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至,京城下了一整夜的大雪。柏子青的出生是京城中广为流传的故事,听说他在戍时出生,第一声啼哭的时候,屋外的雪悄无声息地停了。第二日清晨,寒冬腊月中,那棵金华寺来的槐树,居然冒出了满树绿桠。
初次听到这个故事的人会追问:后来呢?那位柏子青如何?
每每这样被围观者询问,讲故事的人就会一脸得意道:不仅仅如此——
与柏子青出生一样广为流传的故事是第二日的早朝之后先皇与柏舒的对话,简单说来就是定亲之间的讨价还价。
“不如朕与柏卿亲上加亲?”
柏舒当时全以为圣上不知情况,只听了那凤凰之言,连忙又解释,老婆生的是个男娃,男娃。哪知皇上龙颜大悦,哈哈大笑道,当年有高僧前来为皇家作法事,也说过未来的皇后当属男相,“你家子青配朕的粲儿甚好!甚好!”
柏舒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能眨巴眨巴了眼睛糊弄了过去,道回去再问问长平公主的意思。哪知长平公主还没点头,那年年仅五岁在京城中呼声甚高的神童太子赢粲就自己看上了一岁不到的柏子青。年宴上抱着襁褓之中的孩童,亲近地脸贴着脸,不肯撒手。
“粲儿素日里连笑一下的机会都甚少,看来,是很中意子青了!”
长平公主素来都对孩子极其宠爱,也尤其喜欢模样俊朗还机智过人聪颖的太子赢粲,哪里经得起皇帝这几番的花言巧语,当日点头同意后,却还是后悔了。
柏子青三岁之时,眉眼就足够出挑,在皇室宗亲中都挑不出能与之相媲美的。自己这样好看的孩子,在达官贵人圈中逍遥自在多好,送去宫中吃苦,太委屈了。
绝食归绝食,也不能公然和已经是仙界之人的太上皇毁约啊!好在这时柏三郎一番说辞,上牵国家生死,下安百姓疾苦……最后不仅安慰了有些抑郁的长平公主,也使得柏舒对自己这个儿子的惊才潋滟更加钦佩。
成年后的柏子青没有见过赢粲,也早就忘却了童年时的那缥缈记忆中他的样子。只是那时,唯一对于外界未知事物的渴望疯狂占据了他的内心,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那是一个怎样不同于柏府的世界。
但那时的他对未来毫不知情,甚至不明白何为代价。这个字眼与赢粲这个人系在一起,是他逃不掉的命数。
“来了来了。”他撑着树枝纵身一跃,对望着他动作惊呼出口的小妹展眉一笑:“走吧。”
第2章
2.
从柏家的主道往南走,穿过小湖上幽长的回廊就是柏舒的书房。
柏子青牵着柏念,素问和柏念名唤秋儿的丫头都是贴身丫鬟书童,紧紧跟着,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二个小丫鬟跟着。也不是这柏府家仆太少,而是因为今天一大早府上的人被重新规整分配,按管家的吩咐去准备喜事,布置宅院去了。
就因为这件事,素问还担心柏子青不喜,一早趁着梳洗时便问了他的意思,没成想柏子青完全没在意,甚至还吩咐素问,以后都不要太多人跟着。
他记得自己前世还算风光的时候倒是特别喜欢带侍女随从,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就是那个名扬京城的柏三郎,如今想来,那大概也是他闲着无处消遣的乐趣和炫耀资本,别人还指不定怎么在背后笑他傻。
离大婚还有半月之久,府里这般费心整顿多半是他娘长平公主和几个夫人的主意,柏子青对此甚是无奈和郁闷。
按理说,皇室婚姻没有传统的新郎迎新娘的习惯。素来都是储秀阁挑了人,卷着被子往龙惟里送,要么是皇上看上了人,命人卷着被子送到自己床上。像他这样先行在朝堂上行册封礼的少之又少,的的确确是先帝给柏家的恩赐。
也许光是冲着这一点,又要把唯一的儿子送进宫的缘由,长平公主才矛足了劲儿要给他争面子,连向来都不喜奢靡的柏舒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偏柏子青不乐意,那些大红的喜字灯笼摆出来他瞧了就不爽,赢粲则根本瞧不到,弄也是白弄。可惜的是他的点闷闷不乐根本无人消解,只好趁人不注意往树上窜,权当消遣时间。
凭什么他自己蔫吧蔫吧往宫里那个火坑里跳还要装出一副欢天喜地占了便宜的样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几人慢慢悠悠走到了书房院门,柏子青便挥手让所有人都散了。
“哼,小哥又要和父亲说什么悄悄话?我还听不得?”柏念又晃着她那条淡粉色衣裙的裙摆,她忿忿地拽着柏子青的衣袖,微撅着嘴,一脸不乐意。
柏子青大柏念足足六岁,虽然两人非一母所生,但小时候的感情是极好的。可前世他进宫后,便与亲人的联系愈渐疏远。
后来柏子青在深宫院墙的境遇不太好,得到柏念嫁人消息都已经迟了半月之久。那时他想寄一纸书信给柏念,提笔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微微弯下身子去哄妹妹,“不是你听不得,而是小哥和父亲所说的都没什么意思,等我和父亲谈完了,带你去街上玩可好?”
素问和秋儿都接着他的话劝柏念,“小小姐,现在风可大呢,让素问和琦儿陪您去院里放风筝吧。”
柏念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柏子青,终于放开了抓着他衣袖的手,“小哥答应我的,可不能食言!”
“好,绝对不食言。”柏子青摸了摸柏念的头,看着妹妹走远了,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开了书房的门。
柏舒自然也听到了门前的喧闹,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佯装严肃:“这些年夕瑶被她母亲和你们几个哥哥越发宠的没有规矩了,你也不要太惯着她,我们柏家比不得那些贵族官宦子弟,也给不了你们一辈子享乐清闲的生活。”
“父亲,您这话就言重了。”柏子青道,“小妹还小,您就是现在教她那些大道理,她能听得进去吗?倒不如就放手让她好好玩儿,等到时候到了,自然就……”
“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从来没让我操心过!”柏舒打断他的话,似真似假哼了一声,眼神威压骤然降在柏子青身上,忽然就换了话题。
“你当知道,进宫是无奈之举,也不是为父可以随意决定的事情。如果你遗憾或是怨恨,也不要表现出来,尤其是在宫里。”
柏子青早有准备: “是。”
“你虽聪慧,可还是不够收敛。这是我们的过错,你母亲希望你能成长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一生不必拘束,也不用掺合到朝局中来。但我们都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是,父亲,子青明白,也定谨记心中。”
望着上了年纪的父亲,柏子青心中愧疚万分。
他自小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一本厚厚的策论他三岁就能通读通背,许多人都说这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他也相信了,却没能明白上天最终想告知与他的答案。
如今,比起对死亡的记忆,柏舒对他说的这番话更使他惊惧。一切的迹象都指向他重活了一回。眼睛看到的或许会出错,但疼痛不会。
临终诀别时,满庭萧肃,他只身站在院中,对着那棵半枯死的冬青树,无数次回想起父亲的这番话。在他欣喜的混乱中,被忽视了的这番话,成了他的最为悔恨的事。
因为前世萦绕在他身上的那些传奇故事,他暗中招惹了太多的人,那些污蔑和诽谤,他无计可施;又因为赢粲那些虚假的纵容与诱骗,他毫无防备地为此送命,那些真相和事实,他无可奈何。
但无论如何,那样的结局,绝对不会重演。宽大的袖袍下,柏子青暗暗攥紧了拳。
半开的回形纹窗棱外,寥廓的靛色天空上漂浮着一只燕子形状的风筝,还是鲜艳的翠青色,分明是春天的形状,此时却已过仲秋了。
柏舒眯着眼瞧了一会儿,偏过头问柏子青那是不是夕瑶的风筝。
“想来定是阿姐送她的,这样漂亮。”柏子青也顺着窗外望去,与父亲相视一眼,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