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谁说不是呢。”枪棒教头刘二陪着庄主叹了口气,低声附和,“他要是赶在红巾贼登门之前就服了软,也不至于如此!可惜那数万贯家财了,这一回,全都落入了那姓朱的手中!”
“恐怕姓朱的,根本就不想给他服软的机会吧!”刘老泉又叹了口气,继续轻轻摇头,“北岸这些堡寨里,就数吴家庄最富。那红巾贼的头目又都是穷鬼出身,正愁找不到借口来洗呢。吴庄主带头不缴纳钱粮给他们,岂不是正合了他们的意?!唉,可惜了,一场兵灾过后,那庄子里的炼铜和炼铁炉子,能剩下两成就不错了。想恢复往日规模,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说到这儿,他又猛然想起一件事来,看着风尘仆仆的枪棒教头刘二,用极低的声音询问,“你去的时候,看到吴家庄后面还有烟囱冒烟么?我是说那些炼铜和炼铁的炉子,红巾贼没将它们全都毁光了吧?!”
“这——?”刘二眉头紧锁,冥思苦想。白天去吴家庄探听红巾贼下一步动向时,他还真没去留意庄子后面那些又粗又大的炉子是否还在继续冒烟?然而此刻家主问起来,又不能如实汇报说自己没注意。沉吟了片刻,也用极低的声音回答,“应该,应该还有炉子在冒烟。您老也知道,吴家庄那一带最大的特色就是一年四季都烟尘滚滚。要是炼铜和炼铁的炉子都不冒烟了,才会让人一眼就发现差异!”
“那就怪了,莫非朱贼要自己占了吴家庄,要自己在那里开炉炼矿?!”刘老泉听得微微一愣,脸上立刻露出了迷茫的表情。“自己炼,哪如抢得方便?!况且眼下只有他一支孤军悬在河北,既然滕州的官府不敢惹他,哪天朝廷的兵马路过,也容不得他继续在吴家庄招摇啊?难道说,他们打破了庄子,抓到了吴家父子,然后又把父子四人放了出来,逼着吴家庄继续替他们炼铜炼铁?!!”
“不可能!”枪棒教头刘二立刻出言否认,“咱们被逼无奈,暗中给芝麻李输送钱粮是一回事。毕竟连官府自己都这么干,以后朝廷即便知道,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明着替红巾军干活,朝廷无论如何都不会容忍,搞不好,就是下一个沛县之祸。那吴家父子为了求一时活命,把整个宗族和庄子里的几千男女全都搭上,岂不是太鼠目寸光了些!”
“谁知道呢?!”刘老泉用力摇头,怎么摇,也摇不出个结果来。以他的人生经验,宁愿被红巾军所杀,也不能得罪大元朝廷。被红巾军杀了,顶多只是父子兄弟几个,一家一姓。而得罪了大元朝廷,则连族诛都是幸运,一弄不好,左邻右舍,整个庄子,乃至四邻八乡所有跟吴家庄有关联的,就都是死路一条。
而刘家庄与吴家庄,以前却是结过亲的。自己的二儿子刘勇,娶得就是吴家二房的长女吴英姑!想到这儿,刘家庄再度长长的叹气,抓起手边铃铛摇了摇,唤进门外一直伺候着的亲随,“去,找几个力气大的婆子,到老二那边,把老二家的暂时送进祠堂旁的小院子里安置。等吴家庄的确切消息传过来,再送她回老二身边。”
“这——?是!”亲随们脸上露出几分不忍之色,低声答应着去了。谁都知道,所谓的安置,其实就是先软禁起来等候风声。如果吴家父子被红巾贼杀掉了则罢,二少奶奶还能算是忠烈之后,在刘家依旧能有碗饭吃。如果吴家父子真的投了红巾军,恐怕二少奶奶就要被送回吴家,或者永远关在祠堂边的小院子里,再也无法出头了!
“这么大一个庄子,几千口性命呢!我能有什么办法!”也许是为了解释给刘二听,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刘老泉**般自言自语。
“要不,小的再去吴家庄附近转转。反正红巾贼又没有把路封了,小的多去转转,也许就能探听到更多的消息来!”枪棒教头刘二心中也非常不忍,凑到刘老泉身边,低声提议。
“去吧!先去帐上支十吊钱,带在路上防身。如果有了消息,立刻回来通知我!”刘老泉思考了片刻,点头答应。“对了,如果看到红巾军朝着咱家这边来,无论如何提前送个信给我。咱刘家,可不能步了吴家的后尘!”
“是了,小的明白!”刘二行了礼,倒退着走出书房之外。随即到帐房支取了一笔铜钱,骑着马,又风风火火地出去打探消息了。
说来也怪,这一次,他在吴家庄附近一转就是三天。三天来,那吴家庄的炼矿炉子该冒烟冒烟,该开炉开炉,居然一刻都没有停过。连同那庄子周围的农田,居然也有人赶着水牛继续下地,仿佛庄子里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
枪棒教头刘二越看心里越惊奇,最后实在按耐不住了,打着胆子凑到一个正在下地的农夫身边,压低了声音打听,“喂,我那老哥!您是这庄子了的人么?”
“怎么不是?”那农夫抬起头,狠狠白了他一眼,大声回应,“您不是刘家庄的刘教头么?怎么到了庄子门口了不进去坐?整天在这野外蹲着,您不嫌虫子咬得慌吗?!”
没想到对方居然认识自己,刘二被说得脸色一红,讪讪地解释,“我,我们家庄主担心吴,吴庄主的安危,派我,派我过来打听他老人家的消息。请问,请问老哥,吴庄主还活着么?”
“你这后生,怎么说话呢你?”农夫闻言大怒,瞪圆了眼睛呵斥,“吴庄主当然活着呢,他老人家又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可能是个短命的?倒是某些人,哼哼,见死不救还说风凉话,早晚会遭报应!”
“嗯!”刘二被骂得脸红脖子粗,为了自家庄子的安危,却不得不忍气吞声,“老哥,老哥,留点口德,留点儿口德。我们,我们家庄主,没等把人马派过来,就听说吴家庄已经被红巾贼打破了。怎么?红巾军没难为吴老庄主?那朱八十一,怎么会突然发起了善心?!”
“怎么没难为?不难为人,你当他们是活菩萨么?!”那农夫仿佛早就知道刘二会有此一问,按照事先准备好的答案,大声回应,“我们庄主力战被擒,原本准备以死明志的。谁料那朱老蔫忒地奸猾,抢了庄主家所有积蓄不算。还拿全庄老少的性命威胁庄主,让庄主跟他签定城下之盟。每年要交,交一大笔铜和铁给他们。否则,就杀光全庄子的人!”
“可恶!”刘二感同身受,大声痛骂。骂过之后,又觉得此事有点儿不太对劲儿。用全庄上万口男女老少的性命逼着吴庄主投降,那吴庄主向红巾贼服了软,倒是情有可原了。朝廷日后过问了起来,也不能追究得太狠。只是,只是一个城下之盟能管什么用?红巾贼走后,吴家就是不继续缴纳铜和铁给他们,他们又能怎么样?
正迷惑间,又听那农夫大声说道,“非但如此,那恶贼还将大公子掠去做了人质。说如果两个月后收不到第二波铜和铁,就要把大公子一刀两断!唉,可怜我们庄主这辈子积德行善,到了老来,却,却落到如此下场!唉!”
居然还掠了吴家庄的下一任庄主吴良谋为人质,这朱八十一,手段果真恶毒!刘二闻听了,心中顿时对吴家充满了同情。不过这样也好,吴家对朝廷有了交代,红巾军也没有将吴家满门杀了个鸡犬不留。那些吴家嫁在外边的女儿,也不会因为娘家于红巾贼有了瓜葛,被夫家休掉,或者关押起来随时准备交给官府,大家各取所需,倒落得天下一片太平。
比以往那些被匪徒洗掉的庄子,吴家庄现在的结局,倒不算最差。又陪着农夫叹了一会儿气,刘二终于跳上马背,飞一般跑回去向自家庄主汇报了。
“蠢猪!”那农夫看到他的背影去远,也立刻弃了水牛,一溜小跑回了庄子。与其他特意出来散布消息的农夫们一道,找管家吴福汇报结果,顺便领取事先说好的赏金。
“老爷早就知道他们为何而来!”那管家吴福听完了农夫们的汇报,撇撇嘴,不屑地说道。随即命令帐房给农夫们立刻发放赏钱,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服,快步跑回书房,向家主吴有财汇报消息。
进了书房,却发现大公子吴良谋、二公子吴良田和三公子吴良方都在,哥三个眼睛都是红红的,脸上泪痕宛然。再看那老庄主吴有财,也是刚刚擦干净了老泪,见到管家进来,挥了下手,强笑着吩咐,“老三,赶紧给福叔搬把椅子。这几天的事情,多亏了你福叔极力帮衬着,咱们家才过了此关。”
“不敢,不敢!”吴福立刻将手摆得像风车一般,“小人,小人都是按照老爷的吩咐再做。老爷,您和少爷如果有事,小人,小人一会进来!”
“不必了!”吴有财站起来,一把扯住吴福衣袖,“他福叔,你坐这儿吧!今天的事情,我们父子要请你做个见证!”
“啊!”管家吴福听吴有财说得郑重,愣了愣,欠着屁股坐了半边椅子。那吴有财冲他笑了笑,突然挺直了身体,大声说道:“咱们吴家,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分过家。算算,总计也有七十多年了。今天我把老大送给朱都督做人质,实际上打的是开枝散叶的主意!”
“啊——!”管家没想到自己听到事关家族兴衰的大秘密,愣了愣,猛然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坐下!”吴有财看了他一眼,不容拒绝地命令,“这些事情,其实我不说,也不可能瞒得过你。之所以要老大去,而让老三留下接我的家主之位。不是在我这当爹的心里,就觉得老三比他大哥强。福叔,你要把这些话记在心里,哪天一旦我不在了,随时提醒老二和老三!让他们,让他们永远记得,老大当初被交出去,也是为了这个家!”
“是,是。。。。。”管家吴福不敢再走,站在原地,两眼发红,汗流浃背。
“之所以让老大去做人质,是因为老大是个鲁莽的性子,适合进取,不适合守成。而老三的性格,跟老大正好反过来,守成有余,进取之心不足。老大,你跟了朱将军,虽然说是做人质,家族为了自保,过后也少不得要将你除名。但看在老夫将来要陆续给他送去的两万多斤铜上,那朱八十一也不能真的把你当人质对待。而你跟了他,万一哪天一飞冲霄了。也别忘了,别忘了,在这儿山阳湖边,还有你两个兄弟!”
第五十五章 无德轮回
“是!”吴良谋长跪于地,红着眼睛答应。然后重重地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孩儿不孝,以后不能侍奉大人膝下了,请父亲大人每日多餐少忧,日后,日后。。。。。”
说到一半儿,他已经哽咽得无法出声。虽然被家族除名这档子事情,只是做戏给朝廷看。但是对他们父子二人来说,此一去,恐怕就是生离死别,这辈子都难再见了。
“痴儿!起来,你这又是何必!”吴有财抬手擦去腮边的眼泪,笑着扯住长子子的胳膊。“这世上,那些传承过百年的大家族,哪个不是如此。太平时节,就得有人去当官,有人去经商。然后官护着商,商养着官,一家人抱成团儿努力向上。若遇上乱世,则就得有人去保朝廷,有人去投反贼。最后无论是朝廷赢了,还是反贼赢了,家族的实力也不会下跌太多。咱吴家,自从你曾祖父那辈起,就没再出过为官的了。所以这朝廷船,是搭不上了。但反贼这边,总得留一丝机会!所以细算起来,把你送出去,是我这当爹的对不住你,而不是你不孝辜负了老爹!”
话音落下,父子四人再度抱头痛哭。那管家吴福听得心里头宛若刀搅,咬咬牙,低声说道:“庄主何必如此?那朱八十一所凭,不过是几件古怪的火器罢了。如今他把火器就摆在庄子前面的晒谷场上,手下士兵又分散住在周围的民房里。咱们趁着黑夜召集人手,先抢了他的火器,然后再。。。。。”
“一派胡言!”吴有财立刻抬起泪眼,冲着吴德怒目而视。“你也是年过不惑的人了,怎么目光比小孩子还短浅?那几件火器,的确就摆在打谷场上。可你如何保证他手中没有藏着别的神兵利器?!况且在他到来之前,咱们吴家已经炼了十几年铜了,这期间,钟鼎铙钵不知道铸了多少。几曾想过,这铜钟横过来,装上火药就变成了神兵利器?!”
“这。。。。”不光是管家吴福,吴良谋、良田和良方三兄弟,也被老父的话问住了,一个个瞪着泪眼,面面相觑。
“我之所以舍了你去跟了朱将军,也正是因为如此!”吴有财笑了笑,继续对长子道:“他虽然把咱们家多年积蓄洗劫一空。可他进了庄子这些天来,没纵容属下乱杀过一个人,没辱过一名妇女。他手下的人虽然大多也是刚刚放下锄头没多久的庄稼汉,却也被训练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令行禁止。再加上那些层出不穷的火器,这样的人,在这乱世当中,成就岂会太小?日后此子即便不能坐拥江山,恐怕也是马援、李靖一般人物。你跟了他,相当于附上了青龙尾翼。只要侥幸不死在半路上,最后恐怕也少不了一场大富贵在等着。所以,切记,一定不要把他拿光咱家钱财事情放在心上,并且一定要尽全力辅佐他,把他当做你的主公对待!。有多大力气用多大力气。宁可让他觉得你本领不够,也不可让他觉得你不肯忠心侍奉他。眼下他身边谋臣良将半个也无,你现在就跟了他,即便日后他麾下尽是韩信、张良之辈,冲霄之日,恐怕也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是!孩儿记下了!”吴良谋被父亲说得心中火热,又红着眼睛磕了个头,缓缓站了起来。
“好了,都去睡吧。明天早晨,他就要返回徐州了。你尽管跟他走,家中的事情,有福叔和你的两个弟兄帮我照应,不用老惦记着!”吴有财笑着将儿子们挨个揽进怀里,用力抱了抱,然后直接推出门外。
三兄弟含着泪在父亲门外站了一会儿,见老父书房门始终没有再打开。只好冲着房门又施了礼,各自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朱八十一果然带着麾下弟兄们,推起装满了金银细软和铜锭铁块的鸡公车,拔营回返。走得和来时一样干脆利落。只是来的五百多辆半空的鸡公车,回去时却变成了一千三百多辆,并且每一辆都装得满满当当,木头制的轮子在泥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那吴良谋也跟被家族送给朱八十一的百余名庄丁一道,洒泪拜别了老父,加入了徐州左军的队伍当中。一路上,每走几里就回头看上一看,真的是肝肠寸断,哽咽不止。
亲兵队长徐洪三被他哭得心烦,忍不住低声安慰道:“行了,差不多就行了。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眼泪怎么就那么不值钱呢?!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离开家去轿行当学徒了。每天扛着磨盘练习走路,还连饭都吃不饱!要像你现在这样,还不早就哭死了?!”
“你那是被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吴良谋立刻竖起眼睛,低声反驳。
“你好,你有饭吃!”徐洪三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瞪了他一眼,不屑地提醒,“又不是咱们都督非要带你走,而是要做场戏给鞑子官府看,你明白么?!你要是敢继续待在家里头,等鞑子的大军赶过来,全家都得给人砍了脑袋!”
“我家又没请你们过来!”吴良谋闻听,愈发觉得委屈。咬了咬牙,恨恨地回应。随后将头扭在一边,不想再和仇人多浪费任何口舌。
“呀,你还牛上了!”徐洪三扬起刀鞘来想打,抬头偷偷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努力学习骑马的朱八十一,又迟疑着放下了胳膊。自家主将不喝兵血,也没有虐待士卒的习惯。他这个当亲兵队长的,当然不能做得太过分。然而被一个人质给窝了脖子,这口气也实在难以下咽!因此想了想,又换了一幅笑脸说道:“你家当然没请我们来。可你爹拖着我们徐州军的钱粮迟迟不交,我们当然要过来催一催了。如果换了我们是朝廷那边,不也一样得派了官吏找上门么?不信你家能剩得比现在还多!”
“朝廷是朝廷,你们是你们。给朝廷缴税纳赋,那是我家份内之事。而你们。。。。”吴良谋偷偷看了一眼朱八十一,发现后者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压低声音,不屑地说道:“一群草寇而已,怎么能跟朝廷比!”
“吆——哈!”徐洪三又被气了个火冒三丈,咬着牙,盯着吴良谋的眼睛反问,“我们怎么就不能跟朝廷比了?朝廷眼睁睁地看着老百姓饿死不管,我们红巾军打下了徐州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仓放粮。朝廷收税收到老百姓卖儿卖女的地步,我们徐州红巾把地分给老百姓却只收两成。朝廷只给有钱有势的人撑腰,没钱没势的哪怕被当街打死了,官府都假装看不到。我们徐州红巾却规定杀人者偿命,无论你官职高低,有钱没钱,是蒙古人还是汉人。你说,到底是朝廷更像个朝廷,还是我们这群草寇更像朝廷?”
他造反前是个轿夫头目,属于下九流中有名的碎嘴职业。给朱八十一当了亲兵队长之后虽然刻意收敛了些,但跟人争辩起来却依旧轻易不肯认输。此刻在行军途中百无聊赖,又难得遇上个好对手,当即谈性倍增。旁征博引,将质问的话连珠箭般射了出去。
那吴良谋登时被问得接不上话来,愣了好一阵儿,才硬着头皮回了一句,“那你们也没有向我家征钱粮的权力!朝廷虽然做得不好,但人家是天下正朔。要是朝廷做得稍有不好,大伙就都像你们一样拎着刀子造反。这天下还不是要乱了套?”
“你先弄清一件事,不是我们要造反,是朝廷逼着我们造反,不造反就得活活饿死!”徐洪三耸耸肩,连声冷笑,“换了你,连观音土都吃不上了,你肯蹲在家里乖乖等着饿死么?至于正朔,什么叫正朔?现在的皇上是个鞑子吧!咱们好好的汉家江山,他一个鞑子朝廷怎么就成了正朔?!”
“天命有常,惟有德者居之!”吴良谋说他不过,只好又掉起了书包。
“有德?你说鞑子朝廷有德?哈哈哈,你说鞑子朝廷有德?!”徐洪三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摇头大笑,“你知道鞑子当年打到这边来,杀了多少人么?告诉你吧,我祖爷爷那辈兄弟七个,就跑出来他一个。其余六个,全被鞑子给砍死在了逃命的路上了。这样的朝廷你居然敢说他有德?缺大德吧你?”
“你,你。。。。”蒙元得天下时杀戮之惨,吴良谋从自家已经过世多年的祖父口中也听说过。然而五德轮回,是这个时代儒家的一个重要理论支撑。虽然儒者口中的“德”,与市井百姓嘴里的“德”,是完全不同两种概念。但一个完全靠杀戮建立起来的朝廷,硬说它符合天道,又实在需要足够厚的脸皮。
吴有谋只是有些书呆子气,却不是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厚脸皮。嘴唇濡嗫了半晌,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那徐洪三在辩论中站了上风,心中好生得意,口齿也变得愈发清晰,“既然谁更会杀人,谁就该坐江山。给我们红巾军缴纳钱粮,你还有什么委屈的?我们红巾军,肯定比滕州府的官兵更懂得杀人吧?这话太糙,咱再换一种说法。谁的军队能打,谁就该抢了江山做皇上。我们红巾军现在也没输给鞑子朝廷吧?你怎么知道,将来不是我们红巾军坐江山?!你那个德,不会落到我家都督头上?!”
“就他?”吴良谋将头转向正在跟战马较劲儿的朱八十一,怎么看,都无法将这个身上没半点斯文气儿的屠夫,与坐在龙椅上的九五至尊联系到一起。但是他又牢记着父亲的吩咐,不敢表现出对朱八十一本人的丝毫不满来,挣扎了一下,低声说道:“就凭你们?也就是凭着火药之利,暂时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罢了。等哪天朝廷反应过来,鹿死谁手,还未必可知呢?!”
这个典故有点儿深,远超出了徐洪三的理解范畴。后者立刻皱起眉毛,低声追问,“什么,你说什么未必可知?鹿,这跟鹿有什么关系?”
“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吴良谋立刻抬起头,举目四望,满脸高深,“这鹿,就是江山。最后落到谁手里,谁就当了,当了。。。。。。。”
话说到一半儿,他的舌头突然打了结。两眼紧紧盯着西北方向飘来的一团黄褐色的云,原本白净的脸孔瞬间变得一片乌青,“不好,那边,那是战马踩起来的烟尘,有骑兵,大股的骑兵!。”
“骑兵,骑兵!”仿佛在验证他的乌鸦嘴,两名红巾军斥候拼命打着马,从西北方向疾奔而至。“骑兵,打着黑十字旗的色目骑兵。从运河,从运河那边杀过来了!”
第五十六章 吴良谋
朱八十一带领大伙,要去的就是运河方向。准备将从吴家庄搬出来的细软和铜料装上货船,从水路运回徐州。此刻听斥候说有一支色目骑兵迎面杀到,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催马迎住斥候,大声追问,“什么?色目骑兵,多少人?是路过还是专门奔咱们来的?”
两名斥候滚下马背,喘着粗气大声汇报,“是,是绿眼回回,长得,长得跟伊万差不多。打着黑色的旗子,上面画了个白十字。有三千出头,属下,属下不知道他们是路过,还是专门来打咱们的!”
“是阿速军!”伊万诺夫小跑着跟了上来,大声向朱八十一解释,“打黑色十字旗的,肯定是阿速军。你们皇帝的私人卫队,里边全是清一色的阿速人。赶紧找个高一点儿的地方备战,别上骑兵直接冲过来!”
“那边有一座小山,山后就是一条河!”此处距离吴家庄只有十几里路,因此吴良谋对周围的地形极为熟悉,跑到朱八十一马前,用手指着两百步外,大声提醒。
朱八十一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一座葱茏的丘陵。大概比地面高出了一百米左右,正面的坡度非常平缓。这个时候,他也没功夫再找更合适的地点了,立刻将手向山头处一指,大声命令:“上山,把鸡公车都推过去,横在前面当寨墙。马上!”
“上山,把鸡公车也推过去当寨墙!”“上山,把鸡公车也推过去当寨墙!”徐洪三立刻带领十多名亲兵,将主将的命令一遍遍重复。
“是!”吴二十二干脆利落地答应一声,然后直起腰,向身后挥舞手臂,“弟兄们,跟着我上山。”
“弟兄们,别慌,跟着我来!”其他将领也推着鸡公车,大声招呼。
他们都是从上次战斗中跟在朱八十一身后去炸兀剌不花的那批勇士里头提拔起来的,作战经验和临阵指挥能力方面,或许有所欠缺。但是在胆气方面,却个个都属于人中翘楚。即便此刻心里头再着急,脸上也不带出一点惊慌的表情来。用力迈动的双腿,更是一步一个脚印,努力控制住整个队伍的行进节奏。
此番跟在朱八十一出来“打草谷”的亲兵、战兵和辅兵,也都是平素训练中表现最为出色的一群。从去年八月中旬到今年三月下旬,前后七个多月的军容和队列训练,已经将服从和纪律,牢牢地刻进了每个人的骨子里头。因此一个个都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慌乱,在各级将领的带动下,秩序井然地推着鸡公车朝二百步的山坡上走去,连一块铜板,都没有因为紧张而遗落在地上。
“伊万,你先去山上指挥着大伙搭车墙!尽量宽一些,别让骑兵能直接跳过去。”
“洪三,你去协助伊万。叫大伙都按他说的办,对付骑兵,他比咱们经验多!”
“老黄,你把你的铜炮给架到高处。等会儿越过大伙头顶,直接朝鞑子队伍里轰!”
“老黑,你也去把你的抬枪架起来。准备专门朝着当官的身上招呼!”
朱八十一在十几名亲兵的保护下,走在整个队伍最后。一边走,一边将命令流水般的传了出去。经历了去年冬天那场恶战,他的本事也大有长进。虽然下命令时的语气还略带着些紧张,但至少条理非常清晰,能让弟兄们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
“是!”众人答应着,撒腿朝荒山上跑去。朱八十一回头看了一眼骑兵云,估算了一下敌军跟自己之间的距离,然后又低声朝着紧跟在自己身边吴良谋吩咐,“你带着你的庄丁,一会直接从山那边下去,然后自管回家。如果官府问起来,你就说趁着我跟阿速人交战的时候逃回去的。这样,他们就应该不会再难为你们吴家了!”
“我”吴良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朱八十一居然会在最危急关头放自己离开,还准许自己带走所有庄丁。愣了愣,两眼瞬间瞪得老大,嘴巴也瞬间张成了一个鸡蛋型。
“走吧,带你出来,是为了让你爹给官府有个交代。现在交代有了,你就不必留下来了。战场上刀剑无眼,待会儿打起来了,我未必还顾得上你!”
“我——”吴良谋心中先是觉得一热,随即,便涌起了无穷无尽的屈辱。然而,感动也罢,屈辱也罢,短短数息之后,却全部让位于理智。
很显然,这个节骨眼儿上最理智的做法,是速速离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阿速军发起狠来,可不会管谁是怎么来的,是不是红巾军的人质!况且这红巾军,刚刚洗了吴家,跟他仇深似海。他即便再年轻气盛,也没必要留下来与对方同生共死。
想到这儿,吴良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冲着朱八十一拱手施礼。“如此,在下就先谢过都督高义了。祝都督旗开得胜,所向披靡!”
“回去告诉你爹,能躲就尽量带着乡亲们躲一躲,那鞑子眼里,可未必肯区分是谁是义军,谁是顺民!”朱八十一微笑着点了点头,跳下战马,开始帮弟兄们推鸡公车。从那一刻起,再也没多看过吴良谋一眼。
有股被轻视的感觉,瞬间再度占据了吴良谋的心脏。他真想冲过去,大声告诉对方,自己身手不比对方麾下任何一个人差。自己是将门之后,临阵指挥肯定不会输给红巾军里的大老粗!然而,理智却牢牢地抓紧了他的双脚,让他停在原地不能移动分毫。这种时候,争这一口气有什么用呢?自己与他们不是一种人!自己读了许多书,师出名门,有殷实的家业和大好的前程,而他们,只是一群土匪而已,还刚刚将自己的家洗劫一空。
“听伊万的,他比咱们懂得怎么打仗!”
“车和车之间留出几条过人的通道来,只要能挡住战马就行了。别把咱们自己的路挡死,一旦色目人逃了,咱们还得追杀他们呢!”
“车子放下后,王胖子带着辅兵去挖陷马坑。战兵和掷弹兵,赶紧都把甲穿上,然后坐在车墙后恢复体力!”
“老黄,你行不行,不行就把铜炮交给别人,你带着你的徒弟从山后边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