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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时候,苏行正又打开了一个文件。里面有很多照片,他点击一一翻阅,忽然身后传来唐嘉的声音,“等等。”
    于是他翻阅照片的手指停住。
    唐嘉看过去,这是一张大合照。
    她开口,声音不自觉有些微颤,“可以放大吗?”
    “没问题。”行正回答。
    他按下键盘,同时滚动滚轮。
    合照在屏幕中央被越放越大。
    虽然分辨率下降了,但仍能看出合照中人物的大致脸孔。
    最左边是扎着马尾,露出光洁额头的伊娃,她的右手,与她模样相似的青年男人应该就是她的哥哥。哥哥的右边,是齐彧。
    行正继续翻阅打印资料,唐嘉去了阳台,点了一根烟。
    她想起自己和伊娃认识没多久的时候,有一次,她们跟随流动医疗车一起去了上尼罗河城市马拉卡勒旁一个叫做乌迪尔的村庄。她们跟着当地工作的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人员一起工作,常常能看到联合国的直升机飞过,空投下大包裹的粮食。有一天,她们去了集市,买了一种当地的用栗粉和薯粉在热水中搅匀,晾干后搓成一大团,当地称作ogali的食物。她们吃着食物在脏乱的乡村集市中走,突然听到枪声。当地的两家人结婚,一家把女儿送了过去,另一家却没有把用来交换的牛羊送过来,于是□□争斗越演越烈,最后变成了□□相见。
    她们在混乱的人群中奔跑,被人群冲散。唐嘉从小便有点手脚不协调,更不是个善于运动的,她被那些天生矫健的非洲人冲撞在地。枪声在她的头顶乱飞,击翻货架上的各种商品,砸在她的身上和周边和泥地上。她从地上艰难地爬,一瘸一拐地向前跑。然后她听到有人大声喊她的名字。伊娃在黑人群中白的明显,正往回跑,边跑边喊她的名字。伊娃看见了她,撕开汹涌的人潮,跑到她的身边。搭着她的臂膀,两人以一种不快也不慢地速度离开了案发地。
    她回来找她。
    那么危险,她回来找她。
    第一根烟燃烬的时候,唐嘉点了第二根。
    她又想起了齐彧。
    第一次相见是在大二那年的冬天。她裹着大衣,打着伞,冒着风雨在校园里前行,她边走边感到有陌生人跟在身后。她开始以为是自己过于敏感,可是好一会后那个人仍旧跟在身后。于是她偶尔回头去望,每次她一回头,那个陌生人便装作打电话或者看向别处。
    可是他的表演过于拙劣,一点也不自然。
    那时候她想:可惜了一副好长相,却是个变.态。
    她放弃了原先的路线,转而去了图书馆。她提前一段路进入馆内,找到馆内当值的保安,说有身份不明的人跟了自己一路,就在后面。
    然后她从后门离开。
    告别变态跟踪事件后,那周的周末,她收到了一个没有表明寄件人的包裹。包裹里是一个好看的盒子,打开盒子,是许多揉乱的纸团。纸团上是一封又一封夭折,写到一半的表明心意的信。许是使用母语中文会让落笔的主人感觉羞赧,信件清一色英文。
    无一例外的开头:dear j.
    第一封:“请容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齐彧,与你同专业,不过大几个年级。我想向你问个好,因为。”
    戛然而止,显然是主人心烦意乱,觉得不满意,于是撕下了它。
    第二封:“你好,我是……我觉得你和我曾经见过的一个人很像。”
    戛然而止,主人又撕下了它。
    第三封:“你好……你可能会奇怪为什么我知道你的名字,这可是个有趣的故事。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社团的招新大会上,你可能不知道我坐在你的后面。你的同学在你的身边,于是我从她的口中听到了你的名字。我不是有意偷听的。你知道吗?你的眼睛、你的头发,你说话的动作都很漂亮,都让我。”
    戛然而止,主人再次撕下了它。
    如此这般的纸团将近几十个,显然它们都无法让它们的主人满意,表达它们主人内心所有萌动的情绪。或许是破罐子破摔,最后它们被一股脑地送到了唐嘉的手上。
    并由此间接表达了纸团主人的心意,以及纸团主人心中那种想要接近却又放不开手脚的情感。
    这样的表白方式……实在是闷骚。
    她几乎可以想象在这些信件一张张被撕下,被揉成纸团扔掉,再被一一捡起来的背后,那个人内心纠结复杂的感情。
    第二次相见是在一次解剖课上。
    齐彧作为学长,被老师叫来给这群初生羊羔们做示范,辅助教学。解剖课结束的时候,她作为班干部,负责在课程结束后打扫卫生。她去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门被最后一个离开的人锁住了,因为用的是门外的挂锁,从屋子内部是打不开的,而她的手机也刚好没有电量了。就在她以为天要绝人的时候,齐彧也从厕所回来了。于是她问对方可以打个电话让负责实验室的老师来开门吗?结果祸不单行,对方的手机也同样罢工。
    又因为解剖室离着主教学区远,平日除了上课,几乎罕有人至,抱着等人经过求救的心理等待,还不如期待容器里的尸体复活,替他们撞开大门。
    两人只好在解剖室过夜。
    解剖室里,一男一女,刺鼻的福尔马林味,以及一堆在福尔马林中浸泡太久,以至于呈现烤肉外表的尸身脏器。
    白天的温度已经足够刺骨,夜晚的严寒更是钻入骨髓。他们睡不着,只好搬过来座椅,聚在一起互相说话。课程一开始的时候,她便觉得齐彧这个名字似曾显示,但一时半会记忆不起。两人说了一些话,但她不是健谈的,对方似乎也没有点亮如何与陌生人相谈甚欢的技能,气氛一度陷入尴尬。于是她从包内翻出自己的课堂笔记,向对方请教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快乐,一路通畅!
    毕竟这人.流……不是无痛的.
    43. chapter43
    后来眼皮开始打架,于是他们把解剖室翻了个底朝天,找来教学示范用的人骨,一列列地,堆叠着,放在冰冷的试验台上。他们攀上试验台,在人骨垫成的临时骨床上躺下。那本学校统一发放的基础教材《格雷氏解剖学》,则被她以实验服的长袖为绳,绑定在腰前,以防腹部着凉。
    两人就这样,背对着背,蜷缩着,在寒冷冻骨的解剖室里闭眼。
    那天夜晚,她睡得本就不安宁,神智半醒半眠。到了下半夜,更是直接被一阵刺骨的寒痛生生冻醒。她睁开眼,发现鼻子已经塞住,嗓间也火燎般发痛。她动了动,结果身后传来声音,原来对方也没有睡实。于是他们背对着背,在幽静的空间里谈话。
    或许是出于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理,又或许是这样的特殊环境勾起她内心的脆弱情绪。她神差鬼使地,向一个陌生人,诉说了自己孤寂的童年,以及不幸的成年。
    然后齐彧说,“你可以试着学习哲学”。
    她问:“为什么?”
    对发回答:“这是最好的安慰剂。”
    那天漫长的夜里,齐彧告诉她,医学是他谋生的手段,而哲学,是他毕生的理想。
    他说这句话时候的声音,实在是坚定,类似灾难片里,深陷绝境仍旧宣誓信仰的人。
    她身体冻得发抖,却想笑,说原来我今天遇到的是一个披着白大褂,伪装成医生的哲学家。
    于是对方就不说话了。
    他们和一群福尔马林里沉睡已久的尸体一起,度过了一个属于医学生的诡异浪漫的夜晚。
    第三次相见,是齐彧直接约的她。理由是那天由于自己的疏忽,使得她与自己被困在解剖室,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他们在校门口见面,她现在仍旧记得清楚,那天的齐彧穿着黑色羽绒服,长腿,背一只白色单肩包。单肩包的正面,是四个黑色手写的大字:
    哲学已死。
    她当时就想:实在是中二得可爱。
    他们在脏雪被扫到两旁的马路上行走,他脚步快,她努力跟着。然后他放慢脚步。他们顶着寒流,走到东单地铁站。伪装成医生的哲学家先生,带着她乘坐1号线,到了八宝山革命公墓。苍松翠柏被白雪披覆,她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听哲学家先生说建国后这里如何在明代护国寺的基础上被改造,说这里曾如何作为明清两代太监养老送终的桃花源,说林徽因如何设计墓园,说一位位伟人如何于此长眠。
    她问:“为什么要来墓地?”
    墓这个字,对于中国人的来说,实在不是沾染了吉利的东西。
    他停下脚步,转头说:“从人生的尽头看如今,会比如今看未来看得更加清楚。”
    他们继续走,到了老舍和他夫人的墓。这里没有隆起的墓室,墨绿色花岗岩铺成的底座,上面是代表涟漪的白色波纹,代表墓主人投身而亡的太平湖。旁边有镌刻的字体“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
    她见齐彧不走了,便去望他。他没有回望,而是看着前方,耳边有淡淡的红晕。
    然后他开口了:“我觉得……或许很多年后,我们也可以像这样合躺一起。”
    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告白。
    那一刻,她终于想起了曾经收到的盒子,以及盒子里揉成团的信。
    正式确定关系是在来年大雪封境的时候。天气寒得发抖,她们几个平日里龟缩在学校,不怎么爱外出的外地学生,跟着本地的同学,趁着考试周刚结束后偷来的几天日子,辗转二环附近刷景点。两男三女,其中一个爱笑的短发女生,和一个逗趣的本地男生,男的拿女生的宅属性开涮,女的便抓住男的京腔口音,扭曲着去学他,以此反击。一路说笑不停。她和齐彧,以及另一个文静的长发女生,默默跟在两人身后。到了中午的时候,长发女生有事先行离开,便只剩下四人。他们根据原计划出了雍和宫地铁站,沿着马路旁的栏杆与小商店夹出的窄路一路前行,格局未变,两个一路斗嘴的冤家边哆嗦边吃着手工酸奶冰棒,元气十足地跑在前头,他们二人静静在后面跟着。走到左边出现朱红色高墙的时候,齐彧问她你冷不冷,她说还好。然后齐彧解开脖子上的小羊绒围巾,套在她裸露在外的脖颈上,她抬眼要道谢,对方却抿唇快步走了,一副我不需要你的道谢的样子。进了景区范围后她去排队购买门票,买好后看到齐彧拿着租借的语音导览器走过来,她问怎么就租一只,齐彧说一只就够了,然后他把一边的耳机插.在自己的耳朵里,另一只替唐嘉插.上。于是他们一人插一个耳机,离着很近,并肩穿过昭泰门前长长的廊道。他们在右手边的服务窗口前领了红色小长盒包装的免费焚香,一回身,才发现前面的两人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于是两人只好一起跟着寥寥的游人,插香跪拜,一殿接一殿地赏看。到了后面的万福阁,正中是一尊高大无比的佛像,几乎顶.起了整座大殿。昏暗的空间里她抬起头,这样的角度,仍然望不清顶端佛像的脸。语音导览器里说,这尊弥勒大佛足足有二十六米高,其中十八米在地表,另八米深埋地下,整尊佛体是由一根从西藏进贡给乾隆的完整的白檀木雕刻而成。她惊讶极了,这样的一根完整的巨木,在古代没有科技支持的条件下,如何跋山涉水不远千里从西藏来到京城。齐彧说根据他的猜想,这颗巨木的运送方法应该和永乐年间修建故宫博物院时取材的方法一致,在云贵、巴蜀、湖光、浙赣等地采办的珍贵却体积庞大的木料,被投到长江湍急的水流中,在水流的推送下,经大运河和最终来到当时的北京城,他最终加了一句,世上没有难的事情。唐嘉还未表达自己的惊叹,他取出了包装盒里剩下的所有焚香,一并点燃插.进香炉,跪在团案上,合掌,如信徒祷告般说,自己相信世界上没有难的事情,唐嘉小姐会和我在一起。
    他诚恳地对着巨佛说完,然后回头,问呆愣着的唐嘉,对吗?
    他们人生的轨道于解剖室里相遇,在墓地里交并,于佛前燃出花火。
    可是终有一天,她将经历她的三十岁、四十岁、她的五十岁,然后,她会变成白发苍苍的佝偻老人,眼里再无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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