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楠本就怕陆渊, 或者说,整个大宋就没有不惧他的。光是听见“陆相”二字,就足以让人心胆俱裂。
当那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身上时, 春楠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她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上下磕碰,发出细碎的“咯咯”声。完好的那只手死死抠进断臂的伤口处。
她不能出卖夫人……不能……
陆渊耐心耗尽。
他缓缓蹲身,视线与春楠齐平。那目光不带一丝温度,像在审视一件死物。
“穿她的衣裳, 引开视线。为她制造逃走的机会。”他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春楠瞳孔骤然收缩。
他怎会知道?
绝望像是寒冬腊月的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将她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浇灭。
陆渊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
她安然无恙就好。
可随即, 阴霾又更沉地笼罩下来。
她没有遇到事, 那她就是存心想逃。
她就这般迫不及待要逃离他?
可是,阿妩, 你逃不掉的。这山上每一寸土地都布满了眼线, 你插翅难飞。
陆渊缓缓起身,徐明不知从哪搬来一把太师椅。
陆渊从容地坐下, 修长的手指轻轻地转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语气轻描淡写。
“拖下去, 杖毙。就在这里行刑。”
两名侍卫应声上前, 像拖死狗般将春楠架上刑凳。
春楠艰难抬头,望向掩映在葱绿树木间, 只剩下飞檐一角的寺庙。
夫人, 奴婢不能再伺候您了……
沉重的刑杖高高举起,正要落下。
“住手!”
一道清冽的女声破空而来。
陆渊唇角几不可察地一勾。
到底,还是出来了。
他慵懒抬眼, 目光精准捕捉到,那个从山径疾步而来的纤细身影。
她穿着丫鬟的粗布衣裳,发鬓散乱,颊边带着奔跑后的薄红。那双总是盈着一汪秋水的眸子,此刻紧紧盯着刑凳上的丫鬟
写满惊痛,愤怒。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看他一眼。
陆渊胸口一窒。
她对一个卑贱的婢女都能倾注这般真情,对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夫君,却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
暴戾的念头如毒草般疯长,他几乎要脱口而出——
行刑!
将这碍眼的丫鬟,杖毙当场。
行刑的侍卫动作僵在半空,忐忑地等候指令。
明妩见陆渊迟迟不开口,终于转头怒视向他。
山风恰在此时掠过树梢,万千青翠簌簌作响,而她回眸的刹那。
那双美目中燃着灼灼烈焰,竟比天边的旭日还要耀眼。
阳光恰好穿过树叶间隙,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晃眼的金边,整个人像是浴火重生的凤凰。
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带着惊心动魄的美。
陆渊呼吸一滞。
他凤眸微微眯起,身体后仰,以一种欣赏的姿态靠在太师椅背上。左手随意搭在扶手上。
“叩叩叩。”
食指敲在黄花梨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行刑的侍卫心头一凛,怜悯地看了一眼趴在长凳上,泪流满面的春楠,再度举起刑杖。
明妩惊得花容失色。
再顾不得在心里骂狗男人不做人。
提起裙摆,毫不犹豫地朝着春楠扑去,想用自己单薄的身躯为春楠撑起一筑保护屏障。
众人大惊。
陆渊也在那一瞬变了脸色,倏地站起来。在见到侍卫及时撤去刑杖收后,他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意识到自己情绪起伏过大,面色僵了僵。
又沉着脸,坐下。
春楠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夫人……你……快走……”
明妩喉咙一哽。
这傻丫头,自己都这样了,还只顾着惦记她。
明妩安抚地拍了拍春楠的手,抬头看向陆渊。
“春楠只是听从我的命令。相爷若要治罪,就请治我的罪吧。”
陆渊面色铁青。
这个女人可知方才有多危险?若侍卫收势不及……
心口骤然的抽痛掐断了他的思绪,让他不敢深想,那沉重的刑杖若真落在她身上……
“治你的罪?”
他倏然起身,墨蓝色衣袍在空气中划出凌厉弧度。
每一步逼近,高大的身影便将她周身的空气挤压一分,直至完全将她笼罩在属于他的阴影之下。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
“主子行差踏错,奴才不知规劝,反而助纣为虐,此乃取死之道。”
“今日能助你欺瞒于我,来日便能引你入万劫不复之地。”
话音未落,他忽然俯身,指尖轻抬她下颌,声音陡然转柔。
“阿妩,本相是为你好。”
什么为她好?
分明是要折断她所有羽翼,剿灭她每分反抗,直到她心甘情愿困在金笼里,做那只只能供他把玩的雀鸟。
袖袍下,明妩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布料上的绣纹狰狞地割着掌心的嫩肉。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疲惫的灰败。
“是我错了。请相爷,高抬贵手。”
陆渊出言纠正:“夫人该唤我,夫君。”
明妩眼睫颤了颤:“请夫君,饶过春楠。”
陆渊伸手圈住明妩纤细的腰肢,掌心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惊人的热度。
他稍一用力便将人带起。
明妩尚未站稳,已被他牢牢锁进怀中。
他骨节分明的手紧扣在她腰侧。另一只手温柔地抚过她散乱的鬓发,指尖却在耳后敏感处流连。
明妩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任由他揽着。
没有躲开。
这般温顺乖巧,本该让他欢心。
可陆渊心头却像被无数细爪抓挠,莫名的烦躁在胸腔里翻腾。
他手上力道不自觉地加重,几乎将她揉进怀中,声音却依然平静:
“带下去,找个大夫看看。”
这句话轻飘飘落下。
春楠的命算是保住了。那丫鬟瘫软在刑凳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任由侍卫将她拖了下去。
四周凝滞的空气终于重新流动。
明妩始终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浅淡的阴影。
她就在他怀里,温顺得像只收起利爪的猫。可陆渊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们之间悄然改变。
山风拂过,几缕散落的青丝擦过陆渊的下颌。
那触感极轻,像被羽毛搔过,在他心头带起一阵悸动。
陆渊喉结滚了滚。
“阿妩,你方才去了哪里?”
来了。
明妩暗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她眼睫颤了颤,抬起小脸,努力扯出一个笑。
"妾身去寻善慧禅师,为夫君求了道平安符。"
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
"支开侍卫,是怕他们扰了佛门清净。没想到......竟让夫君误会了。"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明黄色的平安符,锦缎上金线绣着的梵文在阳光下流转着细碎的光。
恰在此时,善慧禅师缓步而来,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夫人确在佛前虔诚祝祷,为相爷祈福。"
陆渊的视线在平安符上停留,眸光渐深。
她在说谎。
她发间只有极淡的檀香,衣袂间更是清冽如初,哪像是在佛前长跪祈福过的模样。
还有,她与丫鬟互换衣服的事,她只字未提。
分明是计划败露后,临时寻来的借口。
一股暴戾骤然窜上心头,他几乎要掐着她的下巴逼问真相。
可看着她微微发抖的指尖,终究还是压下了这份冲动。
他心底的那股暴虐又蓦地窜了上来。
假的又如何?至少此刻,她还在他怀中。
陆渊猛地收紧手臂,将人更深地按进怀里。听到她吃痛的抽气声,才稍稍松了力道。
他接过那枚平安符,指尖在"平安"二字上反复摩挲。
“原来如此,阿妩……有心了。”
明妩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一口气尚未喘匀。
"我还以为......"
陆渊突然俯身,薄唇几乎贴上她耳尖。
"阿妩是要趁机逃走呢。"
明妩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她下意识攥紧袖口,指节泛白,连呼吸都滞住了。
……
其实明妩是有想过逃跑的。
一个时辰前。
灵隐寺后院,明妩再一次检查衣服里缝的“装备”,她实在是被上回仓促逃离,结果身无分文,给吓到了。
若不是碰到了陆沧,她恐怕连那条街都逃不出,更别说是雇辆马车了。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查漏补缺,经验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
明妩强压下心里的不安,看向身旁眼圈泛红的春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