说带她去医院。
谷钰没拒绝。
好在医院不远。
护士手脚麻利地给她消毒、上药、贴上纱布,嘱咐几句,拿上药,就可以走。
男孩看着她手里的单子发傻,谷钰笑着说:“没关系,姐姐自己付钱,你快回家吧,谢谢你陪我来。”
说到底,没拒绝的原因,只是不想一个人。
说起来挺矫情的,她可以独自吃饭、上课、购物,来医院则是例外。也许是从小到大,来医院统共几次,都有瞿渡陪。
他正要说什么,她看见一道一晃而过的身影,紧跟着一道声音:“哎,小瞿——”
谷钰愣了愣,不顾膝盖还受着伤,拔腿追过去。
她已经做好出糗的准备,因思念产生的幻听幻视,已出现过几回。
熟能生巧,她不怕丢脸。
男孩急急跟上,喊着:“姐姐,你慢点!”
谷钰感觉得到止住血的伤口绷开了,却来不及去查看。
眼前最重要的事,是确认那人的“真伪”。
男人停住脚步,是被追上的科室主任叫住的。
他转过身,准备应话,余光被另一道纤细的身影占据。
鲜艳的,生动的。
他一下哑了言,千言万语翻涌,堵在喉口,不知怎的,似乎连听觉也不再灵敏。
她穿着水洗蓝牛仔长裙,停在六七步之外,胸膛微微起伏,膝上沁染开来的血触目惊心。
十几岁的大男生徘徊在她身后,犹豫着该如何开口。
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站在那儿的,仿佛还是个只会拉着他袖子哼歌的小屁孩。
十几年好似一梦晃过。
马主任晃晃手,试图唤回瞿渡的神。
“小瞿,发什么呆呢?你钱包落了,不准要了?”
瞿渡接过钱包,说声“谢谢”,大跨步迈过他,一把将谷钰抱入怀。
如此真切的温度与气息,紧紧地贴着她,钻入她的四肢百骸,威力巨大,伤筋动骨得她当即落了泪。
医院人来人往,不容得他们站在大厅中央静静相拥,既无浪漫的氛围,也不合时宜。
瞿渡放开她,叹息了声:“隔了这么久再见面,居然是医院。怎么伤的?”
这般语气,仿佛只是多年老友重逢,熟稔依旧,无半分裂隙。
他拭泪的动作极尽温柔,谷钰难忍的酸意又将溃堤。
见她说不出话来,大男生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瞿渡将她牵引到一边,撕开纱布,检查了下伤口,决定再带她回去重新处理。
马主任看得目瞪口呆。
瞿渡向他点头致意:“我先带她去弄一下。”
马主任只得应好,再看被他牵着的女孩,眼睛哭得红了,低着头,楚楚可怜。她对瞿渡的依赖和信任,显而易见。
他不禁嘀咕:不都说瞿渡不近女色,原来是有老相好在老家?没想到长了一张容易沾花惹草的脸,却个用情专一的。
护士见谷钰折回来,觉得诧异,也因着职业病,训斥了她两句,重新给她包扎。
第二次速度就很快。
瞿渡扶着谷钰,走到医院外。
男孩始终一言不发地跟在身后。
谷钰恢复了些,和他说:“不是让你回去了吗?折腾这么久,家里不会担心吗?”
男生说:“姐姐,是我闯了祸才害你受伤,我得赔你医药费。”
这回是瞿渡开口:“我会照顾她,你回家去吧。”
他只好一步叁回头地离开。
人一走,瞿渡就弯下腰,横抱起谷钰。
走的方向是停车场。
一路上,谷钰的泪干了,把头靠在他肩膀,一声不吭。
想说的太多,憋了太久,反而在见到人后,失去了倾诉的欲望。
事实上,他们之间,也不需要。
车是崭新的,陌生的,但车内布置还是他的风格。一如过去的这几年,几经天翻地覆,总有些东西没变过。
她被放在副驾驶座上,刚坐稳,唇被封住。
吻也是半熟悉,半陌生的。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包裹住她,呼吸间,入肺的还有新车的皮革味,以及药味。
她一回过神来,便用手勾住瞿渡的后颈。
他的急切,他的贪心,一览无遗,要把她的唇舌吞入腹般。
她并不知道的是,这是四年前那个清晨,他就想做的事。
吻着吻着,毫无征兆地,她落下泪来。
瞿渡再度叹息,将脸埋在她颈窝处,蹭了蹭,声线喑哑:“谷钰,我也很想你。”
她不用开口,他就知道她为何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