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赫戎半抱在怀里,绕到他身前去夺他的手,奈何这条疯狗咬得太紧,轻易还拿不下来。
祁重之满头大汗,勉强捏开他的嘴,一点一点把牙齿掰开,取出他血肉模糊的手臂。
赫戎的喉结微微滚动,艰难吞咽下一口血沫,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射出小片阴影,把他整个人渡上层憔悴之色。
“妈的……”看着这根被当成骨头啃的胳膊,除了骂娘,素来巧言的祁重之也想不出还能说什么了。倘若他和赫戎不是仇人,他倒真想敬这位仁兄一杯,问问他脑子里究竟装得是脑浆还是泥浆。
他从衣服上撕下一角布料,简单给赫戎包扎住伤处。被毒性折磨到如此地步,宁愿咬死自己也不肯向旁人低头服软,如果不是确定赫戎曾铸出过陌刀,祁重之几乎要怀疑他真的根本不知道《剑录》的下落。
他背起满脑袋泥浆的赫戎,大步流星跨出院外,劈手逮住一个路过的家丁:“去叫大夫!”
停下来的家丁是个年纪还不大的,定睛一瞧他背上昏迷不醒的人,联想这几日从他院子里不时传出的呻.吟惨叫,顿时大惊失色,语无伦次指着他们:“少爷你你你……你把人家怎么了?”
失血过多可是会死人的,祁重之没心思跟他逗乐,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少废话,抓紧去!”
家丁屁滚尿流地去请大夫,祁重之半路又喊:“站住!”
小家丁战战兢兢回头。
“大夫要是问起来,就说我朋友出去打猎,被野狼给咬了。其余的别声张,记住了吗?”
“诶,我记住了!”
“快去快回。”
打发走了家丁,祁重之背着赫戎跑进后院,踹开一间干净客房的门,把奄奄一息的人平放在床上,先给他喂了颗抑制毒性的药,再二话不说扒走他浑身没法见人的破布条,从橱柜里翻出件崭新的中衣给他套上。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再看此时瘫在床榻上的赫戎,已俨然是个病中贵公子的模样。
前脚刚给他拾掇好仪容,后脚大夫就到了,跟着鱼贯而入的还有闻风赶来“探病”的张平森,他不好在外人面前跟祁重之吹胡子瞪眼,便只沉着脸坐在一边,满脸上写着:还找大夫干什么?让他淌血淌死了算了!
祁重之厚着脸皮装没看见,撸起赫戎的袖子,指着上头的牙印问:“我朋友打小患有疯症,旁人一眼没看住,就让他把自个儿给咬成这样了,劳驾您给诊诊,他有大碍没有?”
大夫看了那满胳膊触目惊心的人牙印,正兀自吓得坐立不安,听了这通解释,屁股方才在凳子上坐稳了,定下神来不由唏嘘:“那他这症状可真不轻啊……”
他朝背后招了招手,一个小药童提着药箱凑上来,动作熟稔地开盖取药。老大夫吩咐了一声,他乖巧一点头,噔噔噔跑出去,不一会儿,从张府下人那里要来一盆煮过的水,端着安安静静等在床边。
伤处原来并不深,只是烂开的口子多而密集,淌出来的血七七八八汇聚在一起,所以看起来惨不忍睹。祁重之拿拇指微微摩挲过他的皮肤,觉得平心而论,就算赫戎长有一嘴铁齿钢牙,大概也咬不烂这一根由荒漠风沙里淘出来、皮糙肉厚的胳膊。
刚刚是不是紧张过头了。
“嘶……奇哉怪也。”
他正走着神,被大夫一句话拉回现实,疑惑扬了扬眉毛:“嗯?怎么了?”
大夫一面给赫戎把脉,一面紧皱眉头捋着胡须:“老朽行医数十载,少有号错脉的时候,这位小哥面容憔悴,唇色淡白,鼻息轻弱,还伴有体寒发热,分明是气血两亏之状,可老朽探他的脉象……”
祁重之看了眼床上双目紧闭的人,追问道:“脉象如何?”
“脉象稳健有力,别说高烧发热,就是这些个外伤失血,也根本号不出任何征兆啊!”
祁重之愣住:“也就是说,号不出来他究竟有病没病?”
“也不能如此说,”老大夫显然也是头回见此奇人,言语间透着惊异,不似作假:“并非是号不出有病没病,而是他体状有恙,脉象却无虞,就好像、好像是……”
“好像什么?”
“好像这具躯壳根本不是他的一样!”
这话说得有些匪夷所思了,屋里一时陷入死寂,饶是巧舌如簧的祁重之,仓促间也不知该怎么对这个结论表态。
老大夫的医术在方圆百里内都有名声,他总不会胡言乱语去砸自家的招牌。
可是他自己的躯壳不是他自己,这怎么可能呢?
“那依您老看,他什么时候能醒?”
“若是正常人的话,睡个两天也就醒了,可是这位小哥……”大夫摇摇头,递给祁重之一张药方,起身拱手,“请恕老朽才疏学浅,不敢武断,这张方子您收着,旁的不敢开,都是些补气养血、生肌化淤的药材,外敷内用,胳膊上一日一换药,不出半月便能痊愈。”
祁重之收好药方,亲自送师徒二人出门,及至拐角处,避开其余人耳目,将一锭银子悄悄塞进大夫手里,低声嘱咐道:“这是一点儿心意,请您务必收下。您今日就当出了个普通的诊,从没见过什么脉象奇怪的人。”
大夫也是个人精,当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声道:“惭愧惭愧,老朽未曾出什么力。少爷放心,我二人明白,您且留步,老朽告辞了。”
目送老大夫两人身影远去,祁重之揣着满腹心事回头,恰恰撞上义父沉得滴水的脸。
祁重之眉心一跳,温驯低头:“义父……”
“你还知道叫我义父,”张平森恼怒,“你倒是把他照看得周全,还打算养他到什么时候?”
祁重之垂目不语,他仍然不想轻易放弃。
张平森蓦地拔高了音量:“你没听那大夫说吗?那根本就是个妖孽!”
祁重之声势低弱:“世上哪有什么妖孽,兴许是那大夫老眼昏花……”
“好好好,”张平森气急打断他的话,“你翅膀硬了,义父管不了你了,你就胡闹吧,我看你早晚要毁在他手上!”
他吼得人尽皆知,三三两两路过的仆役丫鬟,都不禁吓得缩头缩脑,可又忍不住朝他们这边偷瞄过来。未等祁重之再给回应,张平森耐心尽失地拂袖而去,留他独自一人在原地杆子似的杵了许久,烦闷不已地挥散一众家丁,心乱如麻地晃悠回客房。
双亲离世后,他和义父的感情最亲近,人前再怎么八面玲珑,长辈跟前都还是个孩子。平时他再调皮捣蛋,义父也舍不得凶他一句,如今这般,必然是真被他气坏了。
祁重之年轻气盛,一方面明白其中利害,自己这么做十分危险,一方面又想靠自己的手段险中求胜,替爹娘报了血海深仇。
可惜没人理解他的小心思。
他垂头丧气在地板上坐了会儿,心事没能想通,倒是想出了困意,索性自己跟自己耍起了赖皮,起身甩飞了靴子,跨过赫戎,大喇喇躺进了床里。
——过不片刻,身量太占地方的赫戎被他毫不留情一脚蹬到了床底下。
到了后半夜,仍旧睡不踏实的他又不情不愿地想起地上那位还在发着高烧,只好睡眼朦胧地再爬起来,骂骂咧咧把他重新扛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