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炔看着苏幕白,看到他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心一点点地沉下去。
谏官严正为人虽古板教条,但从不会无中生有,与苏幕白并无过节,应是纯粹是对事情的深恶痛绝。
在大楚,你可以风流,但绝不可以下流,特别是这种超越礼法的不伦之恋,即便在自称风流多情仕大夫看来也绝对是孽障才干出的事。若拐带良家女子私奔的罪名被认定,不但前程会断送,甚至会被判流放荒蛮。
宋炔很心痛,他记起第一次殿试时,苏幕白的犀利高远,让他跟随卫仲远,就是想锻造出大楚的第二把清明之剑,但现在,这把锋利的宝剑刚刚崭露出它的光芒,便被一跎烂泥糊了个结结实实,宋炔为苏幕白惋惜,心下正千思百转想为苏幕白开脱之际,一个身影站了出来,冷冷清清地开口道
“严大人一把年纪可不要信口雌黄,苏大人自昨天赶回上京,便一直呆在我大理寺,请问他何时去跟那张小姐约定那私奔之事?”
“今天一早便有人投匿名信于我门下,我所奏无任何虚言。”
“噢?严大人亲自看见他们约会私奔了吗?若非亲眼所见,只凭不知哪阵风刮来的几个字就弹劾举报案件之人,让人不得不猜测大人居心不良,受人指使。”
“即便私奔之事无人可见,但张家小姐在府里却是亲口说出喜欢苏幕白,要与他一生一世。”
“苏大人年轻潇洒,芝兰玉树,何止张家小姐,全上京的女子,哪个不想与他一生一世?照你说来,无论哪家小姐到处喊一嗓子‘我要与苏幕白一生一世’,苏大人就得对她负责一生一世吗?”
“你,你,你强词夺理。”严正气地青筋暴露。
“我,我,我强的哪个词?夺的哪个理?”刘文杰笑得欠揍。
“陛下,按楚律,我谏院可据风闻弹劾御史台官员,被弹劾的官员按规定应自辞职务,以证清白,浪无风不起,这件不伦□□极大影响了我大楚官员的形象,整个上京对此事的处理皆拭目以待,还请陛下对苏幕白严惩,罢官流放。”严正跪向宋炔。
刘文杰也跪地,朗声道“苏大人嫉恶如仇,得罪人无数,才有今日遭受无端指责之祸,遵大楚律,苏大人不可再在御史台任职,但珠玉怎可因些许小事而被蒙尘,臣今负责江陵贪墨大案,人手奇缺,苏幕白作为事件的亲历者,对案件至关重要,臣请调苏幕白协调大理寺,为国家分忧。”
“准刘爱卿所请,降苏幕白为大理寺主簿。”宋炔在心里终于舒出一品气。
苏幕白还是站着一动不动,刘文杰偷偷地捏了一下他的胳膊,苏幕白呆呆地转头看他,当看到那双清冷严厉的眸子时,才如梦初醒,连忙跪下谢恩。
待走出大殿,看到苏幕白失魂落魄的样子,刘文杰眯起了他的那双桃花眼“呵呵,这就开始下手反击了,速度够快的,看来这个范青也是个人物呀” 想到这里,背起手快步走向自己的马车,路过苏幕白的时候,摞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苏大人可别忘了明天是来大理寺报到,而不是去城外折柳亭,别走错了地方。”
苏幕白到家的时候,叔父已坐在正厅里等着他了。手里拿着他留的那封信。
苏幕白看到叔父清瘦的脸庞,想到叔父这么多年来带着自己四处奔波,虽不是亲父子却胜似亲父子,刚刚安定下来,还没享几天清闲,自己便要舍日渐年迈的叔父而去,心下更是难过。
苏英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他知道,苏幕白虽然看上去潇洒不羁,但内心却是柔肠百转,最重感情,他跪在那里,两肩微动,知他是在压抑着哭。
忙走过来蹲在他面前,和声说道“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不是你们两个人的错,但世间哪有圆满事,此事到此为止,那个姑娘只能是你的外甥女,其他的,什么也不是。”
苏幕白哽咽道“叔父是让我负了她吗?”
“负了她一时,总比负了她一生要好,若你们明天真做出那私奔之事,她要同你一起遭受流刑之苦,难道你忍心她跟你受一辈子苦吗?她长于山野,不懂楚律,你从小饱读诗书,难道也跟着胡闹,不明事理吗?今天若不是皇上和刘大人维护于你,恐怕你不会这么齐头齐尾地跪在我面前,以后要自律自爱,忠心办差,才是报答赏识你的人的最好办法。至于张姑娘,她家里人会劝服她的”
确实,张府的人正在各显神通地劝着张玲,但无论生母的口不择言地怒骂,大夫人含沙射影的讥笑,父亲那黑地像锅底的脸,她都视若不见,自己站在后院凉亭里,一套飞花剑法耍地行云流水,唬地下人们都远远站着,不敢近前。
一个清脆脆的声音响起“姐姐,休息一会吧,我带来了你喜欢的荷叶茶。”,张玲停下,看到弟弟张尚端着 木托盘走了过来。
这个弟弟,得到了全家人的宠爱,包括自己,虽然他们出自不同的母亲,但无论大人们闹地如何上不了台面,但只有十二岁的张尚,却让张玲觉得这是张府里唯一的一个真男人。
她教过他剑法,他聪明机敏,用剑犀利却大有君子之风,她和他下棋,棋风稳健,纵横开合,很是大气。
他对自己这个长姐和其他房里的三个庶姐,真心相待,一旦发现大夫人待庶女有失偏颇,立马直言向自己的母亲进言,淳淳善诱,大夫人被他教育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现在,这个少年老成的半大孩子,正面色沉静地给自己冲泡着荷叶茶。洗茶、冲茶、泡茶、一丝不苟地弄完后,倒了一杯递给张玲,“姐姐,尝尝弟弟泡的茶”,张玲接过,一口焖。张尚笑了笑,
“姐姐是真正的女侠”
张玲昂了昂头,一副你才知道的样子。
“姐姐明天真要与小舅舅一起远走高飞吗?”
“是你的小舅舅,不是我的”
“整个大楚,也只有姐姐这么认为。”
张玲瞥了他一眼,闷闷地垂下头
“明天,姐姐不能去”
张玲抬头,诧异地望着他,想确定一下刚才那坚定地不容拒绝的语气和严肃的神情是不是出自面前这个孩子。
张尚瞪着那双黑葡萄似的黑眼珠,温和坚定地盯着自己的长姐,徐徐说道“明天若姐姐一走了之,想过其他人吗?父亲会在同僚们的嘲笑下,抑郁地过完下半生,极要面子又脾气火爆的他也许没那个福气抑郁地过完下半生;我的三个姐姐长姐的三个妹妹会因为此事所累名声受损,到待嫁年龄而无人上门提亲,要像长姐一样找个山谷归隐,还是找个尼姑庵青灯古佛,老死终生?长姐长剑在手,纵马江湖,看不起仕门礼仪,也不在乎,但是,弟弟在乎,弟弟将来要继承张家,要建功立业,让张家成为真正的高门贵楣,让我的姐姐们成为上京最受欢迎的贵女,风光万里的嫁人。”
张玲看着那双闪烁着点点星光的眼睛,里面的执着和野心让自己震惊。她说不出话,偏过头去。
张尚看了看她,又用那不紧不慢的声音徐徐说道“
“长姐,你当真喜欢苏幕白,愿意与他一起被流放荒蛮?”
“那有什么,即便是舍了这条命 ,我也愿意。”
“那你知道苏幕白愿意吗?他愿意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跟自己受苦受累吗?他愿意在背弃了叔父的教养之恩后,还能与你快乐江湖吗?他愿意在离开了寒窗十年甚至愿终生奋斗的朝堂后,还是你见过的那个洒脱,正直,家国天下的苏幕白吗?一个失去了抱负和舞台的男人,最终会枯萎在你面前,长姐,你真地在乎他吗?”
张玲愣愣地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挣扎。
“长姐,放下一切,你们之间到此为止,情深缘浅,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离开这里,回到你的江湖,让一切交给时间做决定。”
张玲捧着已经凉透了的荷叶茶,忽然抬起手,狠狠地摔向了地面,瞪了张尚一眼,起身,飞速离去。看到地上破碎万千万块的瓷片碴子,张尚嘴角弯了弯,喃喃道
“我的长姐是个骄傲又厉害的女子,她一定会活出一场与众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