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庐陵王迁往庐陵后,每年三月十二,王府内都要办一场花神宴。延请庐陵城内那些有头脸的大户们。
此时正是三月初,庐陵王王妃正为着今年的花神宴焦头烂额,却又听丫鬟来报,说是陈留郡主在老太妃那里哭了一场。老太妃不堪她啼哭,便着儿媳去劝说一番。
王妃一听,心中便有些厌烦。
无奈婆婆发话,便只能应承下来。
待晌午过后,便带着丫鬟匆匆赶到了陈留郡主所住的狄苍阁。
狄苍阁位于王府的西北角,外围则修了一个大花园。王妃带着婢女穿了花园,又走了那嶙峋假山下的幽静小路,这一路上的风光倒也旖旎,让她烦躁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只是她心中又想着,丈夫对一个空有名号却无势力的表妹这般爱重,便有些醋意上涌。那陈留郡主今年不过十四五岁,却已长开,颜色更是出众。丈夫符晖这两年瞧着她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样。
想到这里,刚刚平复的心情又开始有些烦躁。
待穿过了小路,便瞧见了狄苍阁的大门。
狄苍阁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婆子坐在门槛上,正打着瞌睡。
王妃身后的婢女见状,便上前搡了那婆子一把。那婆子自好梦中被惊起,正待发作,却错眼瞧见了站在几步外的王妃,几乎连滚带爬的跪到了王妃跟前,舔着脸道,“奴婢给娘娘请安……这白昼渐长,奴婢便忍不住打了个盹。”一边说着,脸上倒有些讪讪。
王妃懒得跟她多话,便问道,“郡主可在?”
那婆子迭声道,“在的,在的。娘娘这便请进吧。”一边说着,一边自地上爬了起来,径自开了狄苍阁的大门。
王妃便领着婢女进了狄苍阁,一路到了正房花厅。
花厅内早有婢女进内通报,王妃则端坐在花厅中,看着那上茶的婢女,温声问道,“你们郡主今日可好?我听太妃说,她这几日有些不妥?为何不请大夫?”
那婢女穿着件丁香色的素面褙子,面色润红,一双眸子生的如荡荡秋波,看的王妃心中一阵厌烦。听到王妃问话,那婢女便回道,“回娘娘的话,太妃娘娘赐了消渴丹,我家郡主昨日服了那丹丸,今日身上便好了许多。郡主也说,许是春困,身上总是恹恹的。”
这边正说着,花厅的帘子便被撩了起来,陈留郡主便自内走了出来。见着了王妃,便行了礼,口中道,“给嫂嫂请安,不想劳动了嫂嫂来看我,真是过意不去。”
王妃放下茶盏便起身携了她的手,两人便朝着宴息处走去,一边走着又道,“妹妹这么说可实在是见外了。你既喊我一声嫂子,我岂能不心疼你。”陈留郡主听了,只是垂头淡笑了一下,并未应声。
待两人自宴息处的炕上坐了下来,王妃这才仔细打量着她。见她穿着月白色的绫袄,茜红色绣西番花的妆花褙子,低下是一条月白色绣了澜边的挑线裙子。那双平日里勾的丈夫失魂的凤眼,此时微微有些红肿,显是才哭过一场。王妃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温声对她道,“妹妹如今可觉得好些了?”
陈留郡主便赧然一笑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这几日有些睡不安稳。”待见王妃那副笑脸,她便又道,“为着我这点事,不光太妃赐了药丸。便是表哥也差了人来询问,如今还累的嫂嫂拖布,念娇真是该死。”
听她提起丈夫,王妃心中又是一阵冒火,脸上却不能跟她翻脸,只强笑道,“妹妹这就言重了,咱们从来都将你视作一家人一样。王爷无同胞的兄弟姐妹,更是将你视作亲妹一般,不过差人来瞧瞧你,哪里就累着他了。”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便又道,“我自然也将你视作亲妹,如今我也不与你拐弯抹角了,我也明白你为何不虞。妹妹这般人才,又是太宗皇帝亲封的郡主,身份尊贵,便是配个皇子皇孙那也使得。那霸陵侯世子虽有些名声,不过是些虚名。这样的世家公子,那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况王爷麾下,更有许多少年英才,他裴邵竑不识时务,王爷也定会为你寻一位良配,必定比那裴邵竑强百倍千倍。”
陈留郡主此时还是闺中少女,听得王妃这般直言,脸上早就飞了红。只垂着头,呐呐道,“全凭表兄与嫂嫂做主就好。”便再也不肯多说一句。
王妃见她这般作态,又想着也算开解了她,便能与婆婆交代。再则她还有那许多事情等着去做,便未在多留,便起身告辞。
陈留郡主将她送出狄苍阁后,脸色立时变了变。待返回屋内后,便委顿在了炕上,又垂起泪来。
一边婢女见她这般,便小声劝道,“郡主快别哭了,当心伤了眼睛。方才王妃不是说了,那裴世子不识好歹,他也配不上您。王爷自会与您做主,为您寻一良配。”
陈留郡主听婢女这般说道,心中早已恨恨。她猛地站起身,将炕桌上一套粉彩的茶盅全数扫落,又将那炕桌掀翻在地。这才对那吓得瑟瑟跪在地上的婢女道,“你以为她当真是为我着想?她不过是怕王爷纳了我。”说到这里,她羞愤道,“这阖府里就没个好东西。我父追封南疆王,我虽孑然一身,却也是世家出身的嫡长女,他竟想着纳我为妾……太妃、太妃她竟还帮着他来劝我。说什么总是一家人,必不会亏待了我。这是亲姑姑说出来的话吗?若不是父亲在南疆拼死守卫,他们一家能有今日的荣华?太宗皇帝庶子十几个,有几个能有他今日这般富贵?”说到这里,她又坐回到炕上,伏在那绣着金钱蟒的大迎枕上痛哭出声。
那婢女自小服侍与她,虽然有些愚笨,此时也全然明白了。见主子哭的伤心欲绝,也跟着哭了起来。
此时,另一名婢女撩了帘子进来,见两人皆在垂泪,便大惊道,“郡主这是怎么了?”又见着一地的碎瓷,炕桌也掀翻在地,她低头思忖了片刻,便明白了,必是方才王妃不知怎么触动了郡主的伤心之处。她咬了咬下唇,走到郡主身边,低声道,“郡主,快别哭了。若是让外面的婆子们听到,不知要在王妃那里怎么编排您呢。王妃素昔看您不惯,您这般痛哭,落在她耳里,岂不让她痛快?”
听了这婢女的话,陈留郡主这才收了声,只做抽啼状。她抬起红肿的眼帘看向这婢女道,“她便是因此痛快,又能怎样,她糟践我的时候还少了吗?”那婢女眸子一转,便低声在她耳边道,“郡主,方才王妃所言,奴婢也听在耳里。如今王爷麾下虽有些将领,不过是些武夫莽汉。庐陵虽有世家大族,跟那些京城鼎盛的簪缨之家却不能相提并论。您想想,又有哪一个能与那霸陵侯世子相较?王妃所说良配,却万难办到。”
陈留郡主止了啼哭,看了看那婢女,微微点了点头,又对仍在地上跪着的婢女道,“你先下去吧。”
见那婢女出了宴息处,她才低声道,“我又何尝不知这些?那年先帝寿诞,我曾与王爷前往京城,有幸见了他一面。别说是庐陵,便是那满京城之中,又有谁能与他相较?”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道,“我知你是为我着想。可如今他已娶妻,又在王爷面前那样推脱,我又能如何?”
那婢女见状便行至她身侧,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那裴世子娶了妻又如何?郡主您前日也听见了,如今那世子夫人不过是婢女出身,若不是圣旨在前,她哪能有这造化,也不怕折了寿。况且昨夜程妈妈不是捎了信,说那婢女颇有几分颜色,又说她恐不能养育子嗣。您想想,那裴世子必是因喜爱那婢女容貌,这才将她留在身边。可女人这容貌却是最秉持不了的东西,她与世子相同岁数,再过几年便年老色衰,那时世子岂还会宠爱于她?”
陈留郡主听她这般说道,心中也不免一动,面上却未曾显露分毫,只是道,“你有什么主意,便直说吧。”
那婢女便低声道,“不如求了王爷,与他做平妻。”
“平妻?”陈留郡主闻言便蹙了眉头,“那婢女已册封了世子夫人,我便是与世子作平妻,位份上终是低了她一阶。这些年我早已受够寄人篱下之苦,难不成嫁了人还要仰大妇鼻息?便是让我与那婢女平起平坐,我也不能忍受!”
“哎呀,好郡主。”见陈留郡主这般说道,那婢女便有些急,“如今咱们在府里的情形哪还容得您这般挑剔,您且忍忍又何妨?再者说,也不过忍个三五年的时候。若是王爷得了……,还能让您居于那婢女之下?那婢女便是颜色再好,三五年后也人老珠黄,世子岂会流连于她。您那时却风华鼎盛,朝廷的诰命还不是您的?待咱们返回京城,又还有谁能记得那些陈年旧事?”
那婢女口才极好,说的条条在理,陈留郡主早已动了心。只是她脸上却依旧有些犹豫,思忖了半响,却又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那婢女却看出她心神已动,口上却道,“郡主,如今咱们在王府无依,您不为自己打算,还有谁能为您打算呢?”
听了这话,陈留郡主终是点了点头,看向那婢女,又携了她的手道,“我若能得偿所愿,日后必不会亏待于你。”顿了顿,便又吩咐道,“这些日子,你且去打听一下王爷的行踪。他们这几日,必会去校场,你便去听听,裴世子可会一起前往?”
42、
这几日裴邵竑一直随父亲裴湛住在营中,难得今日父亲放他返回家中。
待他踏着夕色走进点翠阁正房中,便见曲莲正坐在宴息处的炕上,手里还缝着衣裳。他顺手解了披风扔给上前来的染萃,便凑到曲莲跟前问道,”这是缝什么呢?”
曲莲不妨他突然出声,被他吓得一抖,绣花针便直直的戳进手指。她吃痛蹙眉,便见那白色绫缎上立时便洇上了一点血渍。
见自己出声惊着了她,累的她伤了手指。裴邵竑几步便跨到她身旁,抓了那中衣便仍在一边,执了她的手仔细的看着,嘴上却道,“如何这般大意,我不过说了句话,你就怕成这个样子。”
曲莲听他这般颠倒黑白,只抿了嘴却不言声。只是将那被他扔到一边的中衣拾了过来仔细叠好,这才站起身来道,“世子可要洗漱?”
裴邵竑见她这般,反倒有些讪讪,只闷着点了点头,便朝着内间走去。
曲莲便跟着他进了内间,见他站在屏风外,便行至他身旁,伸手给他宽衣。待他进了净房,她便敛了他脱下的衣袍,将画屏叫了进来递于她交去送洗。又嘱咐她将晚膳送来,再添一碗野菌野鸽汤。那日在宣府镇时,她便听到夏鸢提起,裴邵竑似乎极爱这汤。
听到净房中传出水声,她便又走到宴息处,将那中衣拿进内间。看着那一点血渍,叹了口气,便开了箱笼打算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