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谁?”我指了妇人问二舅。
二舅摁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乱指别人,低声道:“是窦太主。”
是了,我应该猜到的,窦太主是天子的岳母,这种聚会她没有不出席的道理。俗话说,仇家见面,分外眼红,我们卫家居然要和仇人一起同席共饮,想到这里我火冒三丈,要不是宦者唱了声“陛下驾到,皇后驾到”,我便要跳将起来,揪住这老妇人,踢她一顿拳脚,为我二舅出气。
天子已换上深蓝色的礼服,戴镶碧玉冠,陈皇后身着大红色礼服,戴红蓝金饰,相携款款而来。也许是外甥眼中出姨娘,在我看来,陈皇后虽有凤钗华服加持,姿容却远不如小姨那般娟丽秀美。
小姨见到帝后相携的场面,神态十分平静,想是已经习惯。众人离席叩拜,天子击掌,乐队齐奏,舞女列队鱼贯而入;侍者斟酒、置菜,以银针试毒。不多时便觥筹交错。
今日王皇太后和窦太主下座之位依次是田家和窦家,不过武安侯田蚡与魏其侯窦婴今日均未到场。陈皇后下座之位处着深红衣戴镶红宝石冠者,乃陈皇后的兄长堂邑侯陈须。着深灰衣镶白玉石冠者,乃陈皇后二哥隆虑侯陈蟜;旁边并排坐着的是其夫人隆虑公主,也就是天子的姊姊、平阳公主的妹妹。二人子女依次而坐,陈皇后的妹妹陈氏亦列于下席。席间,只见陈蟜与隆虑公主频频同太后、帝后和主母推杯送盏,陈须则不断郁闷地灌酒,兄弟二人谁更得宠,显而易见。
整场宴席,除了大姨夫前去为帝王敬了数次酒,我们卫家的这几个坐于下席,闷头吃喝,安静如鸡。不过这也确实符合卫家的风格,这几家都不是我们这些无名小辈能招惹得起的。
“卫青为什么在这里?”忽地只听一女子惊呼。我寻声抬头,只见陈皇后的兰花指向我这席指来。
二舅正呷了口酒,听到有人唤他名字,抬起头茫然地“啊”了一声。
“卫青是小公主的母家亲,是朕今日特邀之客。”天子很快给出了答复,声音威严,不容置喙。
“陛下怎么把卫家人请来了!”陈皇后娇嗔地跺了跺脚。
我盯着陈皇后怔愣了一会儿,又望了望另一边的小姨,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浮现:天子这么安排酒宴,是不是故意的?
果然,酒过三巡,众人微酣之际,天子示意,宦者取来一张金帛,展开宣读:“朕登基五载,今有卫夫人诞下公主,此乃天神恩典,珍宝所不能及,宜家徽号,式允旧章,今封为当利公主,食邑三千户。”
话音刚落,顿时满席窃窃私语。自大汉开国以来,公主封邑不过六百户,此次封公主汤沐邑三千户,竟是堂邑侯陈须的两倍之多,封地更是富得流油的东莱郡盐城当利,这些地相当于间接封给了公主母亲卫夫人。
果然陈皇后按耐不住站起身来,厉声道:“陛下把当利封给卫公主,是要封长公主么?”
“女儿莫激动。”窦太主忙道。她自己也是长公主,封号馆陶。
天子面对陈皇后质问,呷了口酒,不紧不慢道:“皇后提醒的好,那朕就在这诏书后面加一项,封卫夫人之女为长公主,冠以母氏,明日于朝宴上宣诏,让天下人知晓。”
“陛下!”陈皇后怒甩开窦太主,质问道,“陛下心中是否还有臣妾这个皇后!”
“皇后息怒!”陈皇后此言一出,兄长们慌了神。
天子显然有备而来,陈皇后转了头,泣声求道:“太后,娘,你们帮女儿说句话啊。”
王太后象征性地劝了媳妇几句,终究没有劝住激动中的陈皇后。金钗玉佩的红衣美人瞪着小姨,眼中的怒火仿佛要把她生吞。然而此刻众目睽睽,各姓氏族都扭头望着她,期待看一场陈家出丑的好戏,陈皇后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愤而离席,留给天子一个远去的背影。
窦太主给天子赔了不是,便忙不迭地去追女儿。
皇后当众失仪,天子坐看这场闹剧,默然不语,面上却现出得意的笑容。
***
酒席间气氛瞬间千变万化。乐奏复起,舞者翩翩,杯盏之声遮掩了陈皇后离席带来的尴尬空白。
一片嘈杂中,我听见有人低声说:“水离了鱼还是水,鱼离了水却会死。并不是谁离了谁就不能活下去。”
寻了声音望去,却找不见说话之人。我抬头望望二舅,想问问他是否知道,帝王找无权无势的卫家给陈皇后演了这么一出大戏,卫家今后将何去何从。可是抬眼只见二舅吃得那么开心,我也不好打扰。
眼见这些大人对帝王家反复恭维着虚假的客套,我决定不再奉陪无聊透顶的把戏。
“我要去上茅厕。”我对侍者道。
“霍公子请随奴婢来。”侍者领了我,走过九曲十八弯的亭台水榭,来到一处点着烛火的小宫室,上面正儿八经地挂了个牌匾,曰“更衣室”。宫里的茅房居然建得如此之远,从这里都能看到“承明殿”的牌匾了,要是宴席上闹肚子,岂不跑出人命来,真搞不懂设计者是怎么想的。
“公公请回吧,我认得路。”我挥挥手。
“诺。”侍者回答得很干脆,估计也不愿对我这个无名小儿多加照顾。
神清气爽地从华丽的茅房里出来,我拽了拽衣服。礼服的系带太多,被我打了个死结。话说我好像至今只会打死结。
经过来时的亭台,奔跑的我被绊了一跤。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却听到一阵清丽的歌声传来。
牲歌闻兮悠扬,蓝天目兮草芳;原野兮翠微,吾之幽思兮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