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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云书道:“无妨,是我自己走了另一条路,与你们错开了。”
    王小柱在一旁已然看呆了,听到这句话又是浑身一震,目光惊疑地移向赵辞疾,却被对方冷冷一眼横了回来,顿时噤声,不敢多言。
    赵辞疾道:“许孟许县丞身体欠佳,乘轿回县,行动略缓,下官便先行打道回府。县令府邸早已修葺完善,大人一路奔波劳累,且天色已晚,不如先略作休憩,待许县丞归来,再行拜访。”
    傅云书点点头,道:“也好。”
    三人一路快速穿过县衙。九合县战时饱受炮火之苦,熬到了太平盛世却又被土匪所扰,土地贫瘠无甚特产,经商的路子又被阻,虽无天灾,百姓的日子却也过得清贫,务农所得不过恰能果腹。这九合县衙也处处透着寒酸气,地方狭小阴暗不说,就连公堂之上的“明镜高悬”牌匾都陈旧破败,角落里生着蛛网。傅云书的目光从这些事物上一掠而过,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赵县尉飞快地扫了眼县太爷的脸色,叹道:“不瞒大人,九合百姓清贫,赋税都难以收齐,更别说多的钱……咱们这县衙,已有数十年未修整,实在是委屈大人了。”
    傅云书温声道:“无妨。”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县衙后院。赵县尉“叮叮当当”地掏出一长串钥匙,边摸索边说:“县衙后院通着大人府邸的后院,正门在另一条街上,大人初次入府,本不该这样没规矩,可眼下天色已晚,为安全起见,还是……还是小心为上。”
    傅云书想到今天所经历的险境,眉心微蹙,道:“九合县……本县山贼,当真竟猖獗至此……”
    赵县尉只叹气道:“大人无恙便是万幸。”
    县令府邸与县衙只隔着一堵白墙黑瓦,墙上开了扇拱门,待跨过门槛,豁然开朗,眼前已是另一片天地。入目皆是花团锦簇,满园芬芳景致,更有一池荷塘,此时尚未入夏,不见菡萏动人,唯有接天莲叶,荷塘中央有一小亭,亭子四角各有一石雕神兽,不知设了怎样的精巧机关,竟有不住的水从神兽口中喷出,落在亭子檐角,又簌簌落回塘中,可以想见,若是到了盛夏,在此亭中赏荷观月,又是何等风雅。
    傅云书的目光又幽幽地从花朵儿、亭子上掠过,先前心中的千丈波澜复化为死水,他默不作声。
    王小柱正懊悔于先前狠狠得罪了县太爷,见傅云书无言,以为是县太爷对府中景致好奇又拉不下脸问,于是自以为贴心地抢着道:“不瞒大人,前任县太爷……钱宇他是个讲究人,最喜欢养花弄草,现在园子里的这些花儿啊草啊的,都是他派人从洛阳花市买来精心侍弄的……还有那亭子!钱夫人嫌夏日赏花时太过闷热,钱宇便请了能工巧匠,造了这一座自雨亭,现下时日尚早,待到七八月份,大人乘舟入亭,就能一览湖中风光!”
    赵辞疾用一种看邻居家满脸涎水邋里邋遢的小鬼头的嫌弃的眼光看着王小柱,眉头紧蹙,却并未出言阻止,沉默地低下头。
    傅云书嘴角微翘,道:“甚好。”
    后花园景致绝佳,屋中布置也是精巧雅致,前任县令钱宇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狂草,没曾想自个儿好的却是清新优雅一派,倒是很合傅云书的口味。他一撩袍角在太师椅上坐下,环顾四周,墙上挂的书画、桌上摆的盆景、手旁搁的茶具,在他眼中都化作白花花的银两,银光闪烁得令人眼花缭乱。看着看着,傅云书无声地勾了勾嘴角,钱宇精心收拾出这一座大好府邸,不知才享受了几日,就因剿匪不力锒铛入狱,白白便宜了后来居上的自己,只能嗟叹一声善恶终有报。
    转而又想到今日撞上的那些个如同铁塔一般高壮的土匪,心底那点讽刺的快意又瞬间荡然无存,钱宇碌碌无为贪赃枉法一朝入狱算是罪有应得,自己却未必能比他强多少,说不定也是一事无成,到时候和钱宇关在一个牢里,互相还能交流交流关于九合县令府的居住心得和九合县风光一览……心里正胡思乱想着,赵辞疾与另一个人已领了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见了傅云书,统统躬身行礼,齐声道:“见过傅大人!”
    傅云书被这壮观的场景吓了一跳,干笑地看向赵辞疾,道:“这是……”
    赵辞疾还未来得及回答,他身边的那人便道:“下官九合县丞许孟,未能及时迎接,怠慢了县令大人,还请大人责罚。”
    傅云书道:“我知许大人和赵大人在九曲廊候了一日,已是十分辛苦,是我自己走错,不怪你们。”
    许孟抬起头来,淡眉细目,一张容长脸在烛火下显得有些苍白,他低声咳嗽了几下,道:“多谢傅大人宽恕。”
    傅云书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在其余人身上一一扫过,欣慰地笑了,道:“我们县衙真是人丁兴旺啊。”
    县令府正厅地方已然不小,足以容纳钱宇的数十个姬妾肆意歌舞,县衙中人一涌进来,却还是立即显得拥挤不堪。傅云书有意让大家伙先各回各家有事明天再说,可对上许孟和赵辞疾那两张板得结结实实的脸,这话却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只能化作莲花座上的金身菩萨像,笑眯眯地看着一个个人在自己面前拜过。
    第3章 庙堂之高(三)
    把县衙中人认了一轮,傅县令笑僵了一张小白脸,心里也很有些失落,他世家出身,对审美与品位有自己的一把尺,可惜九合县衙里的下属们各个歪瓜裂枣,丑得新奇有趣挫得别出心裁,不知是否是因为土匪长期骚扰而导致面容憔悴的缘故。
    待到流水一般地过了一轮,终于把人都打发走了,傅云书无声地长舒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想到今日遇见的那个俊雅悠闲的年轻人,他执伞的手看似柔弱,却能在瞬间扼住八尺大汉的喉咙然后重重砸在地上,吓得土匪落荒而逃,既好看,又能干……他忽然想,要是他也在,就好了。
    手指在扶手上来回摩挲,傅云书默念着那个年轻人的名字。
    寇落苼……寇落苼……
    “大人,”一个声音忽然插了进来,打断了傅云书的思绪,许孟淡声道:“大人连日奔波一定身心疲惫,眼下天色已晚,来前我便已命府中厨子准备晚膳,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还请大人移步用餐。”
    今天一整日所入也不过一碗馄饨,傅云书倒确实饿了,点头微笑道:“许大人有心了。你与赵大人亦是苦候许久,不如留下来一同用餐。”他对面无表情的病秧子和嗓门洪亮的威武壮汉毫无兴趣,但初次见面,对未来将成左膀右臂的下属示意亲近,乃是必要的做作。
    能在危机四伏的九合县混了这么多年,许孟和赵辞疾都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双双推辞道:“天色已晚,不敢继续叨扰大人,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领了。”
    于是傅云书得以独自享用晚膳。
    出乎意料的,县令府厨子的手艺相当不错,与丞相府的大厨自然无法相比,但也别有一番风味,豆腐汤嫩滑鲜美,丝瓜青豆清新爽口,豆豉鱼香气馥郁,最妙的是一道水煮白菜,食材虽简,味道却堪称绝妙,清闲淡雅汤香浓醇,入口即回味无穷。
    一人四菜,不算铺张,稍显浪费。傅云书安安静静地吃完,用帕子抹了抹嘴,微笑着唤过侍奉在侧的管家。
    刘管家也是县令府的老人,伺候过一溜县令大老爷,自觉精通上意,马匹拍得位置精准又恰到好处,眼前这个新任傅县令,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好打理,拿出以前的一通做派应付足以。听见傅云书叫自己,以为是县令大人吃得开心想要夸奖一番,喜滋滋地上前,道:“大人,小的在。”
    傅云书笑道:“今日这几道菜是谁安排的?”
    刘管家回说:“回禀大人,是小人安排的。小人不知大人喜好忌口,想着大人从京城而来,应当吃不惯辣,便没让他们加辣菜,一道白肉并几味素菜,还算清爽,不知大人吃着可还习惯?”
    傅云书坦诚道:“很不错。”捏起一根筷子,在筷枕上前后摩挲了片刻,忽地抬头笑道:“不过小小九合县,县中大厨手艺倒是奇佳,比起我家中的厨子也不遑多让,这一道开水白菜最是绝妙,家中宴请宾客时偶尔能尝到,听闻汤底需用老母鸡、干贝、火腿、排骨等诸多食材分别熬汤再一并倒入大汤锅内小火慢熬两个时辰,白菜心需用银针反复穿刺后由高汤烫熟方可完成。此番莫约是我来得突然,火候欠缺了些,但也相当不易了。”
    刘管家一张老脸如绽放的野菊花般缓缓笑开,道:“多谢大人夸奖。”
    新县令上任前,刘管家就已下足了功夫,将他家底摸了个干净,知道傅县令是当朝丞相独子,金科探花郎,打马游京郊时被姑娘们投掷的花果比状元和榜眼两人加起来还多了一车,这样一个风流世家子弟,怎么想都该留在京城为官惑乱众生,而傅云书听闻是与傅丞相起了仕途上的争执,一怒之下才自请离京,赴匪寇作乱的九合县上任,并扬言三年内平定匪患。
    这样的豪言壮语,配上眼前傅云书一张不经世事的小白脸,真是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刘管家心道这样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在九合县这种是非之地定然呆不久,自己只需将他伺候得舒舒服服了,然后等着把人全须全尾地送走便是。待他日傅公子借着老爹的光功成名就,说不定还能想起在这苦地方由自己带给他的一点甜味,心一软,难说就会给点什么好处。
    刘管家心里这样美滋滋地想着,那厢傅云书嘴角的一点笑意已渐渐冷却,淡声道:“只不过是小小县令罢了,何以就能享用此等佳肴?”
    这话苗头不对,小县令翻脸太快,刘管家一时措手不及,傻了眼,“……啊?”
    傅云书继续冷声道:“鱼脑豆腐,豆豉比目鱼,开水白菜,每一道菜的用料本钱都够寻常人家一月的吃食花费,刘管家,你是觉得,我吃不出,还是觉得,即便吃出了,我也不会如何?”
    听着听着,刘管家双腿已如打摆的钟,浑身瑟瑟发抖几乎要软倒在地,有钱宇入狱在前,罪名虽是剿匪不力,但具体内幕如何,官场中人不会不知道,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县令为证明自己与钱宇非一路人,难保不会拿自己这个“前朝元老”开刀。自己一时行差踏错,摸岔了主子的屁股,眼看就要到大霉了!
    瞥见刘管家颤抖的的手就要往自己大腿扒拉,傅云书悄无声息地将腿往里挪了挪,面色又略微缓和了些,道:“我知此前钱宇莫约喜好这一口,但我与钱宇不同,你无需如此。今日这回就算了,日后只需供些家常饭菜即可。”面上又泛起客气淡漠的笑,“下不为例。”
    短短几句话之间,刘管家一颗小心脏已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数次,听闻此言,终于长长舒了口气,眼中闪烁感动的泪水,当即“哐当”跪倒在地,抓着傅云书的靴子表忠心,嚎道:“大人真是明察秋毫爱民如子两袖清风!实不相瞒,那钱宇在任时,只知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作为己用,从未派兵剿匪!小人人微言轻,劝他不得,为养家糊口,只能尽心尽力地侍奉,如今大人来了,真是青天降世,我九合县有望!只是小的一时糊涂,未能明白大人苦心,还望大人宽恕!”
    傅云书虽说自小见惯了攀炎附势之徒凑在自己老爹身边溜须拍马,但真亲自遇上了,还是有些难言的尴尬。他默不作声地抬脚,把靴子从刘管家一双糙树皮老手中挣出,咳嗽两声,道:“钱宇犯法,到底与你无关,你也只是尽己之责罢了,只是以后这类事,不可再为,起来吧,天色不早,可以回去歇息了。”
    嚎一声是认错表忠心,再继续嚎下去就是做作太过、不识好歹了,刘管家立即从地上爬起来,耷拉着老脸吭哧吭哧地又将傅云书拍了好一通马屁,这才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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