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看礼单,即便他是出身富贵,也被这礼单唬了一下,黄金百两,金珠和珍珠各一斛,蜀锦三十匹,西洋布三十匹,蜀地名茶如蒙山甘露、青城春芽等各十斤,羊脂玉如意一对,玉杯象牙杯各十个,还有三株五十年年份以上的老参。
他记得二姨母嫁的不错,也是蜀地的大户,呼奴使婢的,可是绝非官宦人家,更不是公侯世族,这份礼单,委实太重了,便是一品大员间也没有这么大的礼。
任桃华见他面有惑色,也不禁心中打鼓,这份礼从崔准的府房里拿出的,她跟崔府的魏大总管一提是给娘家的礼,那魏大总管便拉了这个单子给她,她也没细看,便在帐册上署了名,她也刚刚才看了礼册,心里不由得暗骂,不说别的,回来崔准大概也要骂她败家。
任子信笑道,“兰表妹一路辛苦,我先领你去见祖母,然后再去探母亲。”
来到任府,先见辈份最长的女眷,这是最基本的礼数,任桃华虽急着见卢氏,也只好按捺住,先去拜见了她的祖母任老太太狄氏。
她和任老太太并不亲,因为卢氏性情骄矜,不如蔡氏曲意奉承,所以虽为正室,任老太太反而更为偏心妾室蔡氏,连带着任桃华与祖母的关系也不如任梨姿。
她入了任老太太的屋里,除了蔡氏和任梨姿母女,屋里还有几个女眷,她大嫂余咏华,二房凌氏和她的两个女儿,任榴香和任杏芳。
她向任老太太行礼,“徐氏采兰见过表祖母。”
任老太太点点头打量着她,只见她穿了件绣百子榴花的青绢短襦,耳边红珊瑚耳坠莹润宝艳,头上也没珠翠堆盈,可那只累丝嵌宝衔珠的凤钗精致不说,那翡翠青翠欲滴极其稀罕,珍珠有拇指大小,寥寥几件首饰都是价值连城。
再看她容貌虽只是顺眼耐看,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眸却着实令人惊艳,气质也极好,风姿脱俗。
任老太太看罢,便堆起了一脸的笑容,原以为这又是个打秋风的穷亲戚,但这时一看,非富即贵,虽是晚辈,也不能怠慢了。
任老太太对她招招手,“快过来,让祖母看看。”
任桃华有点吃惊于她的热情,还是走了上去。
任老太太拉住她的手,拉着家常,看她年纪虽小却已拢发,便问她嫁到哪里。
她回答道,“嫁到邓州,夫家姓崔。”
任老太太搜索枯肠,也没想起邓州有哪个名门望族的是姓崔的,难道是暴发的商户?可这任桃华的作派和打扮,却绝非普通商户。
任桃华走后,任老太太对身旁的人念叨,怎么觉得这徐采兰好象在哪见过?
岁数最小的任杏芳扑哧一笑,“祖母耳聪目明,就爱逗着玩,这位徐姐姐的眼睛和声音,不是活脱脱的就跟四姐姐一样吗?”
任老太太恍然,难怪,这姨表亲的,表姐妹总有相似之处,又想想不明去向的任桃华,心里也有几分黯然,她这嫡孙女虽和她并不太亲,素来却是乖巧懂事,又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胚子,真是可惜了。
任桃华随着任老太太的大丫头如珠往卢氏的院子走去,昭云和汪尧在后面跟着,一直到了卢氏的门口。
汪尧被拦在门外,昭云随任桃华进了屋里。
卢氏面躺在小榻,形容比她走时还要消减,除了一双尚算光艳的眼睛,肌肤枯干,神色虚乏,看见她进来脸上带了笑容。
任桃华落下泪来,快走几步,扑在她的膝上低泣了起来。
卢氏怔忡着,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她。
任桃华哭了一会儿,收住眼泪,吩咐身旁的丫头给她倒一盆清水,那丫头愣了下,便去给她端来了。
任桃华把药水倒入,然后再洗脸,面具脱落,露出一张姿色绝顶的俏面。
卢氏唤了声我的儿,任桃华扑她的怀中唤了声娘。
屋里的人都呆住了,其实丫头都打发出去,剩下的只有郑奶娘和昭云。
郑奶娘念了声菩萨,昭云叫了声天哪,她知道任桃华戴着面具,但实在没想到任桃华的本来面目是这样的标致。
任桃华和卢氏叙别后之情,任桃华只说她被掳到了京城,后来被人追杀,流落街头,身无分文,后来就嫁了一户崔姓人家,他们待她极好,后来一家人就在邓州定居。
卢氏没怎么觉着惊异,其实任桃华前后寄了两封信她都收到了,信中已大概说了她的状况,她只是奇怪,当初任桃华不是说不敢也无力返回,嫁了个清贫人家,如今一看她的衣着打扮,简直是有天壤之别。
任桃华只说夫君书念得好,得贵人赏识,在邓州混得不赖,卢氏才恍然。
她走了以后,任明堂果真投诚了徐温,任梨姿已与徐温的四子定了亲,已过了六礼,一旦年满十八便会过门,任子信已入仕,在工部任虞部主事。而任明堂因她之事,对卢氏有了些怜悯之意,一个月也会有二三夜宿在她处,因此卢氏在任府的处境已大有好转,只是卢氏思念任桃华,还是茶饭顿减,加上顽疾难愈,还是日复一日的消瘦下去。
任桃华笑道,“娘,我给你找了个大夫。”
卢氏却不大感兴趣,她这病多少名医看过了,都是束手无策,只能缓解,却无力去根。
昭云到门口把汪尧叫进来,汪尧见了任桃华只是微微一怔,眼中闪过惊艳之色,却并没有大惊小怪,隔帏诊脉,汪尧片刻之后收手沉思。
“夫人忧思郁结,失眠多梦,又自幼带喘症,我先开一个方子试服三天,再作诊断。“
郑奶娘请他至书桌开方,汪尧提笔,如行水流水,一挥而就。
其实卢氏没抱多大的希望,只是见到了任桃华着实欢喜,便依她施为。
汪尧出去前丢下一句,“夫人,请恕直言,正气不足,才外感六邪百病丛生,夫人若不能放宽心胸心气郁结,便是华佗扁鹊在世,也治不了您。”
卢氏含着泪,“我的四姐儿回来了,我还有什么不能宽心的,都放下了。”
母女俩又叙了一会儿情,任桃华又复戴上面具,卢氏也觉得任桃华私自成婚,任明堂准得勃然大怒棒打鸳鸯,还不如不教他知晓,女儿总有个太平幸福的日子,又想到任桃华那夫君不知是何等人物,竟教情窦未开稚气尚存的任桃华甘心相许私定终身,也不知这傻丫头的眼光如何,再一想她远嫁邓州,以后母女岂不是天隔一方,只掉着泪要她多住些时日,任桃华自然是满口答应。
她不能住在原来的闺房,卢氏给她另捡了间屋子,昭云和她同住,汪尧只能住在外院的客房。
令任桃华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就有外院小厮来通禀,说是任明堂想见她。
任桃华大感意外,要知道她的身份是卢氏的外甥女,以任明堂的身份,这个后辈女眷是不必相见的,她不知任明堂纯粹是被魏大总管的大手笔给炸出来了。
她想,是不是卢氏向任明堂透露了她是谁,她是不想任明堂知道的,当年的事,始终象一颗针似的埋在她心底,虽然崔准不提,但她也清楚当年的事任家绝对是参了一脚,只是不知做到何种地步,且不说任明堂会不认崔准这个女婿,翁婿相见,反目成仇的的可能性居大。
她心怀忐忑的进了任明堂的书房。
任明堂抬起头看她,她心中不禁感慨,时光真是特别厚待任明堂,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天生娃娃脸上除了眼角的细纹没其它的皱纹,年轻俊美得简直不象而立之年,而久居上位的威势更加溶入骨髓,气度沉稳不怒自威。
“表姨夫。”任桃华行了个万福。
任明堂面色缓和,笑道,“是兰姐吧,千里迢迢的来一趟不易,就多住些时日。”
任桃华放下心来,也笑道,“是,表姨父,本来就是母亲听说表姨母久病不愈,才嘱我前来探望,便是表姨夫不留,也要多叨扰几日。“
任明堂道,“听说你这次带了个神医前来?”
任桃华笑道,“汪大夫虽在蜀地不太有名气,只是生性低调,可是医道十分高明。”
任明堂叹了口气,“你表姨母这几年的身体一直不大好,让你母亲费心了。”
任桃华看着任明堂,如果不是她深知内情,肯定会以为这是一位体贴关心妻子的好丈夫,可实情就是他这些年始终对卢氏不闻不问,任她自生自灭。
“表姨母福德深厚,一定会病体安康。”
此后任明堂又跟她聊了几句,问侯了徐采兰的父母,然后又打听了一下她的夫家,她只说崔准书读得好,得到威胜节度使的赏识,在他麾下效力。其实事实上,她不止一次看到那威胜节度使于大人在拍崔准的马屁。
任明堂想那大概是幕僚之类的,也许这徐采兰的夫家家底比较丰厚。
任桃华告退,任明堂望着她的背影,生出了几分异样的情绪,这兰姐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又见到了女儿任桃华,倒底是表姐妹,相似之处颇多。
不知是任桃华回来所至,还是汪尧的确高人一筹,反正几副汤药下去,卢氏的病大有好转,夜里睡得香了,连喘息的时侯也少了许多。
又过了几天,汪尧又给换了一个药方。
一样药方,用的药材也有说头,任桃华这次携带了许多崔府库房里有年头的上等药材,缺少的药材也可以物易物,卢氏所用的都是珍稀的药材。
一个月过去,卢氏已不再缠绵病榻。
☆、第18章 蒲苇席
第十八章
任明堂偶尔会来,见到卢氏越来越精神焕发,十分惊讶,和汪尧一席谈后,愈加礼遇于他。
府里的女眷见卢氏病愈,也纷纷来找汪尧看病。
两个月飞逝而过,卢氏的气色从内而外已是焕然一新,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也不再象任明堂的姐姐了,其实她本来就比任明堂要小上许多。
她虽身体康复,却是无事可做,除了每天到室外活动一阵外,便是在屋里和任桃华昭云玩双陆打马下五木。
双陆和五木只能两个人玩,任桃华便让给昭云和卢氏玩,自已坐到旁边计筹。
而打马不限人数,便是郑奶娘也来凑数,玩得不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热闹。
卢氏好了□□分的时侯,任桃华便带她出去透气,有时侯去大明寺和观音禅院礼佛还愿,有时侯就在城里走走,逛一下二十四桥和熙春台望春楼。
日子过得很是紧凑欢乐。
只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汪尧面上已有焦色,昭云虽然舍不得卢氏亲手做的马蹄桂鱼和刀鱼羹卤子面,也不时的催促任桃华,任桃华私自出走,心头也浮起了几分不安,也许她该给崔准寄封信再走。
离别,终究要来临。
“大表哥,我走后,还请大表哥好生照顾表姨母,采兰在这里多谢了。”
任子信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自已的母亲,怎么轮到外人来托付,只是徐采兰于卢氏有恩,他不敢怠慢地应承了。
任桃华恋恋不舍地辞别卢氏和郑奶娘,那天任明堂也来送行,再次诚恳地挽留了汪尧,汪尧拒绝后,任明堂有些失望。
他们回到了邓州崔府,一直翘首盼望的魏总管总算松了口气,这姑奶奶总算平安无事的回来了。
上个月崔准曾飞鸽传书,除了问侯老夫人,还随口问了一下这位夫人,魏总管本以为任桃华回娘家最多住上个十天半个月的,不想一住就是两月余,他后悔没把府里崔准留下的高手派去跟着,那昭云身手虽好却是个不靠谱的,连个口信也没往回捎,他心中忐忑,回信时便故意遗漏了夫人,不料前日崔准又差人送了封信来,除了日常庶务,再次提到了夫人,他正愁着不知如何回信呢。
魏总管走回房里,提笔在已写好的信笺上添上了一行字,夫人去娘家小住,已回,尚好。
她回安州的时侯正是六月,时值酷暑,天气炎热就象下了火,她除了每日去崔母去看看,也大不出屋了。
崔母那里根本不用她操一点心,雪烟伺侯崔母无微不至,她又善解人意善于曲意奉迎,把崔母哄得眉开眼笑,任桃华去了,反觉得自个象个外人,也插不上手,也就不多呆。
时间久了,她就发现,崔府上上下下对这位雪烟姐姐都是恭恭敬敬的,连魏总管对她也是礼敬有加不敢怠慢。
她每日的生活很清闲,上午就练字或者弹琴,昭云来了,就一块打发时间。
邓州的官夫人们有个大事小情,生子满月、老人寿筵、升迁到任、生日喜事等等,都会来邀请她,她不去下次也照顾样送来请柬,去了就待为上宾,吃吃喝喝,看看戏听听曲,聊些闲话。
她觉得很是奇特,分明她的丈夫就在河北帮着晋王夺梁的地盘,可的梁的官员却把她当成座上宾。
这天,几个官夫人聊了一会家常,说是最近紫金山下的庙宇有菩萨显灵,香火鼎盛,又说最近涅河沉了一个和人通奸的年轻妇人,最后就说起河北的战事。
梁三月时丢了两个州,前不久又失了洺州,晋军催城拔寨,只是在攻邢州遇上了保义节度使闫宝据城以守坚决抵抗,总算抑制了其势如破竹的战势,梁帝派了捉生都指挥使张温率五百卒前去救援,令梁帝始料未及的是,张温却领着军队投降了晋王。
几位官夫人的语气都隐隐带着大势已去的仓皇,其实,她们都后宅妇人,哪里会清楚分析这些事,不过是听丈夫言及,她们的担心何尝不是梁地臣僚们的隐忧。
这时有一个中年妇人哼了一声,“李存勖不过一莽夫,我大梁不日就会收复失地,你们瞎操心什么?”
众妇遭到驳斥,除了威胜节度使的夫人曹氏面色冷淡,其它人反而陪着笑。
这中年妇人王氏是天平节度使兼中书令琅邪忠毅王王檀的妹妹,虽然其夫只个牙将,她仗着背景硬气,除了曹氏,别人都不放在眼里。
她哥哥琅邪忠毅王王檀年初时曾向梁帝献策,发河中、陕、同各镇兵马三万人出阴地关,突袭晋都晋阳城,昼夜急攻,河东对此毫无防备,且大军正在河北鏖战,城中只有征集诸司工匠及市民坚守,数度濒临破城险境。河东监军张承业大惧。其时退居太原的代北故将安金全主动请缨,率子弟及退休老将数百人出城袭击敌师。适晋潞州所遣援兵亦至,共击梁军,伤其十之二、三,梁军大掠而还。
曹氏虽然不豫,但人家说的是壮梁国声威士气的话,她也不能反驳,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崔夫人,你觉得会不过打到河南?”
任桃华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突然被点将,十分意外,她哪里知道,只是曹夫人问,却不好不答,认真想了下,才道,“战场之上,胜败乃兵家常事,一城一池的得失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