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谢景言感到很愧疚。他家父子关系没那么死板,谢景言也敢含蓄指责他阿爹,“这么早就说出去,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谢怀逸反问,“有什么不妥当?”
谢景言:……
得说除非亲事不成,否则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害——难道他会亲口承认自己可能娶不到雁卿吗?
但他还是不想要雁卿迫于压力的选择,“似乎有些仗势欺人了吧……”所谓“势”也不止是权势,还有声势。
谢 怀逸就只看着他笑——一家有女百家求,该当力争头名的时候,他儿子竟还想着谦谦君子的做派,实在令人无奈。他敢说当初他若君子的、孝悌的回头先向杜夫人提 亲而不是直接拐回家先斩后奏,断然娶不到她,也就生不出谢景言了。情场如战场,必要的时候就该不择手段。他儿子临敌决断,心性之冷静果断远超许多身经百战 的大人。怎么到了娶媳妇儿的时候,就徐若春风,任人牵着鼻子走了?虽说倒也颇有些铁骨柔肠的意味……
“是有些,”谢怀逸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不你去解释解释吧,就说我不是故意的。”
谢景言:……只会越抹越黑好不好!
当然也不可能认真去解释,只好愧疚的坐享其成,当自己压根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不过这流言也并没有传播几日——庆乐王请皇帝帮忙保媒,想为他孙子元徵求娶赵世番的长女赵雁卿。
庆乐王亲自请托,皇帝自然不能不给脸面,他也很愿意给元徵做这趟媒的。元徵总不娶妻生子,他心里也总觉着亏欠了死去的元世子。
立刻就设宴,下朝后留赵世番一道用饭,将庆乐王的好意向他转述一番。
☆、110第七十章 下
自元徵开始主事,庆乐王府同燕国公府便渐行渐远。
不过赵世番同庆乐王的私交,却并不曾受到影响。
纵 然庆乐王致仕已久,可也没有谁敢说他已不是中流砥柱。作为八姓之家资历最老的长辈,他早已是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当年雍王之乱里,赖他之力得以保全的家族 不知凡几。就是燕国公府,也欠着他不小的人情——前代燕国公父子被逼死后,雍王曾想斩草除根,是庆乐王说了一句“杀一懵懂顽童,而失天下人望,窃为君不 值。”
雍王主政,他最先交出兵权退出纷争,人人都以为他怯懦庸碌。可雍王乱政,满朝缄默唯求自保的时候,就只有他敢出头为赵家求情。不止赵世番,就连太夫人都对他心存感激。
庆乐王亲自来为自己的孙子说亲,赵世番要说一个“不”字,真是万份艰难。何况保媒的还是皇帝。
这要换了谁家,都唯有点头应承的份。
可赵世番在心底叹了口气,想到许久之前对林夫人说过的话,终还是不能拿女儿的婚事来酬谢知交。
雁卿觉着自己是在拖延。
自 明白自己喜欢的是谢景言之后,她心里便一直在幻想,也许她不必去同七哥决裂,也许七哥没有喜欢过她。也许就这么拖延着,渐渐七哥也就什么都明白了,于是他 们之间就会自然而然的疏远起来,直至某一天回想起来,发现他们对彼此的感情打从一开始就是亲人一般,随即一切又能回归正常了。
可她同时又清醒的知道自己其实是在逃避。
三叔笑她贪得无厌,真是半点都不错。
她害怕失去七哥,只要想到七哥可能感受到的背叛,可能会给她的回应,她甚至会想若自己没有喜欢上谢景言就好了。
但时光不可逆流。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喜欢的是谁,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再不可能回到初见之时了。
她是哀而不伤的性子,虽心里有烦恼,却又有节制,并没像月娘那般生生把自己愁病了。这些日子也是生活如常,不论管家、功课,还是额外补习的许多技艺,都没有落下。近来还试图说服林夫人,送她去东郡公门下读一年书。
——她身旁见识不凡的少年,不论是李家表哥,自家两个哥哥,还是谢景言,都追随东郡公读书。短期内她游学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便想先去东郡公门下长一长见识。
这般有条不紊的过着日子,异想天开的替自己争取机会,同她平时全无不同。竟是谁都看不出她正面临人生第一次重要的抉择。就连林夫人,虽猜到她会在谢景言同元徵之间苦恼一阵子,可看到她这般模样,也觉着她是已想明白了。
林夫人是想将她庇护在羽翼下,起码到十六七岁她心智成熟了,再开始考虑她的婚姻之事。可惜到底还是不能。
—— 庆乐王请皇帝为元徵保媒,赵世番虽没有立刻应下,却也不能以欺瞒拒绝,只说“正在同谢家议亲,不能出尔反尔”。因谢怀逸处事不严密,先将风声放出来了,倒 也没显得他这是托词。不过庆乐王也还是询问是否定亲了,笑道,“没定下便不作数,我这厢可也为孙子提亲了。”
同时遇着两家乃至三家、五家求婚,确实也都是很正常的事。他们这样的门第,谁家选女婿不是挑挑拣拣?但两家都这么高调,则摆明了就是逼迫人。碍于皇帝和世交的脸面、情面,哪怕将两家都拒绝了,这一次赵家也无论如何都得替雁卿定下亲事,才说得过去。
林夫人心里不可能不恼火——请皇帝保媒,这是吓唬谁呢?谢二也可恨,哪有求个亲就宣扬得尽人皆知的?吃定了她家女儿非谢景言不可吗?她是真想都拒绝了。却也知道,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其实除了弄错自己究竟喜欢谁之外,雁卿处事其实一直都还算冷静踏实,不曾急功近利,也不曾误入歧途。就算是误以为自己喜欢元徵非要同他在一起时,重重阻力之下,她也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而是努力的打动林夫人,向她证明自己。
林夫人觉着,闺女她养得还是很不错的——起码是有能力做出自己的选择,有意志去承担随之而来的一切的。
“庆乐王府来提亲了。”因此这一日雁卿下学后,林夫人便将她唤至身前,直言相告,“你是什么意思?”
雁卿懵掉了。
——元徵到底还是用最直接的方式打碎了她的幻想。
七哥想娶她,这是她头一个想法——而她也曾答应过,会一辈子都喜欢七哥。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心的,雁卿自己都说不大清楚。
林夫人曾警告她,她未必明白元徵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时候她想,不要紧,那是七哥啊,大不了她再重新去了解他便是了。可当她真正意识到七哥同她所想的不同,他有不能告诉她的事,他有她不能认同的阴暗面时,她退缩了。
若没有谢景言,她会如当初对林夫人所说的那般,重新认识七哥,接受他的一切吗?
雁卿心里没有答案。
雁卿长舒了一口气,对林夫人道,“阿娘……我想见一见七哥。”
才觉着她还算聪明,她立刻就犯傻给你看,林夫人也很无奈,“若要应下婚事,见一见倒也没什么,最多令人嘲笑急不可耐罢了。可若要拒绝,见面反而多此一举,容易节外生枝。”
雁卿就探手轻轻拉住林夫人的衣袖,央求道,“让我当面同七哥说吧,阿娘……”
若要拒婚,日后便必然不能再往来了。至少最后这一次,让她亲口同七哥说。
林夫人终究还是拗不过她,“也好,等我请他上门来。”
她也是怕雁卿自作主张,私下去同元徵见面。林夫人并非不相信元徵的真心,她只是不信他的操守罢了。
自林夫人那里出来,雁卿便觉着脚步沉重。然而该面对的事总归都要面对的。
慈寿堂里月娘病了有些时候,这阵子都没有去上学。雁卿还要将笔记给她送去。
因杜煦一直没有回应,月娘心里也越发的自厌和灰暗。雁卿同她说了几次话,她都无心回应,话题便继续不下去。所幸还有笔记可抄写,两人便各自当窗做功课。
不知不觉便临近傍晚。光线开始昏暗的时候,秀菊进屋来点灯,便也给雁卿带了口信儿,“似乎是元世子来了,外头有人在找您呢。”
雁卿心里便一沉,明明想起身,身体却灌了铅一般不肯动。
外头天还算明,点起蜡烛来反而觉着暗了。月娘回过神来,见雁卿在发怔,便有些疑惑,“姐姐?”
雁卿扭头看她,苍白的脸上几乎没什么颜色,只眉目清黑,乌发如檀。好一会儿她才垂下眼睛,缓缓的站起身来。对月娘道,“我出去一会儿。替我告诉阿婆,不必为我留饭了……我在阿娘那边吃。”
早春天短,兼这一日天阴晦多云,才不过申正时分,外头光线已有些昏暗。
雁卿心情沉重,出门见外头果然有人在等她,便也并不多问,只心事重重的跟着去了。
绕过回廊、假山、竹林……那人分明在引着她往后门去。雁卿满心想的都是该怎么同七哥说,也并未怎么在意,待穿过竹林时,忽觉出天光昏暗来,才乍然回神。
毕竟是在自己家里,她也并未感到害怕。然而待那门被推开时,她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大约元徵确实来了,却并没走正门去求见林夫人,而是辗转寻了人来,先给她递了个信儿。
他是故意引她出来见面的。
至于那门房婆子何以就敢给他私下通风报信,便不是雁卿愿意揣摩的了。
她只看着那侧门开启,黎色的马车上,元徵正踏着上马石下来,深衣博带,仪态雍容。他抬头看见雁卿,便平伸出右手来,微笑道,“过来,我带你去看个地方。”
天色微沉,他身后院墙肃肃高耸,经冬的枯枝冷峭而立。而他站在她的面前,眸中含光,俊美温柔如月下之人。
他笑容很熟悉——雁卿便记起来,年幼时他们在百果园里探险,当她发现有隐蔽的山洞,也便这么笑着来邀请七哥和她一同去看。其实彼时她并不是非要元徵同她一道去,而是因为她感到新奇有趣,所以想同七哥一道分享。
但他们毕竟已经不是四五岁的孩子了。元徵此刻的邀约是十分不妥的——天色已暗,他们私下会面,而她要外出也没征得林夫人的同意。
可雁卿说不出“不”字来。
元徵也就那么耐心的等着,许久之后,他才问,“你不去?”
雁卿便道,“明日再去吧,等我去问过阿娘……”
元徵便道,“天明便不好看了。”
雁卿又道,“那我去这就去问阿娘……”
“她不会准你去的。”元徵便说,“——我们偷偷的去,天黑之前我再把你送回来。不令她发现便好了。”
雁卿感到微微的渗寒。她摇着头,说,“七哥……”
元徵似乎立刻便明白了什么,他面上笑容冷淡下来,“你也有话对我说吧?”
雁卿说,“是。”
元徵便望着她,缓声道,“若你想不去,便不必再同我说了。我也再不会来找你,这便遂了你的心意了吧。”
雁卿便觉着有泪水一涌而上。她压制着肩膀的抖动,想将眼泪憋回去。可泪水还是簌簌的滴落下来。
元徵就这么看着她,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回身上车。可雁卿抬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元徵淡漠的望着她,雁卿便睁大了眼睛扬起头,眼中泪迹未干,却已不再动摇,她就问道,“七哥想带我去哪里?”
他们一道上了车,那车往城外行去,雁卿听见车出城门。因是庆乐王府的人,城门卫没敢细查。
她 想同元徵说话,可每每她要开口,元徵便要将话题引开来。他同她说早先他们定下的三峡之约,说自己为此做了哪些准备,到时他们可以去体验哪些奇景。同她说他 在渭南新造的园林,接引来那些西域、江南的蔬果,待结出子实他们可以一同去采摘。又说他家中匠人做出的花火、扎起的鳌山灯,可惜这就要到明年灯会才能看 了……
他其实是故意不想让雁卿开口。
他声音低沉平缓,却又仿佛掩耳盗铃、自说自话一般。
后来他就说,“很久没有同你一起出游了……”片刻后又说,“其实以往也没有过。”
两小无猜的年纪里,他体弱少动,虽彼时约好日后一定结伴游玩,可想来也已是空许约了。人世无常,人心善变。
雁卿便说,“是啊。”他们之间的感情其实很复杂,想在一起的缘由也十分厚重,也并不只是喜欢不喜欢就能分割得清的。可是喜欢这种情感过于霸道了,若不能照单全收,便只能齐根斩断。一旦挑明,便再无回环、挽留的余地了。
雁卿便不再试图说什么了。
元徵便又取蜜饯、松子给她,“去年冬天新渍好的金桔,尝一尝。”
她便伸手从盘子里取了一枚,填到口里。依旧是她自幼喜欢的酸酸甜甜的味道,可她吃着鼻头却有些发酸。
元徵问,“还喜欢吗?”她便说,“苦……”元徵忙拿手帕给她,道,“吐掉吧。”她就摇了摇头。
元徵便疑惑的拈了一枚,掰开来,尝过之后就放心的将手里那一半给她,道,“这块儿不苦。”
雁卿又摇了摇头,元徵便递了玫瑰露给她喝。
她安静的啜饮玫瑰露,元徵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将头别开来。
出了城没多久,便已到了目的地。
元徵先下了车,随即扶雁卿下来。
那是一条银河一样的灯街,每一盏灯都不过婆娑果大小,以剔透的琉璃制成灯罩,串如珠帘,将两侧树木尽数装点起来。树木之间搭起绳索,那绳索上亦挂满琉璃灯。无数细小的灯火跳跃着,映着琉璃,璀璨如星沙,一眼望去已能迷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