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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净语垂眉敛目,说道:“她也说比较喜欢净语这个名字,所以我便又改回来了。”
    夏初菡点点头,莫名地松了口气。
    那日,母女二人和净语在一起说了一会子话,后来苏夫人被苏老爷叫去,屋中便只剩下净语和少女两个人,两人倾谈之下,甚是投机,颇有相见恨晚之意,当天离开时,少女便邀他次日来自己的楼中做客。
    净语这才想起,自己之前听到过的一些关于苏小姐的传闻。
    苏小姐名苏萱,年方十五,貌美聪慧,据说诗画棋秤无不精妙,很得苏氏夫妇钟爱。
    苏小姐从小便定了亲,年已及笄,但婿家还未来娶,于是她父母便专门为她建了一座好楼,让她闭居其中,遣一个仆妇和一个丫鬟随身服侍,因为从不见外人,所以外界对她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净语想不到,自己竟如此有幸,不但能一睹苏小姐的真容,还能被她邀请做客。
    净语依约来访。
    如果说云水庵有什么还能让净语心怀感激的,那就是,他在那里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说能鄙事,略通文墨,善下棋,会击鼓,可以让他以此取悦想要取悦的人。
    苏小姐喜欢下棋,两人经常在一起对弈,胜负互分,时间长了,益相熟稔亲爱,渐渐结为闺中良友。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人呢?
    扇中的男子陷入回忆,唇角不自觉地含着一缕温柔的微笑。
    她是如此美丽,灵动,单纯,活泼,比春光中跳跃的清泉还要明媚清澈,她的眼中没有一丝阴霾,她的心中充满光明和温暖,是他终生都在向往的美梦,只远远地望着,便让人心生欢乐。
    她出身富贵,有爱她至深的父母,所以她永远不会像净心那样,会被人伤害,甚至被夺去生命,她会一直在他知道或不知道的地方快乐无忧的生活着,像这个世界最美好、最有希望的佐证,这让他有一种近乎感激的安全感。
    而在苏小姐的眼中,净语容颜秀美,性情和煦,和他相处很愉快,他会逗她开心,会在不经意间照顾她讨好她,他时而活跃,时而娴静,目光中有一种让她看不懂的深幽,会不经意间浮现出淡淡的忧伤和沧桑,这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一个长闭深闺的金丝雀,不自觉地被他的气质深深吸引。
    原来,在最初的最初,在远远还没有相爱的最初,他们就已经是对方眼中特别的存在。
    身处华笼的鸟儿会感到寂寞吗?
    少女没有朋友,没有兄弟姐妹,长年避居楼中,日常就是自己消磨时间,所以,从内心深处,她是渴望有人陪伴的,当尝到有人陪伴的快乐后,便越来越离不开这种陪伴。
    于是,她便让净语搬过来与她同住。
    从初夏到深秋,他们形影不离,同吃同住,是的,随着感情日渐亲密,他们还住在一起,就像当初净语和净心那样同床而眠。
    长期避居楼中与外界隔离的人通常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外部的世界怎样与他们无关,也波及不到他们,他们自成一体,眼中心中只有自己生活的这一小方天地,他们在自己的伊甸园中,甜蜜自在,无忧无虑。
    只是越来越默契,越来越亲密,但谁也不知道,这种亲密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苏小姐性情调皮,睡相也调皮,常常是一夜醒来,她的腿在净语身上压着,胳膊在净语脖子上搭着,把对方当做一个抱枕,就这样看对方还能横平竖直地安然沉睡,心中十分好奇,于是每当她先醒来的时候,不是用手拨拉对方黏在一起的眼睫毛,就是用小细棍儿好心地替对方清理鼻腔,所以净语不是顶着乱糟糟的眼睫毛醒来,就是打着喷嚏醒来,总之每次迟醒都会有一场小灾难。
    不过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净语早醒,他先把八脚章鱼缠在自己身上的手脚移开,给她盖好被子,然后自己悄悄穿衣下床,到花园里剪一束带露珠的花插在花瓶中。
    苏小姐喜欢花,每次看到花都会露出欢悦的笑容,所以他会让她每天醒来后,都能看到一束鲜艳的花。
    苏小姐在花香中醒来,迷糊着脸伸出双臂,净语便自动拿过旁边的衣服伺候她穿衣,以前这种事情本是由小丫鬟做的,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由他接手了。
    苏小姐穿好衣服,半闭着眼睛往床上一坐,嘟着嘴把脸一伸,净语便笑着过来替她擦脸。
    以前苏小姐都是自己洗脸的,但后来不知怎么,就撒娇地推给了净语。
    待这一切做好后,苏小姐才带着浅浅的笑容坐在梳妆镜前,一边逗弄瓶中新鲜的花朵,和净语说着话,一边让小丫头给她梳头。
    自然,梳头这个活儿,净语是不擅长做的,因为从来没有实际操练过。
    苏小姐饭量不大,以前每顿饭必有剩饭,这对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来说本来不算什么,但净语来了后,每次都会把剩余的饭菜细细吃完,他吃饭时,脸上会不由散发出一种幸福满足的辉光,哪怕只是一点残羹冷炙,他吃起来,也会两眼闪亮,享受无比。
    这让苏小姐十分好奇,有时候只吃半碗米,她便会皱着眉头说:“哎呀,吃不完了,怎么办?”
    净语便会自然而然地把她的米扣到自己碗里,满脸洋溢着富足的光芒,一粒不剩地吃完。
    苏小姐在旁偏头看着,美目闪亮,不知不觉地受其感染,会多加一勺,可比起吃饭,苏小姐慢慢发现,她更喜欢看净语吃饭,后来不知怎么就演变成,更喜欢看净语吃她分给他的饭。
    雨窗听雨,霞亭作画,花底填词,香边对弈。
    他陪她做了一切她以为风雅的事情。
    那副画有他画像的扇面,就是她画给他的,他视若珍宝。
    转眼已是中秋,他回了一趟庵里,回来时,家中只有他一个人,苏小姐到她父母那里去了。
    他从阳光普照等到月色皎洁,苏小姐回来时,就见他已经歪在床边睡着了,怀中抱着一个用秸秆编成的亭台楼阁,十分精美繁琐,飞翘的屋檐上升起半轮明月,亭台下,一只小船中,相对坐着两个赏月的人,一个头皮光光,一个云鬓雾鬟……
    如是往常,苏小姐一定会惊喜地叫起来,可是今晚,在她和父母团聚归来却看到他孤零零地睡在黑暗中后,在看到他即使睡着,也是以这般等待的姿态怀抱着给她的礼物后,她突然就无法生出那种纯然的欢喜,她默默地捧着那只楼阁赏玩半晌,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听到动静,净语醒了过来,待看到面前的少女,不好意思道:“哎,不小心睡着了,小姐在夫人老爷那边玩得好吗?”看到她手中的秸秆楼阁,微笑道,“编给小姐的玩的,不值什么,小姐喜欢吗?”
    苏小姐点了点头。
    他便像得了莫大的赏赐似的,脸都红了,转头看了看窗外的月色,说道:“现在月光正好,小姐要不要去后花园赏个月?”
    少女一侧的脸颊上现出一个浅浅的笑窝,她眉眼弯弯地上前拉起他的手走向门外,夜色掩盖了他愈发通红的脸色。
    两人相携来到后花园,月光明净,花木扶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净语道:“小姐先等一等。”
    而后走池塘边,点起一盏盏的小灯放入水中,原来是一盏盏橘灯,苏小姐想起每次吃橘子时,他都会把橘子壳细心地保留收起,原来是做这个用。
    小灯在水中飘飘荡荡,如燃起一盏盏星光,把水面映得一片流光溢彩。
    天上月光,水中灯光,就连生平最好风雅的苏小姐,此时竟夜无法想起一句诗能形容眼前的情境,只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一个生平从未经历过的美妙梦幻,美妙得让人不忍苏醒。
    点过灯,他引她到不远处的凉亭,那里已经摆上一碟梨果和一壶果酒,净语笑道:“从庵里拿的,庵后面有一片梨树林,每到春天梨花如雪,到了秋天就结出满树梨果,虽然小姐看不到梨花,但吃个果子也是好的。”
    顿了顿,又道,“净语身无长物,不能给小姐更好的东西,这些小玩意儿,博小姐一笑罢了。”
    说着,从下面的竹篮中拿出几个杯子,斟上酒,微笑:“梨子酿的果酒,甜甜的,不醉人。”
    他端了一杯给她,剩下的排成一排,然后拿起一根筷子敲了起来,杯中盛了不同分量的酒,发出高低不同的声音,连在一起,竟像一首欢快的乐曲。
    苏小姐登时来了兴趣:“这个好玩,我也要玩!”
    净语把筷子递给她,她敲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同样的东西,她敲起来就零零散散的不成个曲调。
    苏小姐道:“你来教我。”
    净语“嗯”了一声,站到她的身后,耐心指点,后来干脆握住她的小手,带着她轻轻地敲了起来。
    月光下跳出的水滴,像一个个可爱的小蝌蚪,她欢喜地看着,回眸对她嫣然一笑。
    他垂目看着她,浸了月光的眼睛,是一片让人沉醉的温柔。
    苏小姐莫名地心跳加速,月影下,那人的眉、眼、唇,挺直的鼻梁,有一种梦幻般的美好。
    刹那间,竟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站在自己身后的不是一个秀美的女子,而是一个俊美少年。
    ☆、第116章 画中君(7)
    第116章
    赏月归来后,已近半夜,两人上床安歇,苏小姐自然而然地滚到净语怀里,口吃含混:“讲讲你的事吧,你怎么会那么多东西?”
    净语屏住呼息,低声道:“只是……随便学的……一点皮毛……”
    有些事,不能想,更不能提,像深埋于心底的疮疤,轻轻一揭,便鲜血淋漓,他沉重地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怀中已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她睡着了。
    睡着的女孩儿像小猫一样偎依在他的怀里,不一会儿,又抬腿压到他身上,他低头看着她,她的睡颜娇憨甜美,朦胧的月色中,像一个触手可及的梦。
    让他想起风雨中用手拢着的一小团火苗,小心翼翼,珍尔重之,恨不能用整颗心、整个生命去捂。火红的光辉跳跃在手中,像一轮朝阳,只要有那么一点,便会觉得风雨途中不再漆黑一片,不再孤冷绝望。
    窗外灯火渐熄,有飞蛾扑进残余的灯火,就像那些心怀渴望的人,渴望那光,不惜去扑火,渴望那香,不惜去吸毒……
    因为身心渴慕,所以只想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可又因为太过珍视,所以反而只能小心翼翼地看顾,不敢有一丝轻犯……
    他把她扑落到脸前的头发轻轻地拨到耳后,手指不经意间触到她的唇,那样细腻,那样柔软,指尖不知觉地战栗起来,心悸良久,他才慢慢地,轻若细羽地、一点一点抚过那片香软,代替他的唇,印下每一分眷恋……
    天渐渐冷起来,南国的冬天很少下雪,而这一年却罕见地下了一场雪。
    苏小姐高兴极了,像个孩子似的在雪地里玩耍,抛雪球、堆雪人……满院子洒下一连串清脆的笑声,美丽的脸蛋红扑扑的。
    净语在旁帮她拿着披风,含笑看着,目光温柔宠溺。
    待她停下喘歇的时候,他便拿着小暖炉过去给她暖手,苏小姐调皮地把手直接伸进他的怀中,他微微一笑,当真解开衣襟把她的手藏进自己衣服里,然后微微低头替她整理散乱的鬓发。
    两人的头不经意间轻轻触到一起,呼出的白雾缓缓纠缠着。
    无意间看到这一幕的丫鬟不禁呆了一呆。
    净语看到苏小姐的鞋都湿了,微微蹙眉道:“小姐的鞋湿了,这样下去会把脚冻坏的,快回去暖一暖。”
    说完,不由分说,把暖炉放进她的怀中,拉着她便往屋里走。
    小丫鬟欲跟上来,净语道:“去帮小姐打点热水吧,小姐的脚要泡一泡。”
    小丫鬟连忙答应着去了,待两人的身影快消失时,小丫鬟不禁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两人快步回房,净语先帮苏小姐把鞋脱掉,发现她的袜子已经浸湿,不由道:“玩的时间太长了。”
    待把她的脚擦干要放入被窝去暖,却又觉得暖得太慢,于是索性就把她的脚放进自己刚刚揭开衣襟的怀里。
    苏小姐呆住了,融融的暖意从脚底直蔓延到内心,她的心潮潮的,软软的,不知怎么就说出一句:“姊姊,如果以后我嫁了人,你也跟我一起过去吧。”
    净语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半开玩笑道:“好啊,到时候小姐成了当家主母,就捐一座小寺庙让我住在里面吧。”
    苏小姐偏头想了想,却觉得这个主意甚好,登时两眼发亮,双掌一合:“好啊,那我们一言为定。”
    说完,还举起手和他拉钩盖章,净语笑着从了。
    热水端来,净语试了一下温度,然后把苏小姐的脚慢慢放进水里。
    苏小姐还在畅想小寺庙的种种,净语忍不住笑着打断了她,道:“说了这么多,小姐将来的夫家到底在哪里呀,也好让我有个准备。”
    苏小姐扭捏了一下,道:“就在隔壁新田县,是父亲早年的一个朋友,他家儿子叫张顺。”
    净语的耳边登时就“嗡”的一声,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的身体还保持着倾听的姿势,而脸上的笑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冻收敛,最后显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惊惧和哀伤来。
    一片阴影落下,他恍恍惚惚地坐在那里,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石雕。
    苏小姐发现了他的异常,问道:“姊姊,你怎么了?”
    他回过神来,勉强一笑,“没什么,我来帮小姐洗脚吧。”
    不待她阻止,他已经起身半跪在她面前,低下头,用手轻轻握住她那双白玉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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