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增责问:“那你说第二味该是什么?”
施和霖怒道:“你竟敢考我?!谁是师傅?!……”
两个人无视旁人,开始争论方子里应该是什么药,要多少量,有时面红耳赤,有时轮流暴跳,最后定下来了一个方子,这才走回了院子,进了屋,写下方子交给了苏婉娘。
显得有些精疲力竭的施和霖说:“先拿这个方子吃半个月,我半个月后再来。”
段增说:“我也来。”
施和霖懒得理他的样子,说道:“诊费一两。”这的确是很贵的费用了。
段增皱眉,说道:“没有钱的话,半价就行。”
施和霖咬牙看段增:“你给我闭嘴!闭嘴!”
苏婉娘拿出一两银子给了施和霖,施和霖马上微笑着接了,段增皱着眉头,表情不快。
两个人行礼告了别,离开屋子,里面的人听见段增说:“贪者必贫,你不该多要钱!”
施和霖说:“我哪里多要了?这是劳有所得,你懂不懂?再说,里面一半还是你的。”
段增说:“我才不要。”
施和霖说:“你拿着吧。天下哪里有我这样好的师傅?你修了几世呀……”
段增说:“你要是真对我好,为何不让我走?”
施和霖大叫起来:“你才多大就想自己出去走?胳膊上没有几两肉,被人抢劫了怎么办?被人卖了怎么办?遇到仇家了怎么办?等你再大些,我肯定让你自己去闯荡行医。”
段增问:“多大?”
施和霖说:“二十八九……”
段增说:“我这就走!”
施和霖叫着:“好好好,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难道不想成家吗?至少生个孩子再走呀,话说我可是你师傅啊,你不能不管我呀……”
屋中的人面面相觑,然后都笑了起来,连苏婉娘都含泪笑了。
从这以后,每隔半月,施和霖都会和段增来一次。按照苏婉娘或者苏传雅的描述,两个人开方前总会到外面争论一番,平时谈话也是十句九吵,没有安静的时候。沈汶想也许就因这两个人的奇怪组合,才造就了一个著书立说一个留下了诸多传奇。
树叶都落光了的时候,谷公公陪着三皇子去见陈贵妃。
谷公公现在还记得许多年许多年以前,也是这么一个初冬时节,他初见陈贵妃,那时还是陈昭容。一个像初绽鲜花一样的女子,让人错觉冬日成了春天。
这么多年过去,即使多次见到长大的陈贵妃,谷公公还是无法忘记她年轻时的样子。有时,谷公公觉得陈贵妃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少女时的样子,更别说皇帝了。
谷公公知道,鲜花不可能绽放在冬天里。如果没有自己,那个女子绝对不可能在宫中活这么多年。可是,到最后,她的日子还是到了尽头,满打满算,她也没到三十岁。
他与三皇子踏入宫门行了礼,陈贵妃起身相迎,如往常一样,请他坐下,而他也如往常一样,拒绝了,只站在了桌子旁边。这十几年中,无论陈贵妃多么得宠,她对谷公公一直礼遇有加。而谷公公也一向如平常太监般恭敬。
其实陈贵妃对她身边所有的人都一直有礼而谦恭。也许是因为她知道她和她孩子们的命就在这些人手里攥着。
陈贵妃让人上了茶,放在了谷公公站着的桌边,笑着对谷公公说:“谷公公请用茶。”就像过去的每次见面一样。
谷公公如平素一样,也不说话,只一欠身,用两指掐着杯子,端到唇边,却在行将触及唇边时,又把杯子放了下来。
陈贵妃一笑,轻声说:“这些年,麻烦谷公公了。”
谷公公欠身说道:“都是皇上的吩咐。”
陈贵妃笑着点头说:“从那年的初冬到现在,谷公公辛苦了。”
谷公公面无表情地再一欠身。
陈贵妃又笑着对三皇子说:“这些年,谷公公也教了你许多武艺,记着要对谷公公以师礼相待。”
谷公公忙推辞道:“奴婢不敢。”太监怎么让当皇子持师礼?
三皇子笑着说:“母亲放心,孩儿对谷公公一向尊重。”
陈贵妃再次温柔地点头,叹气般说:“皇儿能有此真诚实属不易,为娘甚是欣慰。你日后要好好看顾妹妹,她还小,不很懂事。”
三皇子心里一酸,带了些慌乱说:“那母亲就该多多教导她才是。”
陈贵妃微低下头:“我有时,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三皇子忙说:“孩儿一定去说说她,让她好好听母亲的话。”
陈贵妃对三皇子笑着说:“长兄如父,你真是长大了。”
三皇子恍惚觉得陈贵妃眼里似乎有泪,可仔细看,又似乎没有。
又聊了一会儿,三皇子就与谷公公告辞了。
不多久,陈贵妃就开始生病。往常,皇帝都会亲自探望。这次,皇帝只是遣了御医前来。
几个御医诊过,都说贵妃只是换季时不适,没有其他病症。可是陈贵妃却越来越虚弱,不思饭食,开始卧床不起。
三皇子和五公主都在日间轮流前来探视照看,到了晚上,都要回到自己宫殿里过夜。
白日越来越短,寒气愈甚。隆冬的深夜,黑暗的宫殿里,冷风窸窣而过。木质的门窗发出吱呀的声响,似是在开合。
一个黑影闪入了陈贵妃的寝宫中,无声地贴着墙壁往陈贵妃的床前移动。
殿中静寂,那个黑影似乎根本不存在,可陈贵妃还是轻叹了一声。那个身影闪出,到了她的床边,从怀里拿出一块糕饼和一颗丸药,放到了陈贵妃的脸颊边,然后又无声地消失在了黑暗里。
陈贵妃拿起那块糕,慢慢地放在口中吃了,接着,她又把那丸药含化在嘴里。清冷的夜色里,陈贵妃憔悴的脸上流下一缕泪光。
杨氏在镇北侯走后的日子里都无精打采,府中诸事颇有怠慢。且不说有关沈毅婚礼的种种安排还未妥当,临到年关了,年货的采买,年礼的往来迎送都没有一一落实。
老夫人只得亲自出马,分去了一半事物,每天和杨氏一起在办事厅打点杂事,时常要用话敲打杨氏几句。可无论老夫人说什么,杨氏都代答不理,该愣神儿时照样愣神儿,懒得说话就不说话,逼得老夫人帮着解答,几次把老夫人郁闷得够呛。
沈汶见到杨氏这个样子,想起前世太子册封典礼后,杨氏精神疲怠,过了年,就大病了一场,卧床一个多月。好了后脾气很不好,经常斥责人,还和老夫人使劲闹,那时的自己觉得她作为当家主母真是特别没有风度,侯府乱得很。
那次老夫人让沈湘帮着理事,可沈湘毫无兴趣。老夫人就让沈汶帮忙,沈汶烦老夫人平时喜欢挑刺的习惯,也不愿干事,半心半意地帮着记了几次账。
她怕杨氏病起细微时不知,过年才发出来,就让苏婉娘去找沈湘,让沈湘说服了老夫人和杨氏,下次施和霖和段增来看苏婉娘的母亲时,顺路来给杨氏看看。
施和霖和段增来时,几个孩子和老夫人都在厅里等着。
两个人行礼后,施和霖见厅中大大小小地站了五个孩子,赞叹道:“镇北侯府就是厉害啊,看看这些儿郎们,个个器宇轩昂……”
段增皱眉:“你是不是担心他们府一会儿给的钱不多?”
施和霖气得咬牙,看到侯府老夫人端坐正中,就没和段增吵架。
老夫人说道:“请郎中为夫人诊下脉搏,她近日精神不济。”
施和霖称了声诺,上前为杨氏号脉。才号了片刻,就抬头说道:“夫人有喜了。可胎脉不稳……”
老夫人一下坐直:“什么?!”
杨氏也一愣,问道:“郎中可是当真?”
施和霖撤了手,傲慢地抬头说:“当然!喜脉如此明显,又易诊,难道还会错?我徒弟都能诊出来。”
段增黑着脸走上来,也号了下脉,说道:“夫人最好马上卧床休息。夫人怀孕后心绪不安,肝郁不疏……”
老夫人不等他说完,就喊着:“快!抬春凳来!抬夫人回房休息!”
沈毅和沈坚马上跑了出去。一会儿,两个人抬着一架春凳进来了,杨氏苦笑着说:“哪里需要这样,我方才还是自己走过来的。”
施和霖捻着胡须说:“夫人还是小心为妙,若不是吾等前来,夫人这一胎,大概保不过年关。”
老夫人拍着大腿说:“怎么能有这么糊涂的人呀!这是自己的孩子!气死我了!”指着杨氏的陪房钱嫲嫲和几个丫鬟说:“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杨氏有些羞愧地说:“我也没多想,只是以为……”她其实中间流了点血,所以当那是小日子,加上思念镇北侯,就没往别处想。
沈汶和沈湘扶了杨氏坐在春凳上,沈汶在意识里非常仔细看了看,才看到了一个极为微小的跳动深埋在杨氏腹中,心中骂自己大意。她平时常看血脉,但没想到去看怀孕的征兆。看来前世杨氏不是生病,是因为怀孕后情绪波动太大流产了!
三个男孩子加上两个力气大的婆子抬了杨氏回屋休息,老夫人对施和霖和段增说:“多谢两位郎中,真是救命啊!我侯府定不会忘了你们的恩情!”
段增忙说:“老夫人过奖了,为医者……”
施和霖打断道:“多谢老夫人,我现在就为贵夫人写个方子……”
段增说:“你要写什么?先告诉我!”
在老夫人面前,施和霖端着架子说:“这么简单的方剂就不用你了!她心绪郁闷,加之年纪大了些,自然要开些安胎舒肝之药。”
段增犟嘴说:“那只是一样,她看着这段时间没有好好休息和吃饭,元气有伤……”
老夫人又拍腿:“哎呦,是呀!吃不好睡不好的!是我疏忽了!这要是出了事,我可悔死了。”
段增说:“所以说,应该加些补气之物,比如人参……”
老夫人忙说:“有啊!快,取钥匙去拿。”
施和霖又说:“其实也不必是百年老参,太子参,温和些的也可以。”
段增说:“若是太子参,就不必入药,就着菜做了就是了。”
施和霖道:“放药里也可以呀,你怎么总跟我对着干?”……
两个人又是一边争论一边写,拟出了一个方子。
施和霖把方子给了老夫人说道:“先吃这个,我五日后再来……”
段增说:“其实十日就行了,不必这么勤,就是要多静养。”
施和霖瞪眼:“我想来!你管得着吗?!”
老夫人笑着说:“好好,来就来,我们侯府派车去接你们。”
施和霖得胜地看段增,段增不屑地“哼”一声。
老夫人说道:“请封二十两银子给郎中。”
施和霖大瞪了眼睛:“二十两?!太好了!多谢……”
段增却郑重行礼道:“老夫人,此诊费过重,只是喜脉和安胎药,非常简单,一两二两就足够了,二十文都行,不至于二十两。”
施和霖指着段增结巴:“你……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你不是我徒弟!你是来向我讨债的!”
老夫人笑得嘴合不上,说道:“这哪里是诊费?是救了我孙儿的谢银。我孙儿命有多值钱?二十两哪里够?日后生下来了,还会再重赏两位。”
下人笑着捧上几封银子,施和霖伸手接了银子,段增马上向老夫人行了礼,扭头对施和霖说:“快走快走,打劫了人家要赶快走,我没你那样的厚脸皮,脸上真挂不住。”
众人都笑,与他们作别,老夫人还让人套车,送两个人回家了。
老夫人摇头叹气,抚着胸口说:“我的错我的错啊……”
沈汶赶快也过去给老夫人捶背,大献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