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老奴遵命。”柳公公气得浑身发抖,却不得不弯腰下去,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带着七分羞恼,三分不甘,他大步返回到前殿,将韩林儿需要先沐浴更衣以示敬重的意思,向盛文郁和赵君用、彭大转达,众人听了,自然是有人欢笑有人愁,然而,无论是开心也罢,焦虑也罢,这当口,却谁都不能把冲突摆到桌面儿上來。
赵君用的尺度把握的非常妙,带着有功将士返回汴梁向韩林儿献捷,是作为臣子应尽的本分,盛文郁即便再不愿意,也不能对此横加阻拦,寒了将士们的心,而仅仅是为了跟韩林儿见一面,盛文郁也不能就此跟赵君用翻脸,更不可能在这个当口上,怂恿刘福通赶紧回师,跟赵、彭等人兵戎相见。
只是,赵君用献捷之后,韩林儿母子就再度从深宫走上了金殿,沒人再能假装她们娘俩不存在,也无法再忽略他们娘俩发出的声音,哪怕她们娘俩是故意捅自己人刀子。
一招,只是一招,刘福通在杜遵道死后辛苦给延福宫编织起來的樊笼,就被赵某人捅了个巨大的窟窿,偏偏他本人从中并沒有获取太多的好处,平白令韩林儿母子再度成为汴梁红巾的擎肘。
当即,众人各怀心事,按文武之别分列在正殿两旁,静静等待,而那韩林儿摆足了一国之君的谱后,也懂得见好就收,不一会儿,就穿着最正式的袍服从深宫匆匆而出,远远地看到了赵君用,立刻加快了走路速度,几乎小跑一般从丹陛上直冲而下,对着一众远道來归的武将们长揖及地,口称:“众位叔父,你们可算都平安回來了,小侄在宫里,日日都在焚香祷告,替叔叔们对天祈福,就盼着咱们叔侄再度重逢的这一刻。”
“殿下折杀我等。”明知道韩林儿纯粹在做戏,赵君用和彭大等徐州系武将,却非常配合,一边躬身行礼,一边大声报告,“臣等奉命奉命出镇陈留,牵制元军,前日冒险过河一战,将驻扎于兰阳的蒙元十万精锐尽数全歼,如今,从仪封到阳武,已无半个敌军,下一步该如何打算,还请主公速做定夺。”
说罢,弯下要去,将预先摆在地上的箱子打开,露出数枚金印,和几个血迹斑斑的头颅。
“啊,,。”饶是自以为胆大,韩林儿也被人头的狰狞模样吓了一大跳,旋即,心中的恐慌就变成了狂喜,“当,当然是趁势北伐了,还,还等什么,,赵叔父,你身为大宋国的平章政事,原本就有调动兵马之权,彭叔父又贵为枢密院知事,当然可自行决定战守,有这么好的机会,二位自行把握便是,又何必披星戴月折返回來,。”
“殿下慎言。”虽然被人头上的血腥气晕得直作呕,盛文郁依旧强忍着胸腹的翻滚,大声进谏,“濮州早在半个多月之前,就已经被朱总管攻克,大名路治下各州县的元军,也早已经成为惊弓之鸟,赵平章若是连招呼都不打,就贸然挥师北进,破元军可能是易如反掌,但万一跟淮安军起了误会,就得不偿失了。”
这番话,虽然有些不给韩林儿面子,却可谓句句都是金玉良言,淮安军在运河两岸势如破竹,打得各路元军丢盔卸甲,凡是被他们留在身后的,肯定都是些对北伐大军根本构不成威胁的小股地方武装,无论数量和战斗力,都不值得一提,而赵君用所谓的大捷,不过是跟在淮安军身后捡了些残羹冷炙而已,根本不可能打败了一支生力军,更不可能歼敌数量高达十万。
此外,淮安军北伐之时,并沒有邀请汴梁方面出兵相助,赵君用与朱重八两人之间,先前又积累下了许多私怨,如果此刻贸然准许赵君用也挥师北伐,谁能保证,他是去助淮安军一臂之力去了,还是专程去拖淮安军的后腿,万一惹恼了朱屠户,一个巴掌拍下來,赵君用自己死不足惜,汴梁与淮扬方面,今后又如何相处。
这些问題都很简单,也非常直观,韩林儿只要稍稍动动心思,就不可能发现不了,然而,盛文郁却太过高估计了自家这位少主的智力,也太过高估了赵君用等人的胸怀,他的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了一片驳斥之声。
“盛平章此言何意,淮安军,难道早已独立于红巾之外了么,还是盛平章得到了什么消息,可以证实朱总管对孤有不臣之心。”韩林儿做满脸惊诧状,明知故问。
“盛平章言重了。”赵君用撇撇嘴,冷笑写了满脸,“赵某与朱总管同为主公殿下之臣,赵某做什么,当然是先向主公请示,又何须处处都躲着他这个左相,况且北伐大都,驱逐鞑虏,乃天下豪杰的夙愿,谁又敢公开宣布,只准他淮安军一家出兵,其他英雄都必须做壁上观,。”本书首发
第六十一 君与臣 下
“此乃杨朱之学,孟子以之为禽兽。”刘伯温非常敏感,毫不客气地开口批驳。
“喀嚓。”半空中又是一道闪电劈落,将他的面孔照得惨败如雪。
明白了,到了此刻,刘基算是完全明白了,淮扬之政表面遵从孟子,实则完全出于杨朱,言必称利,轻古重今,甚至无君无父,怪不得朱总管不肯承认他自己出身于弥勒宗,怪不得朱总管动辄呵佛骂祖,原來他是杨朱在世间的唯一传人。
而朱重九只用了一句话,就令刘伯温的所有猜测不攻自破。
“杨朱是谁。”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恐慌的刘伯温,他非常坦诚的问道,“我读书少,沒听说过这个人。”
“轰隆隆隆,,。”又是一阵闷雷从头顶滚过,砸得刘伯温摇摇晃晃。
“主公勿要刻意相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朱重九,他低声咆哮,“主公可以填词,可以作曲,每一篇文章出,都万口传诵,主公,主公竟然跟刘某说读书少,主公,主公”
后半句话,他气得实在说不出來了,最无赖莫过于装傻,如果朱重九坚持说他自己沒读过书,不知道杨朱是哪个,谁也无法剥开他的肚子,看看里边到底存着多少墨汁。
“我的确不知道杨朱是谁,并非故意相欺。”瞪圆了眼睛与刘伯温四目相对,朱重九脸上的横肉间写满了无辜,“其实孔子和孟子两位老人家的话,我总计知道的也不会超过五十句,至于那阙《沁园春》和那曲《临江仙》,算了,我说不是我作的,你也不相信,但除了这一词一曲之外,伯温还听我做过第三篇文章。”
“这”刘伯温无言以对,从日常交往中看,自家主公的确不像是能做出那一词一曲之人,虽然他的行止也不像个粗鄙杀猪汉,但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能信口吟出《沁园春》的人,其言谈里自然而然会带上一些文章典故,而不像他一样,基本上全都是大白话,偶尔带上一两个谁也听不懂的词,也完全属于自编自造,根本找不到任何出处。
“但说朱某读书少,的确也是自谦。”看了一眼满头雾水的刘伯温,朱重九继续说道,“只能说,我读的书,和你们读的都不同,你们开蒙之后,就专注于四书五经,唯恐对古圣先贤之言领悟不深,而朱某,对四书五经只知道其名字,至于具体内容,恐怕就一个字都沒仔细看过。”
“但朱某却知道大地是浑圆如球,知道天空中并沒有住着神仙,知道月亮的圆缺变幻不过是太阳的光芒被大地遮挡,知道星空无限,你我所住之地,不过是其中偏僻一隅,论对儒家典籍的专精,朱某恐怕不如在座任何一人,论广博,请恕朱某妄言,如果朱某自谦第二,天下恐怕找不到那个能超越朱某者。”
朱重九侃侃而谈,脸上写满了骄傲,“你要一个眼睛看到过宇宙星河的人,遇到问題再从古圣先贤的语录中找答案,再对古人的话顶礼膜拜,伯温,这太难,也根本沒有可能。”
“轰隆隆,,。”又是一阵闷雷从空中滚过,闪电将刘伯温的影子不停地拉长缩短。
主公在说谎,本能地,他想拒绝朱重九所说的每一个字,但心里却有一种直觉在告诉他,对方说得全是事实,朱重九不愿,也不屑装神弄鬼,否则,他也不会一再强调,他自己并非什么弥勒佛的化身,更不会主动与白莲教割断关系。
他也许不够睿智,但对于自己人,却足够光明磊落,从沒拿谎言相欺,更沒有拿别人不懂的东西而故作高深。
“我知道你不相信。”早就猜出了刘伯温会做如何反应,朱重九笑了笑,脸上涌起了一缕温柔,“第一次听朱某说类似的话时,只有一个人选择了无条件相信,因为她的命运,早就跟朱某联系在了一起,密不可分,不过朱某可以给你证明,伯温,你擅长于术数,据你所见,朱某在术数方面的造诣,比你如何。”
“这,这”仿佛面前站的是一个魔鬼,刘伯温不由自主地就往后退,无边风雨,立刻将他再度淋成了落汤鸡,他却丝毫感觉不到雨水的冰冷,只是看着朱重九,呆呆的,一眼不眨。
术数,他除了对程朱之学外,最为引以自傲的,便是术数方面的造诣,天元、四元、垛积、招差等术皆有涉猎,但平素在谋划军务和议事之时,他的心算速度,却永远只能排在第二位,哪怕是再庞大的数字,朱重九好像都可以直接心算,或者稍稍在纸上勾画上几笔,就能得出答案,然后过上很长时间,司仓参军们才能用算盘给出相同或者相近的数字。
原來大伙对此都司空见惯,觉得自家主公乃天授之才,一通百通,所以刘基虽然觉得好奇,也沒有认真琢磨,今天被朱重九亲口提醒,才猛然发现,自家主公的算学造诣,恐怕在自己的十倍之上,而自己师出名门,潜心于术数不下三十年,自家主公朱重九,年龄却才刚满二十。
“别躲那么远,我又不会吃掉你。”朱重九笑着追过去,用雨伞再度遮住刘伯温的头顶。
后者则双手抱着肩膀,彻底瑟缩成了一团,不光是因为冷,而且是因为心中的震撼,朱重九沒说谎,他说得全是实话,他非但精通术数,并且精通制器,精通地理,精通天文,他甚至知道上万里外的欧罗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跟伊万诺夫相谈甚欢,而在中原的大食书籍中,却都找不到同样的记载。
“其实朱某也从未否定过古圣先贤。”见自己把刘伯温震惊成了如此模样,朱重九笑了笑,带着几分歉然说道:“朱某记得圣人有一句话,三人行,必有我师,做学问如此,治国也是如此,只要是别人好的,行得通的,朱某都想学上一学,不管來自蛮夷,还是來自华夏。”
抬起另一只手替刘伯温掸去肩头水渍,他微笑着继续补充,“朱某只管它会不会有利于我淮扬发展壮大,却不会考虑它符合不附和圣人之言,因为在朱某眼里,圣人原本就是虚怀若谷,不耻求教于百家,因为圣人有这份自信,兼容百家之长后,他的学问依旧自成一系,依旧直臻大道,伯温如果真想继往圣之绝学,就应该有这份心胸,而不是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妄自尊大,那样只会令圣人蒙羞,而不是为尔等今天所为自豪。”
“轰隆隆。”刘伯温耳朵里又响起一声炸雷,脸上迅速涌起一抹潮红,“主公,主公知道,知道微臣最近,最近是在”
一抹笑容迅速涌上朱重九嘴角,“知道,你不是装病,是心病,朱某原本不想戳破,等你慢慢痊愈,但伯温,你沒给自己留出足够的时间。”
这才是他今天追上來的目的,留住刘伯温,留住这个历史上有名的谋士,而不是显示自己见识有多广博,刘伯温多谋善断,目光如炬,又精通兵法,是个非常难得的参谋之才,然而刘伯温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是爱钻牛角尖,这导致此人跟整个大总管府的参谋系统很难合拍,日常中能发挥出來的作用,可能还不到其真实本领的十分之一,(注1)
“主公,微臣,微臣亦为士林中人,元统元年进士。”被朱重九一语戳破了心事,刘伯温的脸色更红,拱起手來,挣扎着辩解。
“比禄夫子如何。”朱重九又看了他一眼,笑着问道。
“比,不及善公远甚。”刘伯温的身体轻轻哆嗦了一下,低声回应,“然臣与善公之际遇,也不尽相同。”
同等条件下,刘伯温只中了进士,逯鲁曾却高中过蒙元的榜眼,所以他当然不能说自己的学问比逯鲁曾还高深,但他只是朱重九的谋臣,而逯鲁曾却是朱重九的长辈,双方所处的位置不一样,所以对同一事情所持的态度自然也会不一样。
这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让朱重九笑着点头,但很快,朱重九的第二个问題就借着风雨而來,如雷鸣般冲进了刘基的耳朵,“伯温所学,是为了谋万民之福祉,还是谋士林之私利,放眼天下,百姓几何,士绅几何。”
“当然是万民之福祉。”猛地停住脚步,刘伯温的声音陡然转高,这是他身为儒家子弟的底限,不容任何人质疑,“只是刘某跟大总管府诸君,道不同,所以难相为谋。”
“何为道。”朱重九的声音也慢慢转高,低头看着刘伯温,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你的道在哪儿,是为了谋万民福祉而求道,还是为了捍卫你心中之道,宁愿将天下万民推进水火。”
“这”刘伯温再度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朱重九质问。
他是个虔诚的程朱门徒,但他却不会闭上眼睛说瞎话,淮扬大总管府的所做所为,明显早已背离的圣人之道,但淮扬大总管治下的百姓,日子越过越好,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果强逼着大总管府改弦易辙,将來能否驱逐蒙元朝廷不说,他甚至无法保证,百姓们的生活会始终保持今天这般模样,而不是每况愈下。
接下來的,朱重九的话,却字字宛若惊雷,“朱某好像跟你说过,在朱某眼里,儒家也好,道家也罢,甚至十字教、明教,都是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朱某接纳他们中的一部分,是因为他们切切实实能让百姓的日子过好,能重整华夏河山,这才是朱某的最终目的,只有实现了他,朱某才觉得自己沒白來一趟,朱某只会为了目的而选择手段,而不是为了捍卫某一家之言,而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朱某更不会为了捍卫某一种理念,让全天下的人为之牺牲,哪怕这种理念听起來再完美,那代价太大,朱某承受不起,你刘伯温,朱某,还有全天下任何人,都沒资格让别人來承受。”
“臣,臣,不是,不是这个意思。”电闪雷鸣中,刘伯温结结巴巴地回应,“臣最初,亦出于公心,管仲逐利而兴齐,而管仲鲍叔死后,桓公最终为佞臣所害,霸主之位,亦因齐国君臣逐利而失,前车之鉴,后世之师,主公不可不察。”
“谁为奸佞。”朱重九摇了摇头,笑着追问,“大总管府上下皆以荆州之盟为善,唯独伯温、三益两人以之为恶,朱某当听从谁,若是朱某否决了满府文武,独纳你二人之言,伯温,你以为,大伙眼里的奸佞会是哪个。”
“主,主公此言,此言”刘伯温被问得又后退半步,把自己第三次暴露进了风雨里,他、章溢,再加上一个态度不甚坚决的禄鲲,总计三个人,却要面对满朝文武,朱重九身为主公,该选择支持哪一方,再明显不过,如果为了他们三人而力排众议,日后万一证实选择错误,他们三人肯定要背上一顶奸佞的帽子,万世不得摘脱。
“况且齐国之祸,皆发生在管鲍死后。”朱重九又追了一步,用雨伞挡住刘基的头顶,“其罪责,怎么能全都按在管仲头上,朱某只记得圣人有云,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却沒听圣人指责他害死了桓公。”
“可逐利之祸根,毕竟是管仲亲手埋下。”刘伯温不肯轻易认输,梗着脖子死犟到底。
“要是有人站在桓公身边,随时提醒他祸根的存在,桓公还会惨死么,祸根之所以称为祸根,就是其爆发于以后而不是眼前,如果有人每当它一露头,就全力剪除之,它又岂能成为祸根,。”朱重九忽然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期盼问道。
“主公,主公此言何意。”刘伯温被问得又是一愣,迟疑着反问。
“留下來,盯着它,时时刻刻提醒我它的存在,如果你坚持以为它是祸根的话。”朱重九笑了笑,非常坦诚地发出邀请,“以魏征与秦王之仇,尚能留在其身边日日监督之,朱某与你之间,好像仇恨还沒那么大。”
注1:正史上,刘伯温也因为性格原因,在大明立国后不久就迅速被边缘化,以至于被胡惟庸毒死,却有冤难申,直到胡惟庸倒台后,才暴露出其真实死因。
第六十二章 后路 上
“天下未定就已经君臣相疑保这样一个刻薄的小子做皇帝即便事成盛某恐怕也得落个鸟尽弓藏的下场”与柳老太监此刻的想法截然不同大章政事盛文郁在被赵君用和韩林儿母子折腾了大半天之后却是心灰意冷
他是一个很有血性的读书人当年之所以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陪着韩山童、刘福通等人扯起义旗一则是为了给天下万民谋条生路二來却是对自家前途彻底绝望而随着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当年的豪情壮志大部分已经被血水给冲走剩下的只有对命运的深深不甘
他不是太监也从沒打算过为奴为婢所以对他來说保一个“有道明君”至关重要选择对了非但自己可以名标凌烟子孙数代都能跟着锦衣玉食而选择错了主公则是在世间白忙活一场到头來连头颅都得作为赌注搭上
很显然韩林儿是个错误的选择刘福通当初请杨氏和韩林儿母子出山的举动看似高明无比事实上却等同于在他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一根绳索非但沒有能如愿挟天子以令诸侯相反稍不留神他自己就会被这根绳索勒断喉咙
这一点朱重九就高明得多那个无师自通的家伙居然从一开始就果断与明教与所谓的大宋国划清了界限起初虽然会承担一些风险甚至看上去举步维艰但挺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后却是天空海阔再也沒人能高高站在他头顶上指手画脚也再也沒人能趁着他不在中枢时想方设法跳出來扯他的后腿
“盛福进來帮老夫收拾一下老夫要出去看看顺便买几包新茶”想到淮安军这些年來看似荒唐却步步充满玄妙的发展轨迹盛文郁把心一横咬着牙低声吩咐
“在老爷您您”追随了盛文郁多年的家将盛福答应着入内四下看了看迟疑着询问“今年的新茶应该还不到下來的时候啊这才二月中”
“啰嗦老夫想去乔装私访行不行你管那么宽作甚”盛文郁一改往日和蔼模样皱起眉头呵斥
“是小人明白”家将盛福好心沒得到好报缩了下脖子恭恭敬敬的回应
他虽然是个赳赳武夫却非常懂得如何伺候人指挥着几个丫鬟三下五除二须臾功夫就将盛文郁打扮成了一个寻常富家翁主仆两个从后院寻了头毛驴一人骑在上面一人牵着缰绳步行从侧门离开了家慢悠悠地朝汴梁城的东市行來
虽然正月刚过去沒几天儿本应繁华热闹的汴梁街道却已经沒有了分毫节日迹象大部分铺面都已经人去店空只有二三十家本钱足够雄厚或者所经营之物人人离不开的还勉强在维持着最后几分生机当然也有生意特别火爆的如青楼和赌场这两种生意与街道的繁华程度恰恰相反往往越是百业萧条时候它们越是日进斗金从里到外透着一股病态的奢靡
“唉”望着薄暮下稀稀落落的人流盛文郁忍不住就低声长叹大伙当初豁出性命去造反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自己和周围老百姓能有个更好的活路而死了那么多弟兄这个目标却好像越來越远如今的汴梁城内除了像自己一样的红巾军高官之外其他大多数人的生计反而不如当初虽然当初统治这里的是蒙古王爷和色目二鞑子而现在宋王和大小官员都俱是百姓的同族
怀有一个崇高的目标并且有无数仁人志士前仆后继为之牺牲最后却得到了一个跟初衷完全相反的结局每每想到这些盛文郁的心情就无法不沉重如果万一将來得了天下那个人不是出身于红巾新朝的历史上将怎么记述那些死去的志士张角、张良被记述为妖黄巢被写作食人的恶鬼纵观史册谁能保证修史的人不会把原本是蒙元官兵所犯下的罪行统统栽赃到红巾军头上
越想他的心情越沉重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发冷整个人如同秋天的荷叶般枯坐在毛驴上每前行一步都摇摇欲坠
他的心腹家将盛福见了赶紧腾出一只右手缓缓按在了他的脊背处一边尽心地按摩活血一边低声祈求道:“东家回吧沒什么可看的天这么晚了早散集了古人说得好二月春风似剪刀啊”
“你倒是会用典故”盛文郁被家将歪批古诗的行为逗得摇头而笑叹了口气低声纠正:“二月春风似剪刀剪的是柳叶不是人若说人倒是朝來寒雨晚來风更为应景”
“小人读书少不懂但小人觉得这会儿晚风的确有些凉得透骨”盛福只求自己能成功将东主从悲凉的心态中拉出來才不在乎古诗引用得恰不恰当伸手搔了一下头皮憨笑着劝告
“吹吹冷风也好至少能让人清醒”盛文郁笑着挥了几下胳膊两眼渐渐恢复清明“去淮扬商号那间铺子生意红火这么早不可能关门”
“是”盛福微微一愣旋即轻轻点头
他猜到自家东主绝对不是为买茶叶而來所以也不多啰嗦拉着毛驴的缰绳控制好速度不疾不徐地走向东市中央最大的一家铺面
那是一个三层高的楼台无论建筑规模还是装帧水平在整个东市都首屈一指最近这些年数不清的淮扬新奇货物都是从此处先行推出然后才迅速风靡整个汴梁所以前來商号接洽买卖的基本上全是当地有背景的富豪和巨贾很少有普通百姓直接登上商号门口的青石台阶
做寻常富家翁打扮的盛文郁和护院打扮的盛福二人出现立刻显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然而商号的大小伙计们却非常训练有素非但沒有出言赶人反而主动上前搀扶了盛文郁几步将其让到了大厅靠里一个非常暖和明亮的位置然后才奉上热茶询问老人家此行的來意
“老人家你说我是老人家”盛文郁被伙计的礼貌称呼弄得哭笑不得他今年不过三十出头两个儿子还都在垂髫之年所以无论如何也当不起老人家三个字可要是单纯看他的满头华发和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谁又敢保证他沒有年逾花甲
“这这恕小可眼拙沒看出您老的年纪來您老身子骨如此健朗肯定刚过不惑才对”伙计被吓了一跳赶紧躬身解释
“罢了老人家就老人家吧”盛文郁又笑了笑意兴阑珊地摆手“你家张大掌柜在么老夫有笔生意规模可能不算太小能否请他抽空见我一见”
“这”小伙计狐疑地打量盛文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无法相信眼前年过半百的老土豪是个生意人但平素商场前辈们的口传身教早就让他学会了不要以貌取人的道理因此笑着哈了下腰非常客气地回应“这小可真的不敢替我家掌柜做主这样吧您老请跟我去二楼贵宾室稍坐片刻如果大掌柜恰巧在楼上小可就请他立刻來见您老”
“好”盛文郁笑着起身任由伙计将自己领上二楼从头到脚沒露出丝毫当朝权臣的模样
那伙计见他如此有气度更是不敢怠慢在二楼找个宽阔明亮的屋子安顿了他们主仆两个之后立刻小跑着去向掌柜传话大约过了半柱香时间后门帘儿再度从外边被挑开一个肩宽背阔却长了一幅天生的弥勒佛般笑脸的中年人快步走了进來
见到盛文郁主仆此人身体顿时就是一僵随即又向前疾走了两步一个长揖拜到了地上“哎呀原來是大人大人您您需要什么随便打发手下过來知会小可一声不就行了么蔽号上下何德何能居然敢劳烦大人您亲自跑这么一趟”
嘴上话说得客气待客的动作也极度恭敬但从始至终他却丝毫沒提及客人的名姓和官职盛文郁见了心知对方一定认出了自己所以也不多啰嗦摆摆手笑着道:“罢了咱们都是老熟人了就不必多礼了我年龄痴长你几岁你叫我一声老哥便是”
“那那小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掌柜的又是微微一愣旋即明白盛文郁的确不想声张赶紧又行了个礼笑着补充“老哥在上小弟不知道您老要來未曾远迎请老哥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