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书素来体弱,每到了冬日,手脚生寒。今次怀了身子,圣人一早便吩咐在凝碧殿生起地龙,又命大内多添好炭过去。于是整座凝碧殿便如冰雪中的火炉子,进去不嫌冷,只嫌热。
这些都是殷染听戚冰说的。戚冰与沈素书住得近,时常往凝碧殿去走动,偶尔带些药材。殷染看戚冰一袭水红的襦裙,眉间花钿轻绽,容色端丽无双,也不说她什么。
日头往西边去了,殷染听着戚冰闲话,心中盘算着她何时才走。戚冰却好像越说越起劲,她是教坊司出身,本就最伶俐的,此刻已从宫中岁月讲到了教坊辰光,还说起一个乐工来。
“哎,那人模样倒是兴和署里最周正的一个,只可惜是个戏子。”戚冰叹道。
“乐工而已,也不是戏子。”殷染心不在焉地接话,又往门外望了一眼。红烟会意,先出去了,万一人过来,她还能堵上一堵。
戚冰半晌没说话,直到殷染都生出了好奇心了,才道:“总之教坊司中都是下九流的人,谁也不能瞧不起谁。”
说完,她便起身告辞。殷染长出了一口气,着戚冰认真盯了一眼,心又刹那提了上来。好不容易将这祖宗送出了含冰殿的门,回头望一庭积雪,半轮残日,却是连红烟也找不见了。
不来也好。免我白惦记。
“你在望什么?”一个声音忽然如藤蔓自她身后缠绕住她,“是不是惦记我了?”
☆、第9章 隔夜香(二)
她目不斜视地回到房间里,关上了门,才转过身来,道:“你可闹够了没有?”
“没有没有。”段云琅笑得眯了一双桃花眼,雪白的衣裘衬得他的瞳色更清,粼粼如水波荡漾,“今日我大兄又说了,娘子冬日手冷,这有一只银香球,置入卧褥之中,夜半不寒……”
殷染无话可说地看着他将银锁链轻轻一抖,便垂下一只镂空雕缠枝并蒂莲纹银香球,内中已点了火,香气透过精巧的镂空纹路一层一层地漫漶出来,腻得人心发皱。
这是放入床上、被中的东西。
这种暧昧不明的东西,他也敢送。
他不仅是太子做腻味了,他恐怕做人也做腻味了。
殷染道:“你只管送,你前脚走,我后脚便扔了它。”
“是是,所以我只送两种东西。”
“什么两种?”
“要么送金石,要么送活物。”他笑道,“叫你扔也扔不掉,烧也烧不坏,煮也煮不烂,吃也吃不下。”
她转头望着堂上的鹦鹉,轻轻哼了一声,“那莫不是牛皮癣子了。”
这一晚,红烟给殷染整理床榻,摸出那只银香球时,脸色极难看。
“娘子往日收他些乱七八糟的,婢子也未计较了。”她说,“怎么这种闺阁中物,您也收?”
殷染正拿细草茎逗着鹦鹉,懒懒道了声:“推不掉。”
红烟将银香球掖进褥子底下藏住,走过来,朝殷染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殷染终于停了动作,却仍不看她,“好端端的,闹这些作甚?”
红烟道:“陈留王殿下许是娘子前世的冤家,但无论如何不能是娘子今世的良人。娘子是顶聪明的,还是早做决断吧。”
殷染道:“这是东平王送的。”
红烟咬了咬牙,又道:“婢子知道娘子不爱听这话,但婢子得说,花楹娘子之所以死得那样惨,便是因为与殷少监好了。不该在一起的人就不该在一起,娘子看着自己的阿耶阿家,还没明白这个道理么?”
这回她鼓起勇气提了殷染的母亲,殷染却没有很大的反应。
殷染只是,仿佛有些冷了,将外袍往肩上拢了拢,眼睛底里光芒细碎,像中夜微雪,转瞬融化,“我知道了。多大点事,值得你这样。”
***
仔细想来,殷染其实不能明白段云琅对自己的执念。
他不过是在作弄她,就像他小时候作弄蝉和蝴蝶一样。当初自己不告而别,他心中想必有怨,于是本着一腔子顽童脾性,一定要在这深宫里拖她下水。可是她并未觉得自己亏待过他。
她的母亲已为此事而死了。
为着她每日里“幽会”小太子的事,死了。
他怎么还能逼着她陪他玩?
她在寒冷的深夜的庭院里踱了一圈又一圈步,似个老人般抱紧双臂,白惨惨的月盘上斑痕错布,她望了许久,心中想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她想,那个春日窗下的小友,那个百草庭中的废太子,他要何时才长大呢?
总要长大了,才会知晓克制reads;夜天传。亦或许知晓克制了,才能渐渐长大。
而在这漫长的光景迁延之中,她自己的心情如何,并不重要,不是么?
***
那日之后,段云琅再来,殷染全都拒而不见,出外挡人的都是红烟。
段云琅在殷染面前没脸没皮,可到了外人处,却变作风流端正样,银青斗篷金丝冠,真诚个十分,只道:“小王来一趟内宫不容易,还请娘子开恩。”
红烟脸都臊了,“我也不是娘子,也没得恩给你开。你也莫给我塞钱,我家娘子,”她将声音放大了,“我家娘子算来是东平王殿下的庶母,东平王殿下再怎么愚钝,也该晓得伦常吧!”
一时间含冰殿旁的房间都窜出些耳目来,煞是好奇地看殷宝林的婢子给了五皇子好大脸色。段云琅端的好气性,遭女人这样一挤兑,清彻的笑容竟分毫不变,仍是那般温柔恭谦:“娘子这可错了,大明宫里自采女而上,有品级的女人少说也有成百上千,难不成小王还都要叫一声庶母?宫里的女人么,但凡我父皇不要,分给谁都是可以的。你若不信,到明年番邦来朝,你且看着。”
这话柔中带刚,似威胁似挑衅,隐隐好像要将殷染卖去番邦似的;红烟毕竟是平康里出来的小女子,不解宫中仪节,一下子全被段五唬住了。可是她越是心头惨淡,越是意志坚定,不论如何不让段五进屋见殷染。段五好说歹说,见这婢女油盐不进,终于失了耐性,推开她便往里冲。
大雪连翩,在风里翻搅成碎絮,纷纷扬扬撒下来。红烟被他一推跌在了雪地里,“啊呀”叫了声疼,便见得那房门终于开了。
他的目光几乎胶在了门后女人的脸上。
他不信,他不信她能忘了。未重逢前,他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地想她,想她为什么离开;重逢之后,他仍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地想她,想她为什么入了宫成了他瞻望弗及的人。他终究只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他便是个目光短浅一晌贪欢的人,他哪里还在乎其它的事情?
他想,她只要肯看他一眼,他便不需她再做什么解释。所有年少无知的相遇与别离,也就从此可以全都封回那年少无知的时光里去。
殷染今日穿得颇素,裹了一身月白衫子,淡黄罗襦,眉黛未描,眼中潋滟地黑。她轻无声息地走来,似雪地上一个鬼影,瘦的,冷的,忽远忽近的。他盯着她的脚步,三步,五步,她扶起红烟往回走,他心中便冷笑:想装作看不见他?那也未免幼稚。
她总算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幼稚。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漫不经心地说:“都冻成这样了,还胡闹。”
他微微一怔,她已然走远。
他的心在腔子里一分分一寸寸往下沉,好像被一只粗鲁的手摁进了雪地,所有燃烧的发亮的全都烬灭,雪水渗透,冷得发抖。
“胡闹”。
她显然是极聪明的,她知道如何能一举歼灭了他,用轻飘飘的言语,用漫不经心的语气,用有条不紊的脚步和呼吸。
他所仰望的、他所期待的、他用心血所浇灌的、他用魂魄所缠绕的,一切的一切。
就这样,被她一句“胡闹”,抹杀了全部意义。
她在告诉他,她根本从未将他当做一个对等的男人。
他不过还是那个窗下的傻孩子罢了。
☆、第10章 将恐将惧(一)
本来,如果他们在那个时候便彻底断了来往,便揣着所有的疑惑和秘密各自过活,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可是偏偏在那一年的夏末,沈才人出了事。那之后,命运的轨迹便不受任何人控制地往深渊里滑去,他与她都伸手去探,却探不见底,只摸了满手冰凉缠绵的雾。
至正十九年,夏末,辰光正好。
“这一件,这一件好不好看?”戚冰穿了一身轻薄的水色襦裙,明艳照人,站在门庭边打着纨扇笑指,“江南的贡锦,听闻小孩子穿了顶舒服的!”
凝碧殿前,宫人们各捧着托盘站成了一排,盘中都是赏赐之物,太皇太后的占一盘,许贤妃等三四位贵人的占三盘,而圣人的却占了五盘。
戚冰在其中挑挑拣拣,口中喋喋不休。又是小儿的新衣新鞋啦,又是女子的簪钗胭脂啦,她都挑花了眼,一回头,沈素书只是微微笑着看她,她反而有些赧然了。
索性去拉沈素书旁边的殷染:“你也别闲着,过来与我一同看看!”
殷染笑得打她的手,“你图新鲜,倒是自己生一个去,我不来凑这个脸!”
“好了好了,”见戚冰脸上又要风云变色,沈素书连忙开口截住了话头,“那个长命锁,拿来与我瞧瞧?”
她的肚子已很大,算来临盆也就在这一月;而她的容色依然清淡安详,倒不见寻常怀娠女子会有的疲态,身子丰腴了一整圈,反衬得面如满月,目如秋波,愈加莹澈reads;超级大文豪。戚冰看得都要呆了去,只道:“素书,我若是男人,我也最欢喜你这样的。”殷染笑着又拍她一下,自走过去挑拣出那只镶了翡翠石的金锁来,回身问道:“是不是这个?”
沈素书接过了,摩挲半日,慢慢道:“就是这样的。我家小妹身上,也戴了一个这样的。”
“往日未听你提过。”殷染轻声道。
沈素书静了静,“我家里人多,这个小妹,与我最好。”言罢,她忽然叹口气,复道,“阿染,我入宫来,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了。”
殷染微笑道:“待你生了小皇子,册了美人昭仪什么的,再向圣人央个恩典,自然便能见到家里人了。”
戚冰这会儿也坐过来,道:“素书,你不比我是个无牵无挂的教坊中人,你家里毕竟是有根底的,不必害怕。”
沈素书没有答话,却是望向了殷染。殷染当时还觉莫名其妙,可后来她反复琢磨戚冰这句话,总觉得戚冰看得比她通透许多。
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段云琅了。
那一日的断交言语,实则也不是特别地显山露水。但她与他都是聪明人,并不需像市井中人一样撕破了脸地吵嚷。与他来往是很轻松的,与他决绝是很容易的。
他身任左翊卫大将军,每日里不知要在这大明宫内内外外逡巡上多少个来回;今年方到十七的他,也常常被圣人叫入宫来问话——可他们偏偏是没有再碰见。
渐渐地,她也就不会再去想他了。
莫说思念,便连当初因母亲之死而飞来的那些对他的厌恨,都寡淡无踪了。
她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他了。
其实后来她就明白了——
每一回她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他了,却不过都是新一轮无望的思念的开始,罢了。
***
沈素书临盆是在一个明晃晃的白昼,日光犹如刀刃直射下来,大凶险。
她已被移去了兴庆宫就馆,戚冰不好过去,殷染一个小小宝林,则得以混在宫人里到了兴庆宫。只是她赶到得毕竟晚了些,行至大同门,便已不许旁人再入内去。晚夏的乱风将草木都掀了起来,四下里狂花飞舞,拂得人心乱如麻。
她打点也无用,央求也无用,正在大同门外无所适从处,身侧的声息忽然都静了,她凛然一惊,便听闻宫人们杂乱的行礼声:“陛下安!”
她忙在一株树后撩衣跪了下来。
而后,她便一直跪着。
偶尔她抬头,便看见金冠黄袍的圣人在焦灼地踱着步,靴底沾了泥尘,袖间全是花瓣碎屑,乱得一如这夏末天气。他仿佛始终心事重重,高仲甫在外边唤了数次,他都不理,只是守在门前,一直守到繁星初露,守到他的孩子呱呱坠地。
他立刻便要窜进门去,却被一脸正气的老姑姑义正词严地拦住:“陛下,内中污秽,方圆十尺不可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