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老安人自然是要脸的,讨价还价,给了他十五两银子一笔巨款拿走了。贺敬文在母亲面前痛骂了大舅子一顿,回来书房见写了一半的文章,再也没思路写下去了,又发了一通脾气。罗老安人自己气得不轻,却更担心儿子,命宋婆子将二姐儿领过去哄贺敬文。
岂料让贺瑶芳正听到贺敬文在叫骂。
宋婆子听了,急要去掩贺瑶芳的耳朵。贺瑶芳仗着个头小,正在翻白眼,这等脏话,在她听来是毛毛雨,当年家道中落,柳氏带着全家上京去,住的地方也是龙蛇混杂,骂得比这个难听的多得是。
宋婆子一面掩着贺瑶芳的耳朵,一面高声说:“老爷,老安人命二姐儿给您送东西来啦!”
贺敬文手也捶得疼了,正好就坡下驴,沉声道:“进来罢。”
贺瑶芳只当什么都不懂,笑吟吟地道:“爹,阿婆好疼你呢,怕你饿。”这位兄台一辈子都有亲娘护着,一辈子都没长大。贺瑶芳的眼睛有些冷。
贺敬文没好气地道:“我只要没人来气我就好啦!”说着,顺手将方才写坏的一张字纸团一团扔了。
贺瑶芳道:“什么人来气爹?我去气他去。”她拿眼睛一扫,再一猜,便猜着了个大概:必是在做诗又或者写文章的时候被打断了,憋着了火。打扰的人又没带来好事儿,更是气上加气。是以贺瑶芳既不说文章的事儿,连她爹字写得好这样的话都不夸,更不提什么有亲娘啊、我也想我娘了之类苦情的话,只与贺敬文同仇敌忾。
前太妃哄人的功力不曾减退,不多会儿,贺敬文便被哄好了。贺瑶芳顺利地完成了任务,跑去罗老安人那里交差,还要装成不懂问一句:“阿婆,谁气着爹了?”
罗老安人胡乱搪塞道:“没有谁,你爹做文章不顺心呢,文人都那样儿。”
贺瑶芳心道,那容阁老家就不这样。口上唯唯,还说:“那我哥读书的时候我离他远点儿。”
罗老安人终于笑了,捏一捏孙女儿的粉颊:“嗯,俊哥读书时你不要过去,等他闲下来,你们再一处玩。现在这时候,他也该得闲了,你去寻他们玩吧。”
贺瑶芳答应一声,她也想见哥哥了。她既能听得见,贺成章也不是聋子,不晓得要不要安抚?
快步走到贺成章那里,却见他一脸“亲娘哎,快来救命”的表情,正在安慰贺大姐。贺丽芳正在那儿哭呢:“咱们都要争气啊!怎么摊上这么个破舅舅呢?”
贺瑶芳和贺成章一齐说:“最后一句不要说啦。”
“我知道啦,你们真啰嗦。好了,二娘跟我去张夫子那里,俊哥,你好好读书。”
贺成章:大姐,要不是您老来哭一嗓子,我现在还在用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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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了十五两银子,这事情却还不曾了结。张老先生只教三个小女学生,日子悠闲,也出去略一转转。他在本地名声也响,衙门里倒有两个文书亦是他的学生,也叫他打听得一点消息——他料得果然不差,柳推官果然在这里面做了一回推手。
过不两个月,天气转凉,全家换上新夹衣的时候,李章又来了。这回连贺成章都有些心烦意乱读不下去书了。贺瑶芳不在意贺敬文考试,却顶顶关心贺成章。不免又向张老先生问策。
张老先生道:“若要了结此事,暂忍一时——令舅以前,不是这般闹法的罢?”
贺瑶芳明白这个“以前”说的是前世,遂答道:“柳推官自是不会让女婿受骚扰的,推官于刑狱上头,说话份量重。难道?”
张老先生点头道:“什么样人家,不到两月便能花销十五两银子?”李家败落后,排场大减,仆役散尽,不过这几口人,银子花得也忒快了。再者,在尚书面前立了书契的破落户敢这么大闹举人宅,也十分可疑。
贺瑶芳不得不多问一句:“先生是不是知道什么?”
老先生消息倒是灵通:“小娘子也说了,推官于刑狱上头说话份量极重的。”
有了柳推官做推手,李章就停不下来。
明白了,柳推官不须出面,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强出头儿,暗示李章就行了。只消舍出脸来闹一闹,儿子或许能脱罪,又能敲诈到钱财贴补家用,何乐而不为?
正合贺瑶芳之意。
贺瑶芳道:“先生有把握说动家父?”
张老先生道:“恕老朽直言,令尊虽然天真烂漫,却也有些正义心肠的。若是闹到家宅不宁时,又没有旁的办法,他自然要为老母儿女考虑。”
此言有理,贺瑶芳忍了一时不便。说起来,还是为了贺成章。贺敬文能与妻舅撕破脸,李章与罗老安人是晚辈,这两位都不须很顾虑李章。然李章却是贺成章的亲舅舅,离得近了,极易坏了贺成章的前程。远远地避开了,熬死了李章,一切便都好说了。
李章来得越来越频繁,由两月而至一月,次后旬日便要来接一次外甥,弄得街坊侧目,老安人连门都羞待出了。若告上衙门,又恐于贺敬文声名有损。毕竟是姻亲,岂有不帮之理?罗老安人却有些忍不得。
张老先生看她越来越焦躁,以讨论学生课业为名,寻这老安人轻轻说了几句。老妖精早就从这口音里听出来了,这老安人是生长在北方的,官话说得极正。便是贺瑶芳,老妖精也猜她前世是京中权贵人家出来的。老安人寡妇人家支撑这么多年,自然是想有个帮衬的,只是一口气在,不想灰溜溜地求人,这才硬撑了这么多年。眼下,却是不由她了。
到得初雪时,她终于忍不住唤来了贺敬文:“这里是住不下去了!不如我们一齐上京去,你去赶考,我去看看你舅舅。”
贺敬文这些日子也很焦躁,整日无心温书只想着李章——来了怄气,不来又悬心怕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连以诗会都不去了,就怕有人提起李章来。听了便道:“娘且忍一时,待儿高中了,一切便都好了。”
罗老安人道:“你在时,他尚且如此,你开春你独自上京了,留下我们,怎么是好?要被他敲骨吸髓了!你便是不顾老母,还不心疼儿女吗?听我说,你舅舅现在在京里,我昔年有一处陪嫁的房舍也在京中,有落脚的地方!你贺家在那里,还有一处远亲!总好过这里孤掌难鸣!你中了举时,我们便从京中赴任,或就留在京中,再不来这怄气的地方了!”容家,也是在京中的。
贺家如今有钱有车,路途远些、艰难些,也不是不能忍受,她倒要看看,穷得叮当响的李家,怎么到京城赖她去,用爬的么?
贺敬文默然,他原就没个主意,听母亲一说,也是有理。但说:“是儿无能,连累母亲了。”
罗老安人道:“说这个做什么?打起精神来,收拾好了行装,一过了初七便走!”
贺瑶芳听了这收拾行李的命令,来不及感叹两世之差距,先请张先生帮一个忙:“求先生寻几个人,传出去几句话,叫人别有心思再来歪缠才好。”
☆、第25章 厉害的老张
前太妃自认不是个吃完亏就认命的主儿,虽然李章闹事是她所愿,但是柳家背后做的事情,又将她新仇旧恨都撩了起来,便是要走,也不能让他们好过了。
张老先生见她秀气的小脸板得紧紧的,肃容道:“小娘子这是要做甚?既要离了此地,便不要再生是非了。小娘子……无论经了什么,现在只有四岁,戾气不要太重才好。”怎么突然觉得这小女学生心有点狠啊,跟小嫩脸画风太不搭了!饶是张老先生见多识广,看着这么一张脸也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多说了两句。老先生不知道,小孩子的脸上出现成年人的表情正是许多恐怖片常用的梗。
前太妃:……
贺瑶芳变脸的速度快得让张老先生叹为观止,只见她一脸诚恳地道:“先生误会了,我并不全是为了私怨。只是我既受过柳氏的苦,就不想眼睁睁看着别人跳她这个火坑儿。我的兄姐,丧命其手,委实不忍再有人遭她毒手。单看家父议婚不成,那柳家便兴此下作之事,可见并不是什么好人。先生忍心让他们再去祸害旁人么?先生,听其言、观其行,休问初衷、只看结果。人心不可测,结果却是人人看得见的。”
不管她说的这话有几分真心,却有十分的道理。张老先生想了一下,也是这么个道理,便问:“小娘子有何吩咐?”
贺瑶芳连说不敢,却又一点不敢的意思也没有,大大方方地请张老先生“说出实情就好”,居然颇有君子之风,一点要他添油加醋的意思也无。将个老先生的心情弄得七上八下,起伏不平。张老先生在这不到一刻的时间里,先是对她好奇,听到她要报复之后又是心惊,听完她的计划之后转为带一丝放心的惭愧——对她的来历愈发好奇了。
偏生这小女学生还不放过他,笑问道:“先生以为我要做什么?”
张老先生沉默了。心里却在翻江倒海:确是作怪!不知道她经历过多少事,方养成这样滴水不漏的性子。张老先生的心情是矛盾的,好不容易遇到了奇闻逸事,他又了无牵挂,不免想探究一番,然而本来是想平安养老的,这似乎又与初衷不符。要不要跟下去呢?贺家要举家北上,吴秀才家眷都在本地,还要在本地乡试,自是不去的,自己呢?是继续围观小女学生,还是令寻一馆养老?
贺瑶芳也不催他,她的耐性是二十年宫廷生活养出来的,张老先生这点拖延在她眼里就不算个事儿。终于,老先生下定了决心,开口道:“小娘子的事情,我责无旁贷。”同时也决定了,跟着去京城。走亲访友看学生,理由都是现成的。人终有一死,像小女学生这样重活一回的热闹,却不是时时能够看到的。
贺瑶芳微笑道:“先生高义。”
老先生无奈地道:“小娘子聪明。聪明人不会无中生有搬弄是非,利人而利己。拉着人共享其利,自然有人念着你的好,是么?”
没想到小女学生居然敛了笑容,一脸怅然地道:“是啊……叫我怎能不想她。先生,此事拜托了。”
“好说,老朽这便去。”张老先生一张胖脸十分可靠,肚里却纳罕:“她”又是谁?
“不急,这个只是小事,不过因先生办起来方,学生这才来打扰。”贺瑶芳心中的大事,却是希望张老先生能够一同北上。却又明白,强扭的瓜不甜,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不能对他多用心计,更不可要胁,否则反噬起来,可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张老先生来贺家,就是因为倦了,想养老的,让他千里奔波,有些强人所难。然而贺瑶芳忍不住还是要邀请他,不为旁的,只为能有个痛快说话的人。旁人面前,她得装着端着,像个孩子,只有张老先生,知道一些她的底细,还能放开了说话。
张老先生第一次在小女学生的脸上看到一丝真实的企盼,含笑道:“我久慕京师繁华,正欲一往。只恨年老体弱,不敢孤身上路。如此,是最好不过了。只是不知,此事小娘子能做的了主么?”
贺瑶芳畅意地笑了:“先生有又我了。如今这家里,如何离得了先生?只怕家父若有幸补一外放之职,就更要借重先生智慧了。”
号称“年老体弱”的张老先生红光满面地谦虚道:“天外有天,小娘子谬赞了。”
“哪里哪里,”贺瑶芳不要本钱地吹捧老先生,“纵使天外有天,也在三十三天外了。”
张老先生道:“小娘子聪明颖悟,要是男儿,必能光耀门楣的。纵使考运不佳,也可羽扇轻摇,运筹帷幄。”
贺瑶芳道:“先生过奖了,我不过是吃一堑长一智,昔日又得高人指点罢了。”
张老先生感兴趣地道:“何妨高人?可否一叙?”
“正在京中,想见……只怕有些难了。不知此生还能见否,我亦十分想念她。”
张老先生道:“事在人为。”
贺瑶芳精神一震:“正是!”又说,“我行第二,先生唤我二娘就是了。”
张老先生捻须道:“府上如今却不是这般称呼的。”
贺瑶芳道:“祖母是北人,故用的京中称呼。”
张老先生有心再试探,不料贺瑶芳自己坦白道:“我知道先生好奇,我的来历也确有奇异之处,现在还不是时候,时机到了,我都说与先生,可好?”寻常来历也就罢了,现在告诉你我是这皇帝的德妃?还给他生了个儿子?这却是不好说的。
张老先生那股不自在又来了,点头道:“好。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只见小女学生一笑:“我曾被人瞒得苦。后来就学会察言观色,遇事多想了。并非是有意猜测他人。”
两人略说几句闲话,贺瑶芳向老先生讨了些功课,才回房温书。张老先生正欲出门办事,却又被贺敬文请去书房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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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敬文得心情很不好,这几个月被李章骚扰得不轻,自觉功课不进反退,心中忧愁又不想对旁人说。一恐同窗耻笑,二恐家人担忧。恨不得旁人都不要来找他才好。无奈事与愿违,作为一家之主,还是死了老婆的一家之主,家中许多事情还是要他出面的。
比如挽留两位先生。吴秀才本就对张老秀才的待遇有些微词,更因家在本地,一口回绝了贺敬文。贺敬文也不失望,他见识了张老先生的能耐之后,便起意想请老先生教授儿子的,吴秀才不留下来,正合他意。所担忧者,乃是张老先生不肯一同北上。
贺敬文打好了腹稿,想着要以束脩、棺木、寿衣等等许诺。准备之认真,堪与下场考试相媲美。孰料才开口说:“我有一事,非先生不可,还请先生与我同往京城。”张老先生便惊讶道:“可是巧了。我还要向东翁请假哩,昨夜忽然一梦,梦到我那不成器的学生了,正想去探望他哩。”
贺敬文也听不出张老先生话中真假,搓手喜道:“如此真是我与先生的缘分了!还请先生与我同行,可好?”高兴之下命人取酒,要与张老先生喝个痛快。张老先生道:“不忙,既要上京,我在此地还有几个旧识,还要告别一番。东翁之师长同窗也是要告别的。又有,小郎君舅家,万不可令他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恐于府上名声有碍。”
贺敬文听到李家就想骂人,怒道:“怎么于我名声有损?丢人的难倒不是他?”
张老先生有点手痒,强忍住了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光着脚呢。”
这样贬低一下敌人,让贺敬文开心了,道:“先生说的是。我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倒显得我修养不够了。”
张老先生:……这货真的是那个成了精的小狐狸她爹?便是那位大姐儿,虽是年幼冲动,看事儿也比这个当爹的明白。摇摇头,张老先生去向知府递了张名帖。
本地的王知府也是新官上任,急需人才辅佐。下属皆是经科举而朝廷任命,与古早之时辟任的属官毕竟不同,故而做主官的,皆欲自行聘请一二师爷,专心辅佐自己。这张老先生家传的手艺就是做师爷的,他偏偏要走个科举的路子,无奈一直考不上举人,考不上也就罢了,还不肯继承祖业,非要去做那受益不高的私塾先生。王知府闻他大名,屡次相请皆不得,猛接到他的名帖,以为他想通了要过来帮忙,连忙请他入府,又想延揽。
张老先生道:“蒙君盛情,却之不恭,然我已老朽,不堪驱使,今欲往京城探望学生,临行告辞,有一语相赠。
王知府正失望间,听得这句话,忙问:“先生有何见教?”
张老先生先推荐了自己一个科举不顺的学生为他幕僚“我的本事,他学的不少”,又说,“还有一事,府台待我以诚,临行之前,要提醒府台。”因将那柳推官许为陆阁老倚重之人,两人做戏,瞒天过海,说与王知府。
王知府惊道:“怎会如此?他是陆阁老贬的人。”坊间猜测,柳推官原与陆阁老有些小小关系,见势不妙,待要割席,却被陆阁老发现,将他给贬了,两人现是仇家。
张老先生道:“怎么不会如此呢?”他自己猜着了内情,又有小女学生说的柳家事败为佐证,愈发的胸有成竹。
王知府道:“真个看不出来!不瞒先生说,这柳推官刚正不阿……”
张老先生笑道:“可是说的李氏子的命案?他不肯徇私,必要李氏子抵命?府台大人可知,这里面还是有内情的?”
王知府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急急请教。王知府也是个聪明人,否则便不会急着清这老地头蛇做师爷了,就是因为出来乍到,本地事务不熟。今见老地头蛇免费指教,更打起了精神。听张老先生说如何想养老,到了贺家,听说了这前因后果,等等等等。末了,添上一句:我为君忧者,在这推官睚眦必报。君为其上官,可能事事谨慎,不令他记恨?
王知府怒道:“他敢!”
张老先生道:“府台大人此言差矣!既能瞒得过内阁的眼睛,这份本事就是不小。在此之前,府台大人又知道他与李家的事情有关么?”
王知府悚然道:“此人居然如此可恶!”
张老先生道:“不要急,不要急。今上聪颖明悟,早晚会察觉的。年轻人,记性好。”
王知府若有所思。
张老先生向王知府说完了小话,转身出门,四下一转,见了写旧友,又与学生们吃一回酒,方摇摇摆摆地到贺家来休息了。回来也不向罗老安、贺敬文邀功,只静等着年后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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