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沈如玉忍不住苦笑了一声。她也不知道这时候要回答什么才好,只好诚实的说道:“……不舒服。”
李瞾也不说让她起来,只是语气稍微柔和了一点,“花好看吗?”
“回陛下,”沈如玉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正直而诚恳。“国色天香。”
李瞾顿时没声了。
身旁的内侍余光一瞥皇帝迅速涨红的耳朵,就知道他肯定自动把第一个回字给听漏了……
一时间回廊上又沉默了一会儿,李瞾才望着沈如玉后颈露出的一小截白皙的皮肤,努力保持镇定的咳了一声,“起来吧。”
沈如玉便规规矩矩的站了起来,她垂着眼睛望着地面,绝不逾越的朝上上挪一点,李瞾又问了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沈如玉一一平直的回答,一言一行简直堪称臣子朝见天子的范本,但她越是规矩,李瞾不知道为何,心里火气越盛。
沈如玉垂着头,听见他冷淡威严的说话。
“你们都退下。”
然后一阵细微的响动,沈如玉知道此刻这条回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到了重头戏了!
她绷紧了神经,然后听到了李瞾语气有些生涩别扭的开口道:“……你还要低着头到什么时候?”
——那是他无法确定到底该以怎样的语气说话,所造成的皇帝的威仪,天潢贵胄的骄傲以及面对心上人时的紧张忐忑所糅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沈如玉望着地面慢慢眨了眨眼睛,才微微叹了口气的抬眼望向了面前的青年。
没有了一大群内侍的前呼后拥,孤身一人的俊美青年,看起来也仿佛只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儿子一样,但是沈如玉却清楚这不过只是一种错觉。
他的本质永远不会改变——一言可定他人生死,一手可掌他人命运。
可是沈如玉的语气却的确比之前在人前时,变得轻柔了许多,“……遣散内侍和我独处,明天不知道又有多少弹劾要递到你桌子上。”
这个对于臣子来说有些无礼的语气,李瞾却显得很是受用,他抿紧了嘴唇压抑着自己几乎忍耐不住的笑容,朝她试探着走进了一步,“你别害怕。”
但他话刚一说出口,就露出了懊丧的神色——他似乎觉得他以皇帝的权势压人了,这句话说得简直愚蠢极了,没准会让沈如玉不高兴。
皇帝原本应该是世界上最自傲和自负的人,但当他患得患失起来的时候,他就会变成世界上最玻璃心和最自卑的人。
而与此同时,皇帝常常又是最记仇和报复起来最狠的。
更棘手的是,皇帝不能像普通人那样明目张胆的进行追求,因为追求是有一定被拒绝的风险的——但是皇帝的脸面往往很多时候就是国家的脸面,你拒绝皇帝,你这是想往整个国家脸上打?所以皇帝一般直接下旨,谁管你愿不愿意,就当是为了维护国家荣誉而牺牲吧。
但是李瞾却又不愿意这样强迫沈如玉,尤其是……他身为男帝,在这种旨意方面尤其尴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他不解决这种尴尬,这位皇帝一辈子都别想合法的成亲了。
所以沈如玉也很纠结——她不能过于绝对的拒绝男帝,否则人家恼羞成怒一个大不敬压下来,偌大的沈家都要被连累,但她也不能过于亲近男帝,否则朝野的舆论压力同样会压得沈家抬不起头来——怎么说呢,沈如玉感觉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应该是男帝的初恋。
每个人在情窦初开的时候,都会朦朦胧胧的对优秀的异性有些好感,那些小小的交流会引人遐想,勾起心中阵阵波澜,甜蜜又酸涩,几个对视,几次擦肩,都像是对方透露出的暧昧信号。
但当人们渐渐长大,初恋都会无疾而终,成为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或者一段不堪回首的黑历史。
沈如玉其实不大确定她是会成为最美好的回忆,还是会被当做黑历史。
因为当皇帝的初恋,其难度之大简直让人想哭。
首先,皇帝以为他是暗恋你,但几乎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情,而在皇帝不想让你知道的时候,你明明知道,却不能表露出来。
后来,皇帝发现了他其实是明恋着你的,这个时候,你就必须装作你已经察觉到了对方的心意但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然后,在皇帝发现你已经知道了他倾慕于你的时候,他会觉得他已经表白了但你完全没有接受到确切的信号,如果没有适时的做出反应,就会被当做默认,然后你的一举一动,他都会觉得你是在跟他暧昧,而你——决不能表露出他是自作多情的意味,因为在一个皇帝喜欢着你的时候,过于急迫的想要划清距离的恭敬,反而会被视为最大的不敬。
否则,今天仗着皇帝喜欢你给他甩脸色,以后他若是不喜欢你了……
有句话说的好……别看今日蹦的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好歹看过那么多的君臣恋小说,沈如玉一直都在避免成为其中正牌女主出现前的那个我虐皇帝千百遍,皇帝待我如初恋,却不懂“珍惜”的白莲花炮灰。
而最后,当你以上步骤都完美通过了以后,恭喜你……
皇帝已经默认和你心意相通了!!!
你特么还不能说什么!!!
比谈一场没有感情的恋爱更痛苦的是什么……是你连分手的权利都没有的没有感情的恋爱……
——皇帝陛下就是能把看上的瓜想怎么扭就怎么扭,瓜还不能说自己苦的伟大存在。
是的,如果在这个时空有着交友网站,李瞾的个人页面上,感情状态一定是:恋爱中。
而沈如玉的感情状态一定是:被恋爱中……
“我怕什么。”沈如玉对于皇帝陛下那患得患失的心情表示非常理解,毕竟她也曾经经历过那样青涩的岁月,但是虽然她理解,有时候却恨不得化身皇帝陛下首席恋爱指导专家告诉他——你这样的态度对方也是会很累的啊!她有点无奈的说道,“我在担心你啊。”
李瞾一瞬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瞪大了眼睛的看着她,简直有点受宠若惊。
沈如玉只沉默的从袖口处掏出了一本奏折,轻轻的递到了他的面前,微微叹了口气,“……这是我母亲想要我在这次宴会上,当众进谏的奏折。”
李瞾下意识的就皱起了眉头。
对于沈南风,她极力阻扰他和沈如玉,十分难缠,但看在她是如玉的母亲,他倒也不至于因此厌恶对方,但她同时也身为朝廷重臣,涉及到奏折这种朝堂之事,却从如玉这里递了过来,难免让人心生忌惮。
一时间种种猜测都冒上了心头——比如说,她准备以如玉为筹码,为自己的亲族求官问财?又或者,想让如玉以他为踏板,就像那些御史做的那样,把他当做一个刷名望的工具,洗刷她卖女求荣的污名?
皇帝陛下不大高兴的接了过去,然后他只是翻开略微扫了几眼,就神色大变,多云转阴,下意识的就要大怒,但一想到这本奏折出自自己心上人的母亲,眼前的人也不是宫中的侍女宦官可以让他肆意发泄怒气,便立刻努力的想要压抑下去。
他拽紧了那本奏折,用一种颇受委屈的眼神望着她,“……那你为什么没有当众递上来?”
“你要我递上去,然后第二天,所有人都赞扬我高风亮节,不畏权暴,勇于直谏吗?然后你就背着一身荒淫豪奢的骂名?”沈如玉垂着眼睛说道,“直谏和辱骂是有区别的,这份奏折跟指着你的鼻子痛骂有什么区别?就因为打着御史的旗号,就算是皇帝被骂成这样,也不能有一句怨言,顶着一脸口水,却还要出来道歉表示忏悔……你觉得那样我会开心吗?”
李瞾沉默了一下,他的表情非常奇特,像是想要露出笑容,又想要竭力显得稳重,他似乎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感动,又想要说些别的什么让沈如玉意识到他并没有任何责问的意思。
结果他最后一脸懊丧的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如玉望了他一眼,微微的笑了起来,顿时把差点跌落冰点的气氛又转暖了一些,“我知道。”
见她笑了,李瞾便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说,说起来,你来更衣未免也更的太久了一些。”
他笨拙的想要挑起一个轻松些的有趣话题,却又止不住的沮丧的感觉到自己说的话又无聊又不知所谓。
明明在以前,他在母皇父后膝下受宠,一张嘴巴甜言蜜语,惯会哄人开心,可是一碰见沈如玉,就总是担心对方的想法,甚至不敢轻易开口。
“你今天却未免也来的太早了一些。”
但沈如玉却开着玩笑,将他有些突兀的抛出去的话接住了。
她总是这样,从不冷场,不管你说了些什么,她都能够包容下来,总是温柔可亲,露出微微的笑容,又和善,又温暖。
“——因为我很想见你。”看着她笑语嫣然,温柔可亲的模样,李瞾便忍不住的想要向她倾吐,因为察觉得到对方有些心不在焉的冷淡,他强忍着羞意,涨红着脸,努力坦白而直率的说出自己的心情,“你说我们的关系现在还不能让外人所知,你又不愿意入宫来见我……我很想你。”
对着别人剖析这样卑微的心情,对于在人前一向嚣张跋扈,骄傲威严的皇帝来说,显然是极为羞耻的,可是,他却非常希望能够得到回应。
沈如玉为这有些惊人的坦率而一时诧异失声了。没有等到她的回复,皇帝陛下忍不住带上了点委屈怨愤的说道,“但是阿玉你并不思念我的吧。”
“京城都说如玉娘子风流多情,想必你的蓝颜知己不少的吧?”
然而听了这话,沈如玉却忍不住轻轻的笑了起来,“有你在,谁敢当我的蓝颜知己啊?”
——有时候拿敏感的话题开开玩笑,正好可以证明她并不在意他的身份,而这恰好是李瞾所希望的。
李瞾当然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哑而慎重的说道,“……我不会以皇权压你的。”他轻轻的说。“永远也不会。”
然而大家都知道,谁真的相信皇帝一言九鼎,谁就是真正的傻瓜。
“……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你的。阿玉。”
皇帝陛下察觉到了对方不以为然的敷衍,忍不住伸出了双手抱住了沈如玉,将下巴轻轻的搁在了少女纤细的肩膀之上,像是为了自己的心情没有得到他所想要的热烈的回应,又像是因为自己的心情好像无法被对方所完全理解而倍感焦虑的说道,“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绝不相负,白头到老,好不好?”
“……陛下现在情真意切的这么想着,以后遇见更多更好的人以后,就不会这么想了,”沈如玉并没有回答,她安静而温和的说道,“等有一天,说不定陛下会遇见一个更让你心动的女人,那个时候……”
“不会。”但李瞾倔强的打断了她,无比的武断的说道,“都说皇帝一言九鼎,决不食言。我说我会一直喜欢阿玉,就会一直喜欢你,绝不会变。”
“绝对不会。”
☆、第七章
待到沈如玉有些疲倦的回到宴席上的时候,大多数宾客已经自己随意的三两结伴,去另一边的花园中游玩赏花去了,诺大的的厅堂里,居然只剩下了崔文珺和王子直两个人,面对面的瞪视着对方,各绷着一张脸坐在原位。
在看见沈如玉回来的时候,崔文珺立刻站了起来,迎了上去,而看见沈如玉毫不迟疑的朝着崔文珺走去,王子直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明明他一直坐在这里就是等沈如玉出来,可是她真的出来了,王子直反而站了起来,露出了一副嫌弃的模样,好像多看她们一眼都脏眼睛似得起身走了出去。
这是一种幼稚的吸引注意力的方式。
沈如玉听见了他的响动,有点无奈的想,这家伙穿越前的年龄肯定不大。
“他又怎么了?”沈如玉坐在了崔文珺的身旁,算是回归原位,她抬眼看着王子直气冲冲离开的背影,转头有些疑惑的看向了自己身边的好友,“你们吵架了吗?”
“不知道……他又不是今天才对我们态度不好。”崔文珺现在很怕在沈如玉的口中听到王子直的名字,更害怕她对他表现出任何哪怕稍微一点点的在意,她紧张又不满的问道,“你们是不是刚才在一起?我发现你不在了,他也不在了,就跟在你后面去找你,结果你们两个一下子人影都不见了。”
沈如玉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的解释道,“我去更衣的时候刚好碰见了,就在路上聊了一会……文珺你也要去更衣?”
她笑了笑,“早知道你也去,我就等等你了。我叫你的时候你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还以为你不想去呢。”
崔文珺顿时心虚的“咳”了一声,嘴硬的分辩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你说的时候我不想去,结果你一走也就想去了。”
沈如玉笑着看了她一眼,却好像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就你奇怪的毛病多。”
真是奇怪,明明是崔文珺询问的理由和立场更加充足,可是,沈如玉不再回复这个问题之后,她反而松了口气。
神色温柔的少女似乎并没有发现一旁好友的心情起伏,她转过了头去,将手伸向了面前的案几,轻轻的拿起了一块牡丹模样的豆沙花糕。而看着她微微低垂着眉眼,白皙的手指不紧不慢的将粉色如霞的糕点慢慢接近柔嫩的唇边的样子,一旁的崔文珺忍不住凑了过去,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沈如玉停住了手,貌似不解的看向了她。
“后来……”崔文珺担忧的望着她,“你碰见陛下了吧?”
就冲着刚才禁卫军那全方位封园的架势,那准备地毯式搜索的劲头,只要如玉还在那个院子里,简直掘地三尺都能被找到。
“啊,”沈如玉好像这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这个一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不紧不慢的咬了一口豆沙花糕,细嚼慢咽吞完之后,才点了点,“碰见了。”
崔文珺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啊可恶好想问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可是问得太多会显得很八卦如玉会觉得很讨厌的吧可是好想知道啊啊啊”的纠结神色。
沈如玉便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又微微的叹了口气,将崔文珺从那样的煎熬中解救了出来。“我把母亲的奏折递交给陛下了。”
崔文珺顿时精神一震,追问了起来,“……什么,什么奏折?”
沈如玉又慢慢的咬了一口豆沙花糕,“我娘原本想让我当众递上去的弹劾奏折……”说着她有点自嘲的笑了笑,“措辞可不客气了。”
崔文珺微微一愣,好歹她也在崔家长了这么多年,耳濡目染,又成为了内卫,听沈如玉这么一说,很快就明白了过来沈南风的打算,顿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她不是不能理解她的这种行为,可是这完全是仗着皇帝对如玉的好感来迫使他让步,从而使沈家获得大量声望,却置男帝于极为被动的地位,简直就像是扇了这位天下至尊一巴掌,还要他强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