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砸上沙发扶手。老苏躲过却有点伤心,道:“你哟,打江山的时候依仗我,现在嫌我狠啦?”
于女人,目光比言语有力,说不清的东西瞥去就到位了。
老苏迫近她,冷蔑说:“你想撑天,这么几年桩桩件件谁帮得你,也不想想自己没了男人,你是个什么?”
听见啪一声响,知道是巴掌,问题谁打的谁?胡自强忙拧着门锁朝前抵,反锁。
第33章
兰舟琢磨了挺久,决定只带一张一百出门。
原前披星戴月,少见宿舍楼附近日光清露里的模样,错失了不少:隔壁有条旧沪长弄似的巷,三步宽窄,一两个脏乱摊子,匿着人。人很好看,各类百般。有女的坐藤椅哺乳,前襟半敞不敞,胸饱如熟柚,尖端小球儿藏孩子嘴里;有下棋老头,隔张棋盘对坐,左手搭膝右手捻子,有凛凛之状,消遣而已,闹得像华山论剑;也有不是人的,猫啊狗子,皮毛肮脏,目光清湛,谛视众生。兰舟潦草看个大概就跑了。
人时常需要群体来证明“我”是“我”。揣摩生活本质,兰舟会迷惑,并惘起自己是谁。
他进口那儿像还有他杵着,绷一圈肿肉,走动起来,仿佛夹着枚体外的肌瘤。这感觉令人羞耻,兰舟在街上大跨步,小幅蹦跳,那儿收缩稍懈,反复多次。柳亚东亢进耸动的触觉,乃至他紊乱鼻息,照旧顽固地残留在那里。揭不掉,甩不掉,搓不到。烙刻似的有了持久永恒的意味,祛掉也行,得拿个刀子连皮带肉削。
饮茶亭路这天的景儿:一个男孩,小神经,走走停停,姿势怪异,昂头,低头,昂头,低头,脸上笑意轻飘飘,羞意轻飘飘,苦意也轻飘飘。
宏茂商厦的一楼超市亮堂堂,地铺一水儿白瓷,货架列阵,客来客往。大了反而不好,烟杂铺拢共那么些东西,要混得熟,吃了没?还是包软中华?刚吃。这么一说就知道要什么,没钱也赊着。正规大超市不行,明码标价,供你比对挑拣,都很自由,反倒缺了人情里的默契。兰舟目光四处迂回,浅短停留,水般划走,愈转愈沮丧。兰舟有双黢黑的眼,布上这点忧虑,才直指人心最质地柔软处,一瞥难忘,想去管他。
穿印“锦荣商超”红马甲的姨,热了盒饭,走近拍他:“你找什么?”一般不搭理的,爱找见不找见,售货没闲工夫帮忙。
兰舟扭头微怔,下意识比划了个形状,“我想买副手套,阿姨。”
“皮的线的?加绒的要不要?”
“不是,不是冬天戴的那种。”
“劳保手套?工地上搬砖搬铁,有胶面的那种?”
“也不是,是......尼龙的,不要太厚。”
“自行车手套。”
“嗯。”兰舟不确定。
“你戴?”
“不是我,我对象。”
他的小私心,他很想很想把柳亚东是他对象这事儿,分享给别人。
手套归进滞销日用,货架上针头线脑锅碗瓢盆。放的挺高,姨搬来矮梯,踮着脚跟一番大找。找着往外抽的时候,带落一堆拉杂,噼里啪啦,接连击打兰舟头脸。姨都不歉疚,甚至还发笑,她呵哧呵哧拆着个折痕万千的塑料封皮,说:“砸傻了吧?来你看看,你要的可是这种?有点掖脏了,里头是新的。”她掌心里躺一副深灰手套,羊毛化纤混纺,薄又不软塌,腕处有搭扣,印了鹰的图案。
“不是?”姨见他犹豫,“那——可就没有啦!”
兰舟摇头,捏着左手那只的小指,说:“我还想拿一副针线。”
邵锦泉开恩,挪出金鼎最大一间茶室供涂文复盘、祛秽、庆功。涂文心里不大庆得起来,他到底让牛凳背上一条血债,到底弄没了人家少年一根指头,到底害了命。不是说心软,而是本来,他们可以不必付这些代价。涂文抱定为人好坏必有刻度,有此一次,他砝码又朝“歹”的那头拨了一寸。他悬悬不坠,却有一点宿命般的颓然,冥冥之中猜无非这两年,日子得到荒芜处。他以前玩过黄雀抽帖卜运,挺信佛家因果的。
老苏晚上张罗出一餐好饭,蒸炸煎煮,川鲁粤湘。邵锦泉斟了浅浅一杯五粮液,绕桌一圈,“今晚你们就尽管开心吧,辛苦了。”昂头喝光,亮杯底。
功臣是涂文和老贾,俩人照例站起,照例说:“应该的,不辛苦。”照例喝光。
邵锦泉唇上一层清亮酒渍,他抿着问:“他呢?”
“厕所。”涂文拣筷沸腾鱼进嘴,含糊说。
邵锦泉挑起一边眉头,问:“两个都在厕所?”
老贾笑嘿嘿,“好兄弟嘛,尿泡都胀得都心有灵犀。”
涂文是扯谎,老贾是帮腔,柳亚东其实在小平台抽烟,观夜。兰舟依着围栏仰面朝天,承接天幕浓得滴落的黛蓝。想着星能磷粉一样裹进颜色里滴落吗?
兰舟扽住柳亚东的左手往怀里带,柳亚东抬过去抚他脸,“干嘛?”
“送你个东西。”兰舟从兜里掏出那副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