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庭树站在旁边怔了一会儿,忽然劈手将朱红色的喜帕扯下来。这才算见了妻子的真面目。
灵犀慢慢地仰起脸,也瞧见了自家丈夫,两个人一齐愣住了。
☆、顾府生活
顾庭树脸色略微缓和了一些,坐在灵犀身边,语气很轻松:“你怎么是个小孩子啊?”
灵犀没吱声,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房间,最后低下头,两只手紧紧地绞着手帕,蚊子似的哼哼:“公公,我想尿尿。”
顾庭树吸了一口冷气,训斥道:“粗鄙!”顿了顿又说:“我不是公公,你……你可以叫我庭树。”他起身站起来,在新房里走了一会儿,忽然脸色一变,一把将灵犀抓起来,在她手指上摸了一遍,疑惑道:“你不是公主?”
“我是。”灵犀老老实实地说。
顾庭树指着她那双布满薄茧的手指,摇头道:“我没见过哪个公主会做粗活的,你……”这时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顾庭树当即闭口了。假冒公主这件事非同小可,如今将军府里汇集了许多大臣,他并不想声张出去。
小厮在门口敲了门,然后道:“少爷,老爷让您到前厅敬酒。”
顾庭树说声知道了。然后又瞧了灵犀一眼,说道:“净室在隔壁,你悄悄地去,别让人瞧见。”灵犀答应了一声,顶着一身珠宝跑去了隔壁。顾庭树想了想,在床上翻检一遍,并没有发现利器,这女孩子也不像是刺客。他没想出头绪,只好先去前厅应付客人了。
这一场喜宴一直闹到夜晚才散,顾将军喝的酩酊大嘴,顾太太一面打发人照顾丈夫,又把儿子叫到跟前,给他喝了浓茶,吩咐他不要唐突了公主。顾庭树脸颊微红,目光迷离,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我要去见姐姐。”
顾太太脸色一寒:“胡闹!”
顾庭树也不理她,忽然挣脱了众人,一口气往外跑去。他身体本就强壮,又习武多年,小厮丫鬟们竟追不上他。只是他喝了酒,不辨方向,不知怎么跑到了莲花池旁,池子对岸才是东篱居。眼看自己过不去,他只好直着嗓子喊:“姐姐,姐姐。”
丫鬟小厮们站在旁边发傻,也不知道怎么劝才好。过了半晌,那边院子黑漆漆的不见动静,顾庭树酒醒了一半,心灰意冷起来,他背过身,趁无人看见悄悄擦了擦眼上的泪,然后才步履稳健地回了房。
他的新房门口站了一堆婆婆丫鬟,各自端着毛巾茶壶铜盆,随时准备伺候,顾庭树就着铜盆洗了一把脸,又见那些年长的丫鬟婆子们都神情古怪地看着他笑,他不禁脸颊一红,斥道:“不用在这里傻站着,都回去吧。”
一个婆子回禀道:“是太太叫我们来的,说公主娇怯,初次来府上难免不习惯,叫我们随时伺候着。”
顾庭树随口道:“她挺习惯的。”扫了那些仆人一眼,索性直接推门进去了。
房间里照旧空旷而寂静,红烛依然燃烧了一少半,桌子上摆放的瓜果散发香甜的气息。顾庭树掀开帘子走进内室,见床下摆放着一双绣鞋,床尾整整齐齐地叠放着红色喜服,灵犀自己躺在床里侧,肩膀微露,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胡乱堆放在枕头上。
顾庭树俯身查看,见她睡得十分香甜,不禁哑然失笑。自己脱了衣服也躺下了。他睡眠很深,半夜里只觉得有人伸手往他怀里摸,顾庭树十分烦躁,有心把她踹下床,又想起这人似乎身份尊贵,于是胡乱用手在她背上拍了几下,这人才安静下来。
灵犀睡得早,醒的也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一咕噜爬起来,从床尾抓起衣服穿上,又用手胡乱拢了拢头发,往常这个时候她就要出门汲水了,可如今不是在皇宫,她落入新环境不知道该怎么办,发了一会儿呆,把目光瞄向了身边的少年。这是她在将军府里见到的第一个人。
顾庭树每日都要去校场操练,醒的也很早,他睁眼瞧见一双灰色的大眼睛,惊得一把抓住了床边的佩剑,然后才反应过来,慢慢舒了一口气,从枕头底下掏出核桃大的金表看了看,又想起来自己大婚,父亲准许自己休假半个月。
顾庭树披衣坐起来,靠着枕头发呆,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灵犀盘腿坐在他旁边,谨慎而友善地盯着他。
“你多大了?”顾庭树忽然问道。
“十三……”灵犀的声音低而古怪,似乎很少说话。
顾庭树见她呆头呆脑,有些气馁,不过并没有生气,他自己是极强势的人,所以喜欢身边的人都伏低做小。顾庭树始终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于是探她的口风:“佳木公主,能跟我讲讲皇宫的样子吗?”
灵犀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皇宫很小。”
“哦?”顾庭树冷笑。
灵犀举着柴禾似的手臂开始比划:“大概有这间房子一半大小,地板是黑色的,床帐上全是灰尘,院子里有一口井。每天会有公公来送剩饭剩菜过来,有时候没有,我就要自己煮野菜吃了。”顿了顿又说:“公公很凶,嬷嬷也经常打人。”又把目光转向顾庭树:“你不打人……”
顾庭树凝视着她,忽然问:“你叫什么?”
“灵犀。就是犀牛的角。”
“姓什么?”
“我,我是皇帝的女儿,……应该是姓凌。”
顾庭树点点头,这就对了,凌是皇族姓氏,也是国号。这女孩子是龙裔无疑,然而大概是某个婢女所生,所以一直养在冷宫中不受宠爱。顾庭树冷笑了一声:“好一招李代桃僵。”
他从床上起来,自顾自地换衣服,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灵犀仰着脸看他,也不知道害羞,只是一脸的茫然。
顾庭树虽然生气,但又觉得这女孩子可怜,即便冷宫出身,好歹也带着皇室血统。他想到这段时间里父亲和皇帝的关系才刚刚缓和,万不可为这种事情再生波折。顾庭树沉思了一会儿,忽然严肃地对灵犀说:“宫里的事情,你不可再对第三人讲。不然会有杀身之祸。”手掌在灵犀脖子上一划。
灵犀只是应了一声,也不怎么害怕,晕头晕脑的说:“庭树,我饿了。”
顾庭树见她无知坦率,出身草莽似的,不禁有些头疼,坐在床边耐心地教导她如何在府内自处,又反复强调说:“你身份尊贵,阖府上下数你地位最高。你不必惧怕任何人。”
灵犀有点不太相信的样子,苦着一张脸道:“我饿了。”
顾庭树很头疼:“一会儿就开饭了。当着外人的面不准说饿。”
“哦。你是不是外人?”
“……我不是。”
两人夹七夹八地说了一大堆,最后顾庭树简直气得头疼,怒道:“笨蛋,闭嘴。”
灵犀老老实实地闭嘴了。
“要少说话,少提问。”顾庭树说:“跟着我就是了。”
这时外面的丫鬟小厮们听见房内有动静,纷纷捧着洗漱物品进来。顾庭树咳嗽了一声,吩咐两个伶俐的丫鬟给灵犀更衣盘发,丫鬟们从她带来的嫁妆里找出一件藕荷色的长裙,虽然用料考究,然而针眼粗糙,可见是赶工制作的。灵犀冷着一张小脸不说话,换了新衣服后,又挽起发髻,插上玉簪,描眉画眼,涂上胭脂水粉。最后灵犀从梳妆台前站起来,众丫鬟见了,都不禁笑起来,对她说道:“这也不像个新夫人,倒像是观音菩萨座前的小仙童,乖巧可人。”
这玩笑的话里面自然包含着恭维的意思,灵犀先前得了嘱托,刻意保持严肃的模样,那些丫鬟们见主子容色严厉,遂收起了笑声,不发一言。倒是顾庭树听见她们说笑,掀开帘子瞧,又走到灵犀面前认真打量了一会儿,才笑道:“总算有点女孩家的模样了。”又放低了声音道:“我先前还以为娶了一只野猴子。”
灵犀也不答言,抬起手去打他的胸口,被顾庭树一把攥住手,然后牵着一直往外面走,嘴里说道:“不是说饿了吗?我带你去吃饭。”
光天化日之下,顾少爷牵着佳木公主的手走过游廊,穿过花园,一路上小厮丫鬟们纷纷跪下行礼,又惊讶得暗暗咂舌,没想到这桀骜不驯的少爷竟会与公主如此恩爱。
两人到了顾太太的居所,顾氏夫妇早已经起床,正与何氏说着闲话,见他夫妇二人过来,众人纷纷起身。先朝公主行了君臣大礼。然后公主又端茶给他夫妇二人行礼,又与何氏行了半礼。
何氏拉着灵犀的手,温言笑道:“我比庭树年长两岁,你随他一般,叫我姐姐就是了。”
灵犀征询地看向顾庭树。顾庭树默默地注视何氏片刻,然后才说:“不碍事,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
灵犀这才小声叫了一句姐姐。
众人见这公主娇怯柔弱,并无一点仗势欺人的架子,于是都欢喜起来。顾将军坐在主位上先申斥了一遍家训,无非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类的道理,然后才起身去外书房处理军机事务,顺便也把儿子带走了。接下来便是这些女人聊家常、用早饭的时间。
顾庭树起身随父亲一道出去,不料身边的灵犀宛如被绳子牵引似的,也随他一起走了出去。
房间里的女眷们不不禁愣住了,顾庭树走到外面,才察觉身后多了一条尾巴,不禁有些尴尬,低声催促道:“你回去,陪妈妈和姐姐说话。”
灵犀低着头不肯动,顾庭树严厉道:“你不听我的话了?我把你送回皇宫里。”
灵犀犹豫了一下,望着身后陌生的人,还是觉得很害怕。
顾庭树想了想,柔声说:“你陪她们坐一会儿,就有饭吃了。”
灵犀松开了手,老老实实地回到屋子里。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顾太太身边一个伶俐的丫头打破僵局笑道:“少爷跟公主这样恩爱,真叫人羡慕。”
顾太太笑道:“少年夫妻,难舍难分也是有的。庭儿顽劣桀骜,公主柔顺腼腆,真是一对璧人。”说完这话看了一眼何氏,何氏忙笑着接话道:“佳木妹妹温柔羞怯,真是我见犹怜。”
婆媳两个一对一答之后,本该轮到灵犀说话的,但是灵犀又是紧张又是饥饿,实在说不出什么话,干脆就沉默了。不过她是公主,旁人也不敢太挑理。过了一会儿丫鬟们端着食盒过来摆饭。
灵犀面容严肃,眼珠却滴溜溜地瞧着旁人,别人动筷,她才拿起筷子,刚吃了没几口,顾太太停下筷,何氏也立刻放下筷子,为顾太太端水洗手。灵犀虽然不必伺候别人,却也不能再吃,眼睁睁地看着一桌子美食被端走。
在顾太太这边消耗了半日时光,两位媳妇才被允许出来,灵犀出了太太的院落,脚下生风,一口气跑回自己家里。她见顾庭树还没有回来,不禁有些失望,百无聊赖地进来屋子。旁边丫鬟小厮们行了礼后,又都忙着浇花刺绣,并不敢上来招惹公主。
灵犀呆呆地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备感无趣,又不敢随意去院子里走动,只得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书,胡乱翻着打发时光。
顾庭树在外书房里协助父亲处理了一些军机事务,傍晚时候才趁机跑了回来,他先去母亲那里问了安,然后急匆匆地跑出去。顾太太早料到他会如此,于是叫住他道:“你去哪里?”
“我去见何姐姐。”顾庭树风风火火地说。
“庭儿,”顾太太叫住他,沉吟片刻才说:“你跟何氏感情深厚,这我也知道,只是如今你年纪大了,还要一趟一趟地往那边跑,咱们自己人不说什么,别人怎么想,你何姐姐又如何自处?”
顾庭树之前也听过类似的话,只是这一次母亲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他不好再装糊涂,只得答应了一声,无精打采地回自己院子里了。满院子寂静无声,丫鬟们在廊下做刺绣,小厮们在门口聊闲话。顾庭树诧异道:“今天怎么这样安静?”
丫鬟红云竖起手指,轻声道:“公主在房内看书呢,我们不敢打扰。”
顾庭树迈步走进屋,果然看见灵犀独自坐在书桌前,单手支颐,认真地翻阅手边的书。顾庭树凑过去一看,竟是一本《左传》,不禁笑道:“你爱看史书?我以为女孩子都喜欢读诗词。”
灵犀见他回来,又惊又喜,起身站起来,搓了搓手,又笑笑,露出一排小白牙。
顾庭树叫丫鬟们进来伺候换衣用饭,又笑着跟灵犀说话:“你也太文静了,一整天都待在屋子里吗?”丫鬟们把饭桌端上来,两个人相对而坐。顾庭树见她还有些拘谨,就叫丫鬟们去外面伺候,然后才说:“这里没外人,你不要拘束。”
灵犀果然不再拘束,她捧起饭桌上一碗火腿荷叶羹,直接送到嘴边,片刻功夫便把一个空碗放下,然后又端起一碗米饭,浇上半盘炒芦笋,哗啦哗啦往嘴巴里扒。
顾庭树惊得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看见灵犀把空碗放下,鼻尖脸颊上都沾着菜汁和饭粒,她手里攥着筷子,有些意犹未尽似的。顾庭树只好把自己的米饭也端给她:“继续。”
灵犀却急忙摇头:“我不要。”很坚决的样子。
顾庭树醒悟过来她是怕自己饿着,于是笑着宽慰道:“你放心吃,我下午吃过点心,并不饿。”
灵犀这才放心地端起饭碗。拳头大的饭碗几乎盖住她整张脸,顾庭树只听见细碎的吞咽咀嚼声音,令他想起了廊檐下养的小哈巴狗。灵犀总算吃光了一桌子的饭,她脸颊微红,额头沁汗,一副很疲倦又很快乐的模样,直接跳下椅子,打算动手收拾桌子。
顾庭树忙叫住她:“这个不要动。”又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从袖口里掏出一块绸缎手帕,低下头慢慢擦拭鼻尖脸颊的饭粒。灵犀惊得屏住了呼吸,只觉得顾庭树的气息萦绕在自己的脸上,那应该是一种带着青草和笔墨的味道。
顾庭树扫了她一眼,笑道:“害羞了吗?”
灵犀忙夺过手帕,刺溜一声跑到角落里,胡乱在脸上擦拭。顾庭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然后才叫丫鬟进来收拾饭桌。红云手里拎着一个鸟笼,笑着回禀道:“前院的张公子送来一对珍珠鸟,说是孝敬驸马和公主的。”
那笼子中央放着一大团青草,草堆里传出嘤嘤鸣叫。顾庭树逗弄了一会儿,发觉这鸟娇小怕人,倒也有趣,便开口道:“拿去给……”说到这里忽然住口,望向灵犀:“公主,何姐姐爱养花鸟,我们把鸟送给她好吗?”
灵犀细声细语地问:“谁是何姐姐?”
顾庭树只好说:“今天早上我带你见的那位,穿白衣的。”
“很漂亮的那个?”
顾庭树笑,心想这只野猴子还能分辨妍媸,于是点头道:“是她,她是咱们的大嫂。”
灵犀发了一会儿呆,才说:“你要是想送就送好啦。”
顾庭树也懒得揣摩她的喜怒,当下从书桌上写了一封问候的信笺,连同鸟笼一起差人送了过去。红云诧异道:“今天怎么不亲自去?”
顾庭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显出怒色:“多嘴!”
何幽楠夜里总要在佛像前诵念一个时辰的经文,这天没有顾庭树的打扰,经文早早就念完了,屋子里的人只好面对着花草鹦鹉发呆。丫鬟梅香几次拎着灯笼到门外察看,眼看夜已经深了,只好无精打采地回来,一边服侍何氏卸妆,一边嘀咕道:“往常少爷早早就来了,今日只怕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将金珠银钗放进首饰盒里,拿出牛角梳为何氏梳头。
铜镜里何氏长发披散,肌肤雪白,眼波流动,是个极冷的美人。她也不说话,忽然眉头皱了一下,劈手夺过梳子,见上面断了三根黑发。梅香见主子脸色不善,当即跪在地上,自称:“该死。”
何氏一手撑着桌面站起来,幽魂似的在房间里来回游荡,丫鬟求饶和自己掌掴的声音远远近近地飘荡过来。院子里的婆子们也吓得不敢吱声。忽然外面有人叫门,满院子的人顿时一喜。
何氏眉头微舒,使了个眼色叫梅香出去,自己瞧了一眼铜镜,然后才移向旁边的软椅。不多时红云举着笼子含笑走过来,又送上了顾庭树的信笺。
何氏叫人给她拿赏钱,拆开信笺,无非是致歉并问安的意思,何氏瞧了一会儿鸟,果然很有趣,便问:“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红云便老老实实地说了它的来处,又说:“少爷和公主知道您爱调理这个,专门派我送来,公主还夸您长得好看。”
何氏点点头,叫丫鬟掌灯送她出去。自己在屋子里呆坐了一会儿,忽然走至廊檐,将炉子上的茶壶提下来,抓起信笺和鸟笼,一起扔进了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