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日这一番动作,又想做什么?她想让谢景行如同傅修宜一样,对她一见着迷,再见倾心么?沈妙心中冷笑不绝,却是不由自主的抬眼往谢景行那头看去。
这一看,却正对上谢景行的目光,谢景行的目光正落在沈妙身上,大约没想到沈妙会突然看向他,倒是顿了一下,随即撇过头去,若无其事的继续瞧着外头,似乎在遮掩什么。
却是一点儿也没看到那中间舞的热烈的人。
沈妙愣了一愣,心中却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感觉,她对楣夫人固然有十二万分的恨,自然对自己也有隐藏在深处的自惭形秽,论起外貌风情,她自认不如楣夫人,所以前生傅修宜才会毫不犹豫的牺牲了她。而谢景行比之傅修宜优秀几千几万倍,若是李楣也瞧上谢景行……沈妙想,那大约是一场灾难。
可是,谢景行的目光在她身上,并未投向李楣一眼。
这和傅修宜何其不同?若是傅修宜,只要沈妙和楣夫人一同出现的场合,是一眼都不会多看沈妙的。
人和人果真是不同的,就像她和李楣不同,谢景行和傅修宜也不同。
她这般想着,竟然连李楣什么时候舞毕了都不知道。只听得厅中鼓掌声传的热烈,这才抬起头来。便见李楣站在其中,微微笑着,额上渗出些晶亮的汗珠,香腮含粉,越发动人,美艳难明。而她身后,水墨画已成,洋洋洒洒,有麒麟踏祥云而来,正是一幅祝寿图,画的惟妙惟肖,却是十足的大手笔。
“叶小姐果真是才艺双绝!”有学士府的大人就道:“画的传神,上等佳作,我学士府的姑娘们可都没有这份本事!”
“舞跳的也不错。”有夫人赶紧跟着道:“叶夫人真是好福气,这叶小姐也是随了您,生的不仅花容月貌,更是一身才气。看看咱们这陇邺里,舞跳得这般好,画画的这般好,也真是数一数二的出挑了。”
叶夫人笑盈盈的受了,卢婉儿却妒忌的绞着帕子,眼中都是不甘不愿。
又有人道:“不知道亲王殿下以为这副祝寿图如何?”
众人都看向谢景行,叶楣也往谢景行那头看去,却见谢景行手持酒盏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想的出神,根本就没有听这头的言论。
“殿下?”高阳提醒他。
谢景行回过神,问:“怎么?”
“问您叶小姐这副祝寿图怎么样?”高阳道。
众人都有些尴尬,感情人家这尽心尽力的展示才艺,还作了画,可这睿亲王根本就在走神,压根儿就没注意,这对叶楣来说无疑太不尊重了。
谢景行闻言,扫了一眼那图,微微勾唇道:“不错。”
那敷衍的态度,隔着三层人都能看得见。
叶楣的笑容就有点僵,反是沈妙见了,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谢景行这般的人,这样的场合哪里就是能走神的这么“专心致志”的人,想来是故意为之的,虽然不知道为何他要故意让叶楣难堪,不过沈妙却因为他的這举动而微微开怀。
她这一点子笑意却被叶楣捕捉到了,叶楣盯着她,忽然轻声笑道:“说起来,当初住在睿亲王府的时候,曾听闻王妃也是才艺双绝。”
突然就把话头转在沈妙身上了。
“只听过王妃步射极好,却未曾听过其他的。既然今日是亲王寿辰,王妃不如也来助助兴,让我等以开眼界,小女仰慕王妃许久了。”她有些不自在的道。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是叶楣听闻沈妙的传言而崇拜于她,想要亲眼目睹。
可是沈妙本就是将门之女,步射好是一回事,可从未有人瞧过她跳舞什么的,若是做了,也许会出丑,若是不应,又好似证实了她的粗野之名。
众人都看向沈妙。
沈妙微微一笑:“我是睿亲王府的王妃,怎么能像歌女舞妓一样的吹拉弹唱,任人观赏呢?”
刹那间,厅中哑然无声,叶楣的脸色“唰”的一下红了。
本来么,当着群臣的面唱歌跳舞就是有损颜面,不过是因为叶楣是叶家的千金,又生的美貌有才情,众人才忽略了这一点。可是沈妙这么大喇喇的说出来,就很微妙了。
叶夫人和叶茂才脸色难看,叶夫人想说话,可是她一开口,岂不是就是顺着沈妙的话头,说叶楣就是歌女舞娘的德行?
卢夫人和卢婉儿却是有些幸灾乐祸,沈妙和叶楣掐起来,才是他们最乐见其成的。
谢景行含笑瞧着一切,似乎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不打算劝架,就这么袖手旁观着。
罗潭觉得沈妙似乎有些针对叶楣,不过心中又觉得隐约的快意。本来就是谢景行的生辰,这叶楣却在这里跳什么舞,反而喧宾夺主。况且还主动要沈妙来唱歌跳舞,凭什么要求别人也与她一样呢?
季夫人看着沈妙,心中焦急,谢景行的生辰全都是宴请的朝臣,沈妙把气氛弄得如此之僵,别人只会怪责睿亲王府没有规矩,损的是整个亲王府的脸面。还会说沈妙善妒,与一个叶家千金斤斤计较。
叶楣踌躇的站在原地,她微微蹙眉,就惹人心怜,好好的一个美人儿,被逼到如此境地,让人觉得十分不忍。厅中的男眷们就有些打抱不平又自诩正义的,想要英雄救美,为叶楣说话了。
沈妙扫了一眼厅中众人,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叶楣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她想要什么,从来都不用自己说。皱皱眉头,叹叹气,就驱使着周围的人为她抛头颅洒热血,今日自己拒绝了叶楣,只怕第二日全陇邺的人都要站在叶楣那头了。
怎么就能让叶楣如愿呢?
她站起身来,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笑道:“不过,叶小姐‘盛情难却’,我就‘勉为其难’,恰好前些日子学了一手曲子,就弹与叶小姐听罢。”
“怎么是弹给‘叶小姐’听呢?”卢夫人笑道:“不应该是恭贺殿下生辰吗?”
“这曲子悲的很。”沈妙淡淡道:“不似喜庆乐调,也不适合恭迎生辰。只是我前些日子觉得好,便学了,既然叶小姐仰慕与我,好东西自然要与之分享,对么?”她含笑看向叶楣。
叶楣也柔柔一笑:“自然是的。”
这二人言语间你来我往,仿佛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叶楣妩媚,沈妙端庄,各有各的美,一时间竟然分不出主次。沈妙端着袖子,走到中间,叶楣退下。惊蛰连忙给沈妙寻了椅子过来,沈妙抬眸,问:“取琴来吧。”
谷雨过了许久才出来,道:“碧霄楼只有一把焦尾琴,夫人……”
焦尾琴音色特别,谷雨心里清楚,跟了沈妙这么多年,几时见过沈妙抚琴过的。她一边暗恨这叶家千金不安好心,偏生要沈妙做这等风雅之事,一边又为沈妙犯了难,打肿脸充胖子,丢了的脸面只会是自己的,尤其还是在这陌生的异国他乡,没有人会看在沈家的面子上对沈妙礼让三分,这里的大部分人都心怀鬼胎,恨不得落井下石。
尤其是有了叶楣那独树一帜的水墨舞珠玉在前,沈妙做什么都是相形见绌的。
“无碍,就拿它吧。”沈妙道。
周围的夫人小姐闻言,俱是窃窃私语起来。
“不是说自来粗野么,竟还要托大弹琴?”
“应当是想与叶家小姐一较高下吧,可真是争强好胜。”
“哎,可惜了睿亲王府,今日只怕是要丢脸面了。”
“明齐的人果真上不得台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他们说话的声音小,却掩饰不了嘲弄的目光。罗潭倒是信心十足,虽然没听过沈妙弹琴,可是莫名的,她总是觉得沈妙无所不能,既然说得出口就一定能做到。
季羽书却和高阳咬耳朵,悄声道:“嫂子真的会弹琴?当初沣仙当铺查出来的消息,可是连弹琴的先生都没给她请过一个。无师自通?太厉害了吧。”
高阳耸耸肩:“我也不清楚,静观其变吧。”
裴琅也是在宴请的宾客中,广文堂是有教授琴艺课,可沈妙没有选择修琴,裴琅也曾听闻那里的先生抱怨过,沈妙连琴弦都分辨不清楚。这会儿见沈妙欣然接受,心中难掩诧异,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谢景行,想着沈妙如此争强好胜,也都是为了谢景行吧。
谢景行微微蹙着眉头,捏着酒盏的手却微微攥紧了。
沈妙焚香洗手,淡淡道:“这首曲子叫《血咏》,是一位年轻的公主被迫要去与敌国和亲,屈尊下贵嫁给年过五旬的粗鲁敌国领袖,对于未来茫然不安,却无可奈何,希望能改变自己父皇的主意,心中悲愤绝望之下所做的曲子。”她声音淡淡,如同渺茫月色,竟然在楣夫人舞过的热烈后,让人迅速平静下来,仿佛随着她的话语,来到了故事中。
她弹拨了琴弦。
焦尾琴的琴音厚重,本就不似普通琴音清越,弹拨起来也难以动人心,而她一点一滴,抚的漫长。
分明是莫名的琴音,却声声扣人心弦。在弹拨的第一声开始,厅中就安静下来。
她慢慢的开口,慢慢的唱。
“长江浩浩西来,水面云山,山上楼台。山水相连,楼台相对,天与安排。”
“戴月行,披星走,孤馆寒食故乡秋,枕上忧,马上愁,死后休。”
她的声音平日里温和的,如水一般清澈,然而此刻却带了沉痛之意,听得叫人眼圈发红,心头发酸。随着她的唱词,随着她的琴音,教人眼前仿佛浮现起了那年轻的小公主,生的雨雪可爱,却被迫穿着凤冠霞帔,苦涩的坐在宫中一隅。那宫殿巍峨重重,幽深厚重,本是
天真烂漫的年纪,却要迎接并不轻松的命运。
她上马车,拜别母后,帝王无情,为千秋大业牺牲女儿,成为皇家公主,迎来的却是不能被自己做主的姻缘。
离京的路途遥远,她落寞的掀开帘子,她看沿途飞过的老鹰,看水底的游鱼,她看风看雨看云,每一样都比她自由。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
沈妙的眼泪慢慢的流了下来。
她本就生的清秀端庄,肤白如玉,灯火之下,素手弹拨,但见泪痕,分明是冷的神情,却仿佛有无尽苦楚,说说不得,唱唱不出,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越见清澈,暗暗痛色无穷,却愈发衬得人如雨中花,颤巍巍,让人忍不住想呵护。
她唱的满厅的人无语凝噎,眼圈发红,只觉得心头梗塞,却再无之前李楣跳舞时候的欢欣了。
然而琴弦忽而一转,琴音声声急促,她得唱词变得锋利。
“误国君,奸佞专权,开河变抄祸根源,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和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哀哉可怜!”
“倒不如亲眼见这楼倾台塌,便成瓦砾,兴亡五十年,冷眼看碑残!”
她眉眼冷厉,声声泣血,如泣如诉,仿佛在说一段过往。然后眸光掩饰杀机,满腔愤恨凝而未决,一丝丝一束束,都朝那坐着的叶楣姐弟飞去。
婉瑜到底都未曾将这首曲子完整地弹给傅修宜听见,那剩下的曲子被沈妙补完,在冷宫之中,她拿断了琴弦的残琴弹给自己听。前半段是婉瑜的哀求,后半段是她的控诉。夜里不绝入耳,可是那些人都听不见。
现在在这里,你且听!你且听!听这曲调可曾有一丝熟悉?可曾有一丝胆寒?
谢景行将杯盏放下,眸光锐如刀锋。
叶楣却觉得有些发冷,那唱词与她何干?可为何却像是冲着她来的,心中竟也有不安?
那一曲唱罢,悠悠淡淡的琴声方歇,沈妙猝然停手,抬眸。
厅中久久没有言语。
谁敢说睿亲王妃粗野无名,不通琴棋呢?能弹唱的满厅人寂寂无声,也是本事。
可是为何又偏偏让人一颗心沉沉定定,仿佛听了个悲伤地故事,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了。
沈妙温和开口,道:“这曲子算不得喜庆,本不该在生辰上弹拨,不过叶小姐想听,就‘特意’为叶小姐弹了。”她看向叶楣:“叶小姐可算满意?”
众人的目光“嗖”的一下落在叶楣身上。
叶楣有些坐立不安。这话倒像是她逼着沈妙来弹琴献丑的一般,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沈妙并不粗野。弹琴并不难,难得动人心。她的琴意已经打动了厅中所有人,昧着良心说不好,反是落了下乘。
“王妃果真如传言一般才艺无双,”叶楣笑道:“这一曲《血咏》,让人佩服。不过……”她有些疑惑:“这《血咏》的前半段和后半段怎么的是截然不同的风情?后半段,好似换了个谱儿。”
后半段激烈,愤恨,绝望,如同困兽发出的最后呐喊,让人战栗。
沈妙动了动手指,前面和后面自然不一样的,前面是婉瑜为打动傅修宜而做的哀婉,后面却是她痛失女儿,后被打入冷宫后对这双毒男女的控诉。
沈妙微笑:“前半段是这位小公主被迫出嫁的心情,后半段却是这位小公主的生母,那位皇后痛失女儿的绝望和悲愤了。”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又有人问:“这曲子可真是动人心弦,亲王妃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故事,听着可真教人唏嘘。”
“不过是路过的说书人传唱的罢了。”沈妙含笑:“只是觉得这个故事未免太过沉重,便记了下来。”
“哦?”有年轻的小姐忍不住问:“那既然是个故事,故事最后的结局是什么?那位和亲出嫁的公主又有什么结局?”
沈妙淡淡道:“故事的结局,那位公主死在和亲路上,那位皇后也被打入冷宫,不久就被赐白绫一双,殁了。”
其他人皆是唏嘘,说着这个故事太过悲惨。
叶夫人却有些不高兴,沈妙这一出弹唱,竟也和叶楣分不出上下来。叶楣妩媚多姿,舞的热烈动人,可沈妙只是静静地坐着弹唱两句,便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而且还讨巧的讲了一个故事,抢了叶楣的风头,这样一来,叶楣的那只水墨舞,反倒是落了下乘。
众人看向沈妙的神情就有些微微的变化了。
女人们总是感情用事的。沈妙讲了那么个可怜的故事,琴音里似乎又牢牢的攫住了人心,大家就觉得和沈妙亲近了不少。
叶夫人道:“大喜的日子,倒是让人怪感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