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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胖小盯着红头鸢的眼都直了,紧跟着顾昀问道:“侯爷,咱们要升天吗?”
    顾昀:“不着急,过几十年再升,咱们今天先上去踩个点。”
    长庚聆听着这两人大年夜里别开生面的吉祥话,实在想将此二人的嘴一并塞严实了。
    红头鸢上的雅间中温暖如春,顾昀进屋就把披风解下来搭在了椅背上。
    沈易已经叫好了一桌酒菜,雅间中还有几个美貌少年少女侍立在侧,有那胆大的还不住地偷眼瞄着顾侯爷。
    顾昀打眼一扫,先是一愣——沈易是个未老先衰的学究,看西洋画都嫌脏污眼睛,二十年如一日地假正经,怎么会留下这么一群小嫩肉?
    当即便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目光,沈易在他耳边低声道:“这是魏王听说以后执意要让给你的。”
    顾昀听了一时没言语,脸上喜怒莫辨。
    火侍者很有眼力劲,立刻上前问道:“侯爷,点火吗?”
    顾昀顿了一下,点了点头:“点吧——对了,叫露台上守着的兄弟们进来吃顿年夜饭,今天没外人,不必拘虚礼。”
    火侍者得了令,立刻恭恭敬敬地退出了红头鸢,跳下露台甲板,长长地唱和了一声。
    几个玄铁营的将士应声进来,训练有素地齐刷刷行了礼:“大帅!”
    一时间,玄铁的冷意顷刻间侵袭了十丈软红尘,雅间里暧昧难明的气息顿时被驱散一空。
    顾昀眼角瞟了一眼识趣退出去的侍者们,其中一个格外赏心悦目的临走还含情脉脉地偷看了他一眼,顾昀便冲她笑了一下,同时心里遗憾地想,他身边带着三个半大孩子,这半夜三更的娱乐恐怕也就只能止步于眉来眼去了。
    沈易道貌岸然地干咳了一声,顾昀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人五人六地抱怨道:“魏王也老大不小了,可真够不着调的。”
    沈易皮笑肉不笑道:“呵呵。”
    幸好,那三个少年人被红头鸢周遭成片亮起来的火翅群吸引,全都趴在窗口往外张望,没注意到屋里这些暗潮汹涌地龌龊着的大人。
    火翅的爆鸣声嗡嗡作响,一股温暖的热风“呼”地一下席卷而来,吹得窗棂猎猎作响,长庚只觉得脚下一空,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木窗边,曹娘子在旁边大呼小叫,整个红头鸢都轻轻颤动着,往天上升去。
    正这当,戌时到,一团烟花从停鸢台上蓦地平地而起,在二十来艘红头鸢中间炸了个满堂彩,将那些彼此相连的蛛丝都遍染橘红。
    停鸢台徐徐升起,下面铁齿轮环环相依,一个红衣舞娘抱着琵琶亮相开嗓。
    天上人间,最繁华莫过于此。
    沈易开了一瓶葡萄酒,抬手给顾昀倒了一杯:“这是西域叛乱平定后他们头年进贡的,葡萄美酒夜光杯,美酒合该配英雄,尝尝吧。”
    顾昀盯着那夜光杯看了片刻,神色不由得淡了下来,他接过来啜了一口又放下——并不是酒不好,但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顾昀:“算了,喝不惯这个,还是换花雕吧,看来我不是英雄是狗熊——哎,诸位都坐,别管他们仨,他们在家都吃过了,让他们玩去吧”
    说话间,他开始觉得视线有一点模糊,便低头伸手掐了掐鼻梁,知道自己前几天喝的药效恐怕快要没作用了。
    药效消退时间大约是小半个时辰,一般他会先瞎后聋。
    沈易一见他小动作就知道怎么回事:“侯爷?”
    “没事,”顾昀摇摇头,换了酒,冲席间举杯道,“诸位都是我大梁万里挑一的勇士,跟了我,却既没有荣华富贵,也没有权势好处,边疆清苦,连饷银也就那么一点,都受委屈了,我先敬弟兄们一杯。”
    顾昀说完,一口干了,随即不由分说,又给自己满了一杯:“第二杯敬留在西域的弟兄们,当年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把他们带出去,没能把他们带回来……”
    沈易:“大帅,过年呢,别说了。”
    顾昀笑了一下,真就住了口,举杯一饮而尽了,旋即再次满上。
    “第三杯,”顾昀轻声道,“敬皇天后土,愿诸天神魔善待我袍泽魂灵。”
    长庚站在窗边,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盛景已经不能吸引他了,他侧过身,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顾昀。
    他从未见过落寞举杯、一饮而尽的顾昀,这样的义父对他而言几乎是陌生的。
    算起来,顾昀在他面前就没发过火,也鲜少流露出疲惫或是不开心来,好像总是在逗他玩,又可亲又可恶——好像除了这一面,其他诸多神色都是不方便透露给他看的。
    因为他只是个无能为力的孩子。
    长庚突然间生出一种想要立刻变得强大的渴望来。
    这时,葛胖小突然回过头来喊道:“侯爷!沈将军,洋毛子带了一大堆野兽在跳舞!快来看哪!”
    第23章 猛虎
    顾昀慢吞吞地从怀中摸出了一片琉璃镜,架在鼻梁上,溜达到长庚旁边,推开窗户眯细了眼往停鸢台上张望。
    那琉璃镜镶着白金的细链,横斜入耳,遮住了他一只桃花眼,鼻梁却越发挺直,整个人的气质陡然间显得冷冽了起来,幽幽地冒着一股衣冠禽兽的气息。
    长庚呆呆地看了他一会,问道:“义父,你戴了什么?”
    顾昀偏头逗他道:“洋人的小物件,好看吧?他们那边就流行戴这个,等出去走一圈,给你骗个洋后娘回去好不好?”
    长庚:“……”
    有个玄鹰部的小将士有意缓和方才的凝重气氛,抖机灵道:“大帅,您也不是亲爹啊!”
    顾昀没心没肺地跟着笑。
    那小将士摇头晃脑地说道:“这几年世道变了,人心都不古了,以前的女人看重的是咱们的德行能耐和性情,咱们都不发愁,现在倒好,她们只关心男人俊不俊俏,大帅,咱们弟兄们光棍可不是因为长得丑,是生不逢时啊。”
    玄铁营的土特产就是光棍,一听这话,全都跟着起哄起来。
    顾昀大笑道:“滚,别把我也扯进去,哪个长得丑?本侯乃是堂堂玄铁三部一枝花,美名都远渡重洋去了。”
    一群军中糙汉震慑于自家大帅的厚颜无耻,只好哄堂大笑以对,沈易凉凉地说道:“大帅,您貌美如花,怎么也讨不到媳妇呢?”
    一句话戳到了顾昀的伤心事,顾大帅只好捂着胸口道:“我待价而沽呢,好东西都压轴,你懂什么?”
    说起这事,也实在怪不得顾昀。
    当年先帝对他十分矛盾,又疼他,又防备他,小时候还好,稍稍长大些,安定侯的婚姻大事就成了先帝喉咙里卡的鱼刺。
    选个身份卑微的,怕人说他亏待了忠良之后,先帝给谁也交代不过去,但要是选个位高权重家里的,先帝心里又要打鼓。
    两厢为难,想必当年先帝心里一定恨不得顾昀是个小太监。
    安定侯的亲事一直拖了很久,最后先帝给定了郭大学士之女。
    郭家世代书香门第,家世清贵,郭姑娘据说貌美如兰,才名满帝都,与当年的太子妃、现在的皇后并称京城双姝,既不牵扯什么,也不算辱没顾昀。
    可也真奇怪了,这朵名花自从订婚开始,就跟被霜打了一样,一天不如一天——没等顾昀打完仗回京,郭小姐已经先香销玉殒了。
    说起来,死过老婆的人多了去,没什么稀奇的,何况只是个没过门的未婚妻子。可这事摊到安定侯头上,就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他那鳏寡孤独的外祖、早逝的爹娘。
    于是就这么着,安定侯克妻的名声不胫而走。
    能嫁给安定侯固然里子面子全有,还不用伺候公婆,可天大的福分也要有命享才行。
    后来顾昀辗转西域北疆,四五年没回京城,也就再没什么机会张罗,现如今先帝蹬腿去了,当今皇上虽然比顾昀年长几岁,却是从小叫着他皇叔长大的,差了一辈,纵然君臣有别,管起他的婚姻大事来也多少不太方便。
    顾昀本人也没精力上心,一拖二拖,就拖到了现在。
    沈易不肯饶过他:“待价而沽?大帅你想把自己卖给谁?”
    顾昀一抬头,透过琉璃镜,正看见长庚紧紧地盯着自己,脸上还不由自主地带出些许紧绷来,便以为那少年是担心自己娶了亲不疼他。
    顾昀安抚性地抬手拍了拍长庚的后脑勺:“我喜欢聪明温柔性情好的,放心,以后肯定不弄个河东狮回来搅合你。”
    这话仿佛在长庚胸口豁开了一个洞,那仿佛已经被他降服的妄念得了机会又出来作祟,翻起无处排解的黯然*来。
    他只好逼着自己挤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
    好像每天晚上逼着自己合眼睡觉一样用力。
    这时,停鸢台上突然一阵鼓噪,只见几个西洋人将台上的跳来跳去的猴儿鹦哥都带了下去,扛着一个绒布盖着的大铁笼上了台,一个脸色惨白的西洋小丑扭扭哒哒地支起了一个大火圈,搔首弄姿好半晌,吊足了人们胃口,才一把揭下笼子上面的绒布。
    只见那笼子里竟有一只大老虎。
    葛胖小把整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嘴里不住地问:“真的假的呀?那是真老虎吗?”
    小丑上前打开铁笼,提着项圈将那大老虎牵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围观的人太多,那老虎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不住地做出挣扎的动作。
    顾昀却皱起了眉,冷冷地说道:“这群洋人规矩真是懂大发了,大过年的弄来这么个畜生——小贾。”
    方才话最多的少年玄鹰神色一肃:“是。”
    顾昀道:“找人看着点,下面人多,别再出什么乱子。”
    小贾领命而去,他直接从红头鸢露台上翻了下去,数十丈的高空,他黑影一闪,在空中留下了一缕细细的白蒸汽,转眼已经不见了。
    人声鼎沸中,焦躁不安的老虎开始不情不愿地跳起了火圈,神色狰狞得仿佛它是被逼良为娼的。
    云梦大观的观景楼上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有人激动起来便开始从上往下撒钱。
    歌舞杂耍看得高兴了,往停鸢台上扔些铜钱无伤大雅,很多人都这么干,可这天却不知从哪来了个二百五,居然一出手便往下攘金叶子。
    本来在台下看热闹的人群“哄”一声炸开了锅,“金子金子”的呼喊声层出不穷。
    还没来得及抢出个所以然来,那本来正在钻火圈的老虎不知怎么的,被彻底激怒了,它咆哮一声,回头一口咬向猝不及防的小丑。
    小丑当场被咬掉了一条胳膊和小半个肩膀,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猛虎咆哮一声,挣脱控制,向起鸢楼下人山人海冲了过去。
    里圈的人被那畜生吓得没头苍蝇似的要往外冲,外面的人不明就里,也不知怎么就听说里面在抢金叶子,还在纷纷往里挤。
    两面一撞,谁也动不了。
    有叫唤“金子”的,有哭喊“老虎”的,有摔倒了根本爬不起来的,乱得一塌糊涂。
    值夜的金吾卫被人群冲得乱七八糟,起鸢楼附近不乏有达官贵人,有那些不把寻常百姓性命放在眼里的,匆忙中只顾自己逃命,逃命还都不忘了摆谱——要纵家仆给自己推挤出一条通路。
    顾昀抓住长庚的肩,把他往后一推,回手摘下沈易挂在门后的箭篓与长弓,吩咐道:“别出来。”
    桌边的玄铁营将士都跟着站了起来。
    沈易一把拉住顾昀的手肘,脱口道:“你的眼睛……”
    长庚敏感地一抬头,心想:“眼睛?眼睛怎么了?”
    顾昀没理会,挥开沈易的手,不由分说地踹开了红头鸢上雅间的门。
    红头鸢上的几个玄鹰从高空一跃而下,贴地低飞,几道细小的烟花炸开冷光,另有一个玄铁甲兵站在高处,攀上红头鸢的桅杆,手中举着铜吼,冲混乱地人群高声呐喊道:“安定侯在此,不要妄动!”
    这话竟比天皇老子的圣旨还管用几分,有不少人一听见“安定侯”三个字,已经本能地先停住了拥挤的脚步。
    虎啸声从远处传来,被激怒的猛虎闪电似的飞扑而出,正将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按在爪下,顾昀站在红头鸢的锦鲤船头上,斜倚雅间的门框,侧身拉开了长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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