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陵手上手上拿着一管玉箫,立身站在长长的剑山道上,无奈的瞧着身前跪着的洛水,“我这回是要回家中去,行我的冠礼,现下都已经出了山门了,如何还能再回去。”
洛水讨好的对着陈陵揖礼,一双本该是眉清目秀的精致脸,被他作怪的挤做一团,苦兮兮的看着陈陵,“我家主子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我如何劝得住呢?昨儿个也是千方百计的瞒了下来,在飞仙台上做早课的时候听见您要走的消息,当时就闹开来,扔了剑就要来找您。好歹是被朔风长老拦下来了,就这么着对着朔风长老都是黑着脸的不乐意。”想想朔风长老发起火来,拎着王琦的领子,周身似乎都能看见一片不祥的黑气,眼神宛若刮骨刀的冷森森的扫过来,稍稍碰到他的视线,就像是身上都会掉下一层皮子一般。
洛水是十分佩服自家主子有胆子在朔风长老主持的早课上发疯,朔风长老最是铁面无情的人,在天幕山上下,谁没有听说过他的威名。只是这威名和以剑道名动天下的剑宗宗主戚梦棠不同,朔风长老是以残酷嗜血的名声让人闻风丧胆。从前在天幕山中找到的细作,一个个的都是在朔风长老手底下,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久而久之的,就算是本宗的弟子,看见朔风长老的时候,也是战战兢兢的颇有些害怕的瑟缩。
陈陵自然知道朔风长老是个什么性子,这个男人在前生也是一样的让人闻之变色,只是现在名声还没有传到中州和北国当中去,只是在天幕山和几大宗门当中流传。待到后来宗门生变,叛出山门者众多,领着秋明宗的人一路攻上来,杀死的弟子不知道多少。鲜血顺着金山道瀑布一样的流下去,在山脚下的育灵潭当中积了一池的血水。
那时候,就是朔风长老不顾掌门宽严并济的吩咐,以一己之力把叛众屠戮殆尽,一身的血气,直冲云霄,就算是之后洗再多的嵩明叶,也挡不住一身的凶煞之气。至此之后,朔风长老的凶名便传遍整个南国,虽仍有宵小异动,但只要他在一日,这个天幕山就没人敢再攻上来。
陈陵叹了一口气,眉宇间的郁郁之色被王琦的胆子大给弄得消散些许,一摆手让洛水起来,“你们主子现在在何处?若是能出来,让他同我一起回家,让他避几天风头,等到时候随我一起回来,再去向朔风长老致歉。”说罢把袖中的一块冰清剔透的令牌拿出来,递给洛水,“这块令牌你拿着去和粟音仙子说一声,就说她的弟子我带走了,若有什么不好,还请她多多担待。”
洛水诚惶诚恐的把令牌握在手上,巴掌大小的一块令牌触手冰寒,坠下来的月白色的穗子也是凉滑柔韧,握在手中,便仿佛是握住了山巅上最纯净的一块雪石。这块令牌是陈陵的师傅……剑宗宗主戚梦棠亲手雕琢的,在天幕山中独一无二。
这块令牌就如戚梦棠本人亲临,见面者除了不利于山门中事不可听从,其余的都只能恭敬领命,不得有一丝不满之意。这块令牌实在太过贵重,陈陵少有拿出来的,现在居然为了王琦能顺利的脱出山门,少受些罪过,居然拿了出来。
洛水千恩万谢的去了,留着陈陵和贴身伺候的林思站在山道上,迎着烈烈清风不言不语。
“公子,这令牌可是宗主大人给您的东西,您一直收着不肯轻易拿出来用,说是怕会招人嫉恨,使得山门上下权势不平。现在怎么会因为王公子受罚就拿出来了呢?”林思想不明白的皱着眉,憋了半晌,忍不住轻声问道。
这个王琦不过是一个小门小户中出来的,因着粟音仙子喜欢他根骨奇佳,所以才把人带上来,想着要好好教导成材。谁知道这个王琦学武的本事奇佳,只是性子却是一言难尽。时常阴沉沉的缩在角落里瞧人,一双眼睛还有点儿子洪州那边儿异族人的绿色,盯着人瞧的时候,就似是一头狼一般,让人心中发颤。
天幕山历来不乏豪门世家的子弟,更有皇家中的皇子公主,王琦这样的一个没什么家世的,性子更是阴沉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在天幕山中便难过得很了。就算是粟音仙子再是喜欢他的根骨奇佳,久而久之的对着一个不声不响,阴沉冷酷的弟子,也生不起什么爱惜之心。不过是瞧见有人欺负的时候,厉声说上几句,其余的也是丢开不管,任其自生自灭罢了。
陈陵初初也根本不认识王琦这么一号人,他深受戚梦棠的喜爱,自小到大几乎就是戚梦棠手把手的拉着疼爱长大的,跟前不知道多少人等和巴结讨好,哪有余暇认识一个根本不会在眼前出现的人呢。
还是那一次机缘巧合,在落星湖钓鱼的时候,看见王琦一个人迎着晨曦一抹最亮、最纯净的天光挥来的一剑,带着破天灭地的剑意,让陈陵惊坐而起,就此对王琦上了心。这么一来二去的倒是让王琦黏在陈陵身边,沉默寡言的跟着,倒是像一个忠实的小尾巴似的。
为着王琦时常跟在陈陵身边,戚梦棠也会多看上两眼,加上陈陵时不时地找王琦,粟音仙子由此不敢再把王琦放在一边,山门当中的欺负过他的弟子也是小心的夹着尾巴的绕开他。明面儿上不敢说什么,恭恭敬敬的,但私底下哪个不说王琦心机颇深,抱着陈陵的大腿一路往上爬。更有甚者说王琦日后定是要背叛陈陵,活生生的上演一出农夫与蛇。林思自小跟着陈陵,哪里听得这样的话,时常规劝着陈陵让他小心着王琦,能远着些就远着些,谁成想,今日居然会把轻易不离身的凤精令牌拿了出来。
陈陵笑着摸了一把矮了他一个头的林思,“师傅给的凤精令牌本就是拿来用的,只是我以前未曾遇到过什么大事儿,这凤精令牌自然不必拿出来。现在王琦有难,这凤精令牌拿出来帮他一把,也算物尽其用了。何必在乎它是如何的精贵呢。再者说了,师傅给的东西,我若一直收着不用,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师傅的心意。”
林思还想再说,只是陈陵眸色淡淡,显见是已经定了主意,就算是林思再费更多的口舌,也不能改变其主意,林思只得闭口不言。
林思现在已经二十有三了,放在寻常人家,想必早就已经是屈起身子了。只是现在还做仆从打扮,扎的整齐的发髻用素净的藏青色的发带绑着,被山风吹得搭在肩上,生的白俊秀气的脸上一双眼睛尤其招人喜欢。前生一直忠心耿耿的跟在他身边,直到最后的时刻,都还未曾给他一个安身立命的去处,只是一味地跟着他东躲西藏,饥寒交迫的过日子。
“这些年,难为你一直照顾我了。”陈陵垂眸笑的有些伤感,林思本是他乳娘的孩子,两个年岁相仿,陈陵还要比他大些。但是这么多年居然是林思一只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到最后为他挡了一刀,身首异处,总归来说,还是他造下的孽。今后,如有报答的机会,一定好生补偿。
林思睁着眼睛奇异的看着陈陵,“公子怎么会这么说,难道是我伺候的不好吗?还是说公子遇到什么事儿了,若是什么大事儿,不如现在回去找宗主大人讨个注意。”林思一直觉得这几天的陈陵不大对劲,大清早的醒过来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前的飞扬洒脱黯淡了些许,平添了几分遭逢大变的愁苦。也不似从前一样的爱玩爱笑了,时常待在一个地方,就怔怔的半晌不动弹,连胃口也坏了。从前根本不会动的清粥小菜,竟也能吃的香甜,不用他服侍,就已经把自己的衣裳穿了起来,对待他也不像以前那样的随意,倒多了几分异样的亲近和歉疚之情。
这种种变化,莫说时常跟在身边的林思早就察觉了,就连在闭关当中的戚梦棠也知道了。
戚梦棠喜爱这个弟子,又是手把手的拉扯大的,感情自是不同寻常。即便是在闭关期间,也是常常的召了林思前去问话。看着这几日陈陵郁郁不乐,一向不喜欢陈陵下山涉红尘事的戚梦棠,也松口让林思伺候着陈陵回家行冠礼。现在见陈陵行事越加的不同寻常,林思心中打鼓,不着痕迹的劝着陈陵回去,兴许和宗主见上一面,就能知道其中原委了。
陈陵摇头,“没什么,只是一时有感而发,看清了许多的事情。何况你在我身边陪着我长大,与我的亲兄弟也不差什么了,我想待你更好些,竟还错了么?”
林思年少老成,一直以来都把陈陵当做自己的弟弟一般看待,只是尊卑有别,到底是不敢过多的干涉关心陈陵。现在听见陈陵这样说,哪有不高兴的,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嘴边的规劝到底是咽了下去。看着陈陵在蒙蒙的天光之中俊美无双的脸,默默地想着,也许回家之后,见到夫人,就会好了。
身后叮叮当当的传来一阵铃铛的欢快的响声,轻捷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一个金色的人影就跳到陈陵面前,
来人是一个小小的少年,脸蛋圆呼呼的,还带着一点清淡的红晕,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睁的大大的看着陈陵,隐隐的藏着一点翠色的眼眸当中闪着亮泽,见陈陵看过来,僵硬的嘴角浮起一个笑容。只是这个笑容看起来格外的浮夸且不自然,让站在身边的林思很是抖了一下身上的鸡皮疙瘩。
陈陵倒是不在意,亲昵的拉着王琦的手臂道:“我看你在山门之中也是不得趣味,不如跟着我回家,见识见识我家乡的风土人情。回来的时候再和朔风长老好生致歉,我和你一道去,想必到时候朔风长老再是凶,看在我师傅的面子上,也会从轻发落的。”
王琦乖顺的点点头,他根本就不怕什么朔风长老的惩罚,若是怕,刚才就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顶着所有人的目光,顶撞朔风长老,挑衅他的权威了。只是陈陵是这么认为的,那他便也这么认下了。
果然乖巧的点头之后,就看见陈陵爽朗的笑起来,一双即便是沉静的时候,也是光华璀璨的黑嗔嗔的眼眸,现在里头漾满了笑意,仿佛能在其中看见柔软的水波,映着刚刚升起来的金光灿灿的日光,格外的惑人。
这双眼睛,在王琦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深深的被迷住了,之后便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只想着要是能和这人亲近就好了。没想到好运来的这样的快,直到今日看见这个人的时候,王琦还是会忍不住的怀疑,这个人真的是毫不嫌弃的和自己交朋友了吗?但是每每等到他对自己微微一笑的时候,就不由自主的把心中那点阴暗的怀疑给扔了,只顾着应和这人的话,半点儿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了。
正在王琦有些自我厌弃的时候,就看见陈陵带着林思往山下走去,山道两旁开着的朝云花四季不谢,只在早晨盛开,傍晚凋谢。天光刚开的时候,就是朝云花开花的时候。碗口大的粉黄色的花苞慢慢的舒展开,仿若光缎的花瓣盛着金灿灿的一缕天光,在花盏当中晕开一汪池水一样的流光。
石阶上还有昨夜凋谢的花瓣,一朵朵的委顿在青灰的台阶上,倒像是给长长的山道铺了一层斑斓的花毯,踩上去的时候,柔若踩在云端。
每个进天幕山的弟子,都会爬金山道,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的台阶,只能徒步攀爬上去,为的就是考验一个人的坚韧之志。当时来的时候,只顾着闷头闷脑的攀到顶点,到现在才看到如斯美景,着实是让陈陵觉着有些遗憾。
山门考验一个人的韧性,并无什么错处,只是一味地追求韧性,忘了留意身旁的风景,也算是一种缺憾吧。
“走吧,灵轿已在山下等我们了。”
林思十分高兴的应了一声,这个灵轿可是天幕山的首峰座下弟子才有的殊荣,陈陵作为山门当中最大的寒霜剑锋的唯一的一个弟子,自然更是条件优渥。想想这个灵轿到了禹州的时候,让人为之侧目的舒爽之感,就让林思恨不得立时三刻就到山脚下。
第三章:禹州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