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吃饭了。”程忠的声音传了进来,伏玉将自己那个越来越沉的小钱袋重新放好,朝着门外应和了一声,“这就来。”
在某种程度上,伏玉是一个特别容易满足的人,尽管前一刻他还嚷嚷着想要吃炖肉,现在坐在餐桌前对着一碗白菜炖豆腐,面上依旧一副十分愉悦的样子在桌前坐了下来,探头在菜碗前闻了闻,才伸手拿起了筷子。
程忠将米饭递到伏玉面前,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筷子,出言道:“殿下,今日是不是还没给您娘亲上香?”
伏玉应了一声,将手中的筷子放下,起身走到另一边的香案前,点了香插在香炉里,又朝着上面供奉的牌位恭恭敬敬的鞠了三个躬,才重新回到桌前坐了下来。
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牌位供奉的是他那位几乎可以算得上未曾谋面出身卑微的可怜娘亲,那个可怜的女人十几年前生下了皇次子伏玉,却并没有母凭子贵,甚至程忠一度怀疑,她突然病死也是因为产下了皇子而被人所嫉恨。
伏玉对自己那可怜的娘亲其实并没有什么记忆,所有的一切都是从程忠口中得知。据说他娘亲本是元康帝宠妃萧贵妃宫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女,偶然一次入了元康帝的眼,得了圣宠却并没有留住圣心,反而招来了萧贵妃的记恨,但或许因为看得出来这个相貌平平一直沉默安静的小宫女对自己并不会有什么威胁,又念在往日里或多或少的主仆情谊,萧贵妃只将她赶去了浣衣局,让她以后再也不能在圣上面前露面。
却没想到,十月之后,这个宫女居然诞下了龙子。
元康帝子嗣单薄,在此之前膝下也不过只有一个萧贵妃所生的大皇子伏昭而已。按说对于这个小儿子应该十分在意,但元康帝毕竟非常人。首先他对伏玉的生母并没有什么感情,那一日的恩宠也不过是酒后的一次意外而已,事后想起也觉得索然无味。再因为这个小儿子的诞生,让他一举惹恼了宠妃萧氏还有颇有背景的皇后陈氏,不胜烦恼,血脉所残存的那点好感也冲散了不少。
更重要的是,那时他便已经开始沉迷于炼丹修仙,妄图长生不死,一个自以为会长生不死的人又怎么会在意子嗣血脉?所以伏玉出生之后,他只是派人送了点东西过去,随随便便的给封了个采女,自己却是连瞧都没有去瞧上一眼。
只可怜伏玉的娘亲,一个人在浣衣局产下伏玉,因为萧贵妃的刻意安排,身边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只有程忠因为曾经受过恩惠,偷偷留下来照顾她和刚刚出生不久的伏玉。但没过多久,不知道是因为产后身体虚弱还是真的如程忠所以为的是有人动了手脚,伏玉的娘亲便因病去世,程忠感念旧情,主动申请来照料伏玉,一照顾就是十余年。
至于伏玉那个一心长生不老的父皇,在有人刻意的掩藏下,可能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生活在这冷漠的皇城的某一个角落。他从来没有来见过伏玉,甚至都没给这个儿子取上一个名字,是伏玉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娘亲,捏着那日春宵之后元康帝赐下的玉佩给瘦弱的儿子取下了伏玉这个名字。
那块玉佩大概是元康帝给他们母子唯一一样东西。
伏玉回头看了一眼香案上的牌位,抬手在自己颈间摸了一下,那块玉佩现在正挂在这里,他娘亲去世前亲手将它挂在还是婴儿的伏玉颈上,一直戴到今日。
“殿下?”程忠开口将伏玉从思绪之中唤醒,他将筷子重新递到伏玉手中,“吃饭吧。”
伏玉接过筷子,点了点头,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米饭,含糊不清地问道:“对了,忠叔,新帝的登基大典选在了哪日?”
程忠一面给伏玉夹菜,一面思索着回道:“好像是十日之后,初八吧?”
伏玉用指尖在桌上轻轻地敲了几下,随即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将程忠夹来的菜塞进嘴里:“忠叔今日的豆腐炖的可真好吃。”
程忠举着筷子,视线停在伏玉脸上,犹豫着问道:“殿下,您又在做什么打算?新帝马上登基,您可别在这时候闯下祸端,到时候惹怒了新帝与太后,怕是……”
伏玉伸手拍了拍程忠举着筷子的手,安抚道:“忠叔,我能闯下什么祸端?我躲着他们那些人还不及,难道你还怕我想不开凑到他们眼前吗?”
程忠的眉头依旧拧着,他的目光依旧锁在伏玉脸上,良久,轻轻地摇了摇头:“殿下,您是我一手带大的,您有什么主意根本瞒不了我。”说到这,他垂下眼帘,“我知道您一直想要离开皇宫,也知道您偷偷地攒了些银两,但是这样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先帝在世的时候,即使……即使再不念着您,但有他在,那些人多少有些顾忌,现在先帝驾崩,新帝继位,萧贵妃成为太后更是肆无忌惮,您的意图若是被他们察觉,岂不是直接给了他们对你下手的理由?”
伏玉抬眼看向程忠,眼底居然还带着那么一点笑意,程忠对上他那双澄澈的眼睛,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还要说点什么。明明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却承受了太多他这个年纪这个身份不该遇见的苦楚。
伏玉弯了一下眼角,开口道:“正是因为先帝去世了,新帝与太后容不下我,我才要带你加紧离开这里。趁着他们忙着先帝的葬礼,新帝的登基大典,无暇分神我们才有机会,如若不然,等一切尘埃落定,他们回过神来想起我的存在,我们才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
程忠慢慢地放下筷子,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伏玉:“老奴老了,不能一直陪着殿下了。但是殿下毕竟还年轻,想要什么就去做吧。”他抬起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并不大的锦囊递到伏玉面前,“御膳房有个管采购的內侍与老奴有些交情,殿下拿着这个去找他,他或许能帮到您。”
伏玉抬手收了那锦囊,只扫了一眼就收进了怀里,他朝着程忠笑了一下:“忠叔,我知道你怕什么,但是既然我动了打算,总会想到万全的对策。时间还来得及,我再做计划就是了。至于现在,我们还是继续吃饭吧。”
程忠抬起头只看见伏玉埋头吃饭而露出的发旋,他慢慢地收回视线,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第二章
在伏玉的计划里,如何离开皇城的确是其中最难的一步。萧贵妃,现在是萧太后了,虽然当年一念之差,又因为各种的原因,留下了他这条命,将他控制在这皇城的角落,但未必对他就是完全放心的。尤其是他越长越大,将他控制在眼皮下或许还能稍加安心,若有一日伏玉的计划被发现,那萧太后怕是真的容不下他了。
毕竟一个半大的皇子若是流落在外,若是再遇上一些有心人,那么伏玉的存在将会成为萧太后母子的心腹大患。
所以伏玉必须要抓住这次机会,尽可能不落痕迹。而在这种时候,程忠给他的那个锦囊就帮了他大忙。
第二天一早伏玉就拿着那个锦囊去找了那个管采购的內侍,他并不担心这人会不会出卖他。因为程忠为人素来谨慎,他能把这人介绍给伏玉就说明这人确实是值得信任的。
伏玉与那內侍简单沟通了几句,初步将实施计划的时间定在了初八那日清晨,到时候伪装成一起出宫采购的內侍,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登基大典之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都城。
接下来的几日,伏玉一直处于一种欢欣雀跃的状态,即使再早熟稳重,他终究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一直以来的心愿总算要实现,让他几乎无法按捺住自己的心情。他把自己藏了多年的‘宝藏’全都翻了出来,装成了一个并不算大的包袱,乐颠颠地放在自己的枕边,连睡梦中也要抱着。
程忠原本是不想与伏玉一起走的,他年纪大了,难免畏缩不前,加之他在宫里生活了数十年,又担心自己成为伏玉的拖累。但是最终他还是被伏玉说服了。归根到底,伏玉是他一手养大的,至今没有离开过皇城半步,让他独自一人离开皇城重新开始生活,程忠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心。
不管中间耗费了多少的精力与口舌,但伏玉还是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只等着初八一早的到来。
却没想到,在之后的某一日凌晨,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设想还有所有对未来生活的期待,都被打破。
大抵是因为白天一直在宫里四处转悠,寻找还能给自己那个小包袱里添置点什么东西,到了夜晚兴奋褪去,疲惫袭来,反而让伏玉睡得格外安稳。大殿的大门被人敲响的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毕竟他们这个位置,十多年来也没有什么访客,更别提是在凌晨。
程忠总归是年纪大一点,觉要浅的多。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刻他就从睡梦之中醒了过来,匆匆忙忙地披了一件衣服跑去开门,几个手持刀剑的侍卫站在门口,盯着程忠看了两眼,似乎在确认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危险,才向后退了一步,将一个一身缟素的女人让了出来。
程忠只看了那女人一眼,便战战兢兢地跪了一下:“老奴见过皇,皇太后。”
元康帝皇后陈氏长着一双狭长的凤眼,她的目光淡淡地从跪倒在地的这个內侍身上掠过,然后环顾了一下简陋的几乎颓败的大殿,眉头微微皱了皱,似乎是没有找到自己想看到的,最终又将视线转移回程忠身上:“二皇子在哪儿?”
陈太后的声音不高,仔细听来甚至还带着那么几分刻意的和缓,却让程忠感到一股没来由的寒意,整个人几乎都瑟缩成了一团。他的大脑在飞速的转着,却也想不清楚陈太后这时候带人来找伏玉是何目的,也因此让他不知道是不是要诚实地回答她这个问题。
程忠的沉默似乎引起了陈太后的不满,她凝着眉正待说话,大殿里突然传来少年带着明显的困倦与疑惑的声音:“忠叔,怎么了?他们是谁?”
陈太后侧转过头,看清了伏玉的脸。这好像是她记忆里第一次见这个孩子,当年他出生她是知道的,别的女人给自己的夫君生了孩子让她难免会觉得不舒服,但想到诞下皇长子的萧贵妃会更不舒服她反倒释然了,甚至在萧贵妃意图对这个孩子动手的时候救下了他的命。
那个时候她并没有十分明确的目的,只是想着只要这个孩子还活着,萧贵妃的心里就始终有一个地方觉得不那么安宁,萧贵妃太受宠了,以至于她这个皇后都要避其锋芒,能给她找些不自在,她也乐得。却没想到到了今日,将这孩子留下来却派上了大用。
伏玉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他用一种十分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这些不速之客。他自然也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哪怕身穿孝衣,但依旧自带威仪的女人是谁。或许这个女人没见过他,但是在各种场合里,他总是远远地见过这个女人。
但是他没有动,装作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打破了大殿之中的沉寂。
程忠见他出现,神色一时之间变得格外的复杂,最终还是小声提醒道:“殿下,还不给太后请安?”
伏玉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恭恭敬敬地朝着陈太后施了个礼,得到回应起身之后,才疑惑地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程忠,又悄悄地看了一眼外面还昏暗的天色,小声问道:“太后您这个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陈太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半大的少年,她忍不住想,要是先帝发现这个几乎被他忽视的儿子像足了他,会作何感受?
伏玉自己或许都不知道,他跟他那个长相普通的娘亲在容貌上根本没有几分相似。他精致的眉眼完全继承于他那个虽然并不怎么靠谱,但是外表出众的父皇。就像现在,他虽然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袍,因为刚睡醒,头发也乱糟糟的,站在这一片颓唐的大殿之中,竟也让人移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