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武校前,空间给柳亚东的概念始终偏大,譬如巍巍与浩淼。打小听人说:咱家乡山多。多多呢?随嘴报一串:白驹岭,陂陀山,秀姑山,蔡山,酒山,大霸峰,玉泉峰。但青森森的几近一个形貌,柳亚东数不全,更分不清哪座是哪座。山外常汩汩环江,是栅栏外一圈潴积雨水的沟渎,春夏水盛时,如护如“障”。
柳亚东曾老牌牌地想,我这狗屁人生就跟他妈山一样严峻。
他老子柳瀚海名字算白瞎了,寄寓宏放,可海上铺着白浪,哪知道险不险呢?不如他叔叔叫柳大山,土俗庸常,但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样子。自打柳亚东能正确记忆起一切,他听奶奶骂他爸最多的:他哪儿是柳家一门造的种?他是山上猴怪射出来的种。
爷爷柳仁道搁柳亚东心里就是个黑白像。他眉中叠皱,嘴角坠了重物似的无限下垂,稍活得舒心一点,不至于遗照也绷张苦脸。说他是土/改错划了富农,生产队动辄拉去草秸杆沾牛尿塞嘴里斗他,结果气得挂了墙。柳亚东都是在心里诡乐:肝癌我们就说肝癌的事儿,气死?人哪儿就那么容易气死。
那时男人入土,女人二四十根肋骨好比折去一半,痛不欲生,生存的生。柳亚东奶奶大玉算牛逼角色,靠十二根骨头种田放鹅卖腌菜,喂活了两盏柳家香灯。柳亚东记得这老太太灰败一张脸,几乎不笑,腌菜做的一双手总瘟臭烘烘的。她只在喋喋不休完她不满的任何,点烟呷时,面庞上才有祥和的衰态。想来人要容光焕发,一是靠爱滋养,二是靠恨护丹田,当然恨远比爱更有力量。
他老子的“光荣事迹”如补裰衣裳,全凭东拼西凑。从大玉嘴里凑的最多。人谈及人,喜好欲扬先抑,因为有揪人从台阶上下来,往地上抡的爽。大玉先说:你死鬼老子人其实是顶聪明的。顶在打小不见摸书边,白驹小学念到素水农中,第一就没让过人。但人不老实,动辄夹个军书包溜缝,一不受拘,漫野蹿腾。横埂上回个盹儿,晒得黑亮亮油津津,再不奔堰塘里摸泥鳅,摸满一整桶,斩首破膛,集血拌进芋藤里喂鹅。交他十九只鹅苗,丁点儿大养到待宰,喂得个个肥美。
又说他这聪明,辅一颗狗娘养的肥胆,政府的便宜也敢占。某年素水逢涝,柳家五亩水田几近绝收,按人点数应缴组织二百斤夏稻,可拼上自留地的也不够。粮所人员那时在柳家一律被尊称“驴日的龟孙”。龟孙们抽着大前门,兜揣三棱刀,送去粮了,一刃杀进蛇皮袋里验货,一季的耕耘漏成满地的碎金。粮不干的不净的,打回去再晒,压成色恨得人牙痒。再要缺斤,肯收才怪。夜里愁眉呢,柳瀚海说:我去粮站,能交掉。大玉骂他不知轻重:放你的狗屁!——柳瀚海半夜架着板车驮着粮溜了。次天傍晚攥着收据回家,全须全尾,就是鼻青脸肿。
大玉柳大山看他摒挡东西。柳瀚海一抹血:你俩去后山躲躲。大玉被柳大山拖带走,躲后山茅屋里念了三天菩萨。第四天,柳瀚海瘢痕累累地喊人从后山回,大玉钻出茅屋,满脸是泪地抱着他问:抓你游街了?房让人扒了?柳瀚海一笑:谁敢?!柳瀚海只后来落个毛病,怕狗。
有关肥胆,柳亚东还知道他爸一个真伪待定的末节。
柳瀚海有回溜课野泳,水荡子里拣过一个死婴。小婴尸溺得肿大,阴/部光溜溜的。托着她臀部捞出水,五指一攥,那两坨屁股肉就掉手上了,糜烂瘟臭得像抔烂豆腐。彼时夭个崽就跟死小鸡似的如常,何况还是个赔钱丫头。柳瀚海找来个竹篮盛着这烂豆腐,定怏怏坐了半日,天擦黑了,一声不吭提上山,埋在株苦楝树下。之后逢清明,还留心分她一叠纸烧。
柳亚东总想:我那酷老子。大玉窸窸窣窣摸出过柳瀚海的农中毕业证,奖状的尺寸,单一页,边角焦黄,贴着半身照。柳亚东一瞄,相片上的人容貌轶群,不笑,嘴巴结成道横线。后来改作想:我那既酷又帅的老子。
柳瀚海后来能泡到北京辗转来中南的何其芳,他妈,柳亚东毫不奇怪。因为痞是一种迷人的缺陷,少人能痞的不像个瘪三儿。但其实,柳亚东一直很心虚——爸妈,为人张嘴应然学会的第一个词,于他像假的。至于是野种还是别的什么种,他可能真的是。
时在半夜,整寝被什么动静扰醒,搓着脸一人一句脏话。
烧煤的屋里一股难言的气味,待久了堪比慢性寻死。柳亚东兰舟都察觉了黏重的拘囿。他俩本能地贴合紧密,甚至在被窝里缠住了腿。柳亚东的腿刚健如钢铸泥灌,兰舟的两条被绞的动弹不得,又濡着汗。兰舟蜷动脚掌骨擦过他大腿内侧。一痒了,柳亚东才回神松了劲。很像种不言而喻的勾当。胡自强下地,歘歘圾拉着武鞋按灯。挂口灯离柳亚东咫尺,手挡不及,晃得他眼珠一阵酸胀。柳亚东手盖脸上用力揉擦,嘴里喃喃说:“没注意,给你压麻了?”兰舟挪了挪,掖紧他脚下的被沿,小声说:“没有。”
兰舟撑着胳膊向下望,轻唤:“阿木?”
“我出去看看。”胡自强提了左脚鞋帮,拔了插销揎屋门没进夜色。冷风猛地倒灌,柳亚东吼了句“你大爷的给我带上门”。听了一阵啰唣,夹着几声低喊和嬉笑。胡自强没会儿回来了,擤着鼻子铛铛一敲铁床檐:“集合了集合,起来集合!”
柳亚东头皮发炸,一个打挺弹出被窝,又冷的往里一缩:“我操集合?!”
“我集他爸的卵。”罗海咕哝,一头扎进枕头里溺着。
兰舟也毛,但就能立即掀了被子穿衣服。他一头黑发“蹴”地从起球的领口膨出,刺啦啦打着静电,他问:“才两点多,疯了都?”
“没疯。”胡自强套裤子,“朱文龙翻墙根跑了,舍监执勤没逮住,叫我们去抓!”
龙武里苦不堪言,一年少说得跑一串人,翻墙的走门的,机敏的傻逼的,通常都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站岗执勤也不知打哪儿练出来的鹰眼。漏网之鱼少但有,今年秋分就跑了摔跤女队的刘慧芸。
女生一律绞小癞子似的短发,刘慧芸因发里挑染了一绺金色坚决不剪而小小扬名。这人齿缝阔绰,一块瓦青色的太田痣还印进了眼白里,简单说就是丑。她弹烟头能弹出去两米,宽肩极其厚硬,常背着女生玩闹,不怎么笑。她前脚被点说偷上铺姑娘奶罩藏枕头里闻香,后脚就攀墙遁了。铁网撕下她腿肚子一绺皮肉。冷白月色转青,刘慧芸是后半夜自己回来的,煞白张脸,瘸着腿。肯定碰着什么了,唬住了,但她说是自己想了半宿,觉得无处可去。
次晨定省大会上,十六记藤条,武教拿小手机摄她正脸,录她咆哮似的字字句句:“我发誓以后绝不再违反校纪!”座下掌声雷动,未必是鼓励她知错勇改。当中一撮人切切察察说:那事儿啊,古代叫磨豆腐,现在叫蕾丝边。柳亚东一寝偷着没鼓,但踮脚昂头生怕看不清,好像这人是行将枪毙。她两颊涨起的玫瑰色与瓦青合衬。“言说苏三把命断”,哪儿听的一句西皮二黄,柳亚东顺嘴就来了。
螺丝岗错错落落,夜色并非浸入,而是扑跌下来。别说一活人,跑丢一只霸王龙不定在黢黑里能找得见。人手不够拉学生充丁,约定俗成就那几个寝。柳亚东寝室四个装乖出了“名”,这活儿都人不情不愿,也够熟门熟路。
执勤的黄德雄是个黑叟,机床厂下岗的,刚嫁了老闺女开掉甲状腺瘤,武校里值班糊个口。他背盖件苍黄色军袄,解放鞋踩扁成拖鞋,撅个屁股掏行军床底掖着的尿素袋子黄麻绳。罗海朝掌心呵汽儿,嚅句“龟丞相”。胡自强一呛,柳亚东照他大腚赏了一掌。
黄德雄抱东西出门卫室,奔丧的长脸,说:“完完完,又跑一个吧还跑个滑头的,住不着我也完喽,开了我我喝风.......这屄养的伢非要跑!逮不着就掉塘里去淹死吧!”
除开柳亚东一寝,还叫上了传武小龅牙一寝。这四号少林梅花刀练得蛮利索,望月,亮势,接刀,统统身姿矫健。就是人太没点儿傲骨,武教撇条,他们能伸着舌头去舔尖儿,抗战那会儿铁定第一个喊皇军。胡自强拿了尿素袋子去分,兰舟接了麻绳手电。兰舟问黄德雄:“您晚上又喝老尖庄喝睡过去了?”黄德雄一叠额纹,一只窟眼点点的大酒糟鼻子,他闭嘴不骂了,抿嘴悻笑,怕漏了味儿。
人围一圈。柳亚东抱着手叼着拉链头,问:“怎么分?”
“就还......”小龅牙悠了圈黄麻绳,悠哉哉地也不急,说:“你们南头西头,我们东头北头呗。”
“你挺会分!”防着挨梅花刀,罗海藏半个人在柳亚东背后,冒颗头说:“东头北头净是螺丝岗死胡头巷子,南头是机床厂,西头过了秀姑桥就是油菜田,你几个怎么不去遛腿受冻呢?”
小龅牙瞪眼又眯细,说:“你个胖子少藏后头偷偷放猪屁,你给我站出来说。”
胡自强拧头,一根指头横过去:“你再骂他一句?”
“随你们吧你们东头北头,我们南头西头。”柳亚东“和稀泥”,指了指屋里垛壶的煤炉,“黄伯您就附近搜吧,水要潽了。”
柳亚东看了眼罗海,罗海那次以后怵朱文龙怵的够呛。柳亚东说就:“你别去了,跟着黄伯在附近找。”
黄德雄爱人在附近小门面坐夜班,存了辆香芋紫的坤车在武校。黄德雄拎下壶,解开车锁,推给柳亚东:“骑上肯定快点,你脚狠你注意点!别给我轴条踩断了,啊?我配不上零部件。”柳亚东按按车座,嫌矮了。他回头问:“我往机床厂找,谁跟我一路?”
兰舟觑向胡自强。
“船儿吧。”胡自强说,“我往秀姑桥那边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