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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过一张轮廓分明的四方脸绷得紧紧的,双唇紧抿,没有开腔,背负双手,围着十二具尸体走了一圈,忽然回头问道:“雷掌门,这些尸体停放有多少天了?”
    雷惊雨道:“时间最短的不过一两天,三五天,即便是那两具尸体——”他用手指一指最后边那两具已隐隐发臭的尸体,“也未超过二十天。吴大人,可有什么线索?”
    吴过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沉思着道:“嗯,时间不长,又有冰块保存,按理说尸体不应如此干枯,看上去好像一串串风干的萝卜一样。你说是不是?”这话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问雷惊雨。
    雷惊雨怔在当场,不知该不该回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小午跟随总捕头多年,自然知道他的心思,躬身道:“大人,且让属下查验查验。”
    吴过点头道:“也好。”
    小午上前,将十二具尸体反复查验了一番。别看他已年过半百,可干起活儿来却比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利索,而且胆大心细,心明眼亮,极其认真仔细,连死尸头发缝隙、指甲壳里都一一瞧过了。最后,他搜寻的目光在一具尸体的脖子上停了下来。
    吴过和雷惊雨不敢出言打扰,只在一旁静静等待。
    小午把每具尸体的脖子都仔细检查了一遍之后,抬头问道:“雷掌门,这房间里没有蚊子罢?”
    雷惊雨一怔,道:“现时已是秋天,蚊子极少,这屋里放了冰块,温度极低,应该不会有蚊子。”
    小午直起腰来道:“这就对了。”
    吴过知道他已有所发现,忙问:“如何?”
    小午道:“大人,请过来瞧瞧,这是什么?”
    吴过疑惑地走近,雷惊雨也急忙凑了上来。
    小午伸手抬起一具尸体的脖子,用两根手指撑开死者咽喉处褶皱的皮肤。
    吴过和雷惊雨同时看去,只见尸体皮肤绷紧处有两个细若针眼的小红点,一左一右,分布在死者喉结两侧。
    雷惊雨“啊”的一声,叫道:“这是针眼吗?难道是被毒针射杀?”
    小午不答,继续引着吴过一具一具尸体往下瞧去。每一具尸体的喉结两侧都有两个小红点,红点极细,颜色极淡,加上又是隐藏在死者皮肤褶皱里,若非小午这样经验老道的仵作,常人极难发现,即便发现了,也都会以为是被虫叮蚊咬所至,不会留意。
    小午用手比了比每具尸体上左右两个小红点之间的距离,都是约摸三指宽。他站起身,长长地吐了口气,道:“这不是针眼,这些人也不是中毒死的。”
    雷惊雨睁大眼睛道:“那是怎么死的?”
    小午看他一眼,忽然问道:“雷掌门,你可曾听说过‘吸血鬼’?”
    雷惊雨愕然道:“当然听说过。吸血鬼虽然名‘鬼’,却非魔非仙非人非鬼,昼伏夜出,噬血为生,而且永生不死,极其神秘,也极其可怕。据说如果让它咬到,就会被它吸干全身鲜血,痛苦而死。有极个别的人被它噬咬过之后而有幸未死,也会染上尸毒,迅速由人类蜕变成吸血鬼……这些都是传说中的故事,难道……”
    小午道:“世界无奇不有,这不是传说,这是真的,我相信世上真有这种‘东西’存在。”
    雷惊雨一怔,盯着他道:“你、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小午指着尸体脖子上的小红点道:“这不是针眼,这是齿痕,这些人身子干瘪异常,并非中毒而死,而是被某种生灵吸尽全身鲜血之后痉挛而死。”
    吴过道:“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人也可以咬人,人也可以吸别人的血。”
    小午道:“大人,您错了,人的齿痕是一排一排,而不是一点一点,只有一种牙齿咬过人之后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那就是又尖又利的獠牙。”
    吴过看着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小午接着道:“大人,属下敢肯定,这些人绝不是为人类所伤。”
    雷惊雨几乎要跳起来,道:“不是为人类所伤?难道、难道他们是死在吸血鬼的獠牙之下?难道、难道这世上真、真有吸血鬼?”
    小午点头道:“古老的传说中,有渴血的精灵,吸血的僵尸,噬血的恶魔,除了它们,还有谁能如此轻易吸去他们身上的鲜血夺去他们的生命?”
    “真是吸血鬼?”雷惊雨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看着满地尸体,脸色惨变,道,“难道真的是吸血鬼?”
    小午没有再说什么,走到屋角的一只水盆前,把手伸进去,用力洗了起来。
    “啊呀!”雷惊雨似乎想到什么,突然跳了起来,满脸惊恐,浑身发抖,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道,“难、难道她说的是、是真话?”
    吴过眉头一皱,警惕地道:“谁?谁说的话是真话?”
    “哦,没、没有谁,没、没什么。”
    雷惊雨蓦地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咳嗽一声,恢复常态,带引二人走出停尸房,道,“多谢两位为雷某解开了心中谜团。”
    吴过道:“雷掌门不必客气,验尸破案原是本捕分内之事。不管凶手是人是鬼,本捕自当全力追查。只是眼下谜团虽解,顽凶未获,如果杀人凶手真是灵界异类,倒是难以应付,雷掌门还得多加小心才是。若仁义山庄一时人手不够,请知会知府衙门一声,本捕自当尽力相助,以策安全。”
    雷惊雨忽然仰起头来,哈哈一笑,神情倨傲地道:“吴大人好意,雷某心领了。”言下之意,是说仁义山庄足以应付得来,无需官府插手。
    说话之间,三人已走到前院,吴过还想说句什么话,雷惊雨却忽地高声叫道:“小翠,送客。”
    那名叫小翠的丫环应声走了过来,吴过和小午只好拱手告辞。
    雷惊雨神情淡漠,说声:“恕不远送。”转身离去。
    一出庄门,小午回头见小翠已关了大门,便道:“大人,您可曾发现有什么异样?”
    吴过微微一笑道:“你是说雷惊雨对咱们的态度前后有别?”
    小午点点头道:“正是。雷惊雨起初对咱们还算客气,听属下说出作案凶手是灵界异物吸血鬼之后,初时吓得半死,转眼却就镇定下来,而且态度大变,还在大人面前摆谱,大人说要请衙门里的兄弟来援手,他连睬也不睬。这是为何?”
    吴过道:“他由惊到怕,由怕到慌,最后却一反常态,满不在乎,前后态度如此反差,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若不是故意装英雄撑门面,便是成竹在胸,已然有了对付吸血鬼的法子。”
    小午奇道:“他会有什么办法呢?”
    吴过叹了口气,回头望着仁义山庄紧闭的大门道:“我听老人们说,吸血鬼异能超强,噬血成性,昼伏夜出,神秘莫测,极难对付。我倒希望他真有法子应付。”
    他略一沉思,又道:“小午,你带几名兄弟在仁义山庄四周布下暗哨,山庄里有什么人来人往风吹草动,立即禀报。”
    小午躬身领命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3
    夜幕降临,天地间笼罩着一丝凉凉的秋意。
    小午忽然来报,道:“酉牌时分,仁义山庄来了一位骑青驴的道长,头发胡子全白了,看上去至少有八九十岁年纪了。雷惊雨亲自出门迎接,属下隐约听到他称呼那老道为‘通灵道长’,语气神情极为恭敬客气。”
    吴过微微一怔,道:“通灵道长?难道是连云山青云观的通灵道长?”
    小午道:“属下也是这样猜想,除了连云山青云观,哪里还有另外一个通灵道长。”
    连云山青云观通灵道长道行高深,德名远播,高山仰止。只是他十年以前就已闭关修炼,专心向道,不再过问尘世俗事。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青阳城中呢?
    小午道:“只怕是雷惊雨请他来对付吸血鬼的,难怪早先雷惊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原来他有这个牛鼻子老道相助,自然是什么邪魔歪道都不用过虑了。”
    吴过道:“极有可能。只是连云山在青阳城东南几百里以外,即便咱们上午一离开仁义山庄雷惊雨便飞鸽传书去请这老道,至此也不过三个时辰,这老道说到就到,速度之快,当真胜过天外飞仙。再说通灵道长早已闭关多年,雷惊雨又怎么能请得动他的真身呢?这倒是奇了。”
    小午道:“属下再去打探,一有消息立即来报。”
    未出半个时辰,小午飞身来报:“通灵道长和雷惊雨从仁义山庄后门行出,趁着夜色,往西而去。通灵道长一人一驴,雷惊雨一个随从未带,轻装从简,行色匆匆,不知干什么去。”
    吴过眉头一皱,奇道:“如果是对付吸血鬼,通灵道长只需等候在仁义山庄,一俟吸血鬼出现,便可作法擒拿,根本用不着跑到山庄外头去。两人黑夜出行,神秘其事,所为何来?走,咱们也去瞧瞧,看看他们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二人出门之后,拐上仁义山庄后面那条青石小路,展开轻功,急追而去。约摸盏茶光景,听到前面銮铃叮当作响。
    两人举目一看,只见星光小道上,一名手拿拂尘的白发老道骑在一匹青驴上,不急不徐地向前走着,叮当叮当的铃声正是从青驴脖子上发出的。
    雷惊雨在前引路,也走得不快。
    吴过暗叫一声惭愧,若他二人施展轻功一路疾走,自己未必能这么容易赶上。他回头瞧瞧,小午始终跟在自己身后两三尺远,脚步轻盈,口中大气不喘,不由得赞道:“小午,你有如此好的轻功,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小午笑笑道:“大人,跟您相比,属下还差得远呢。”
    为了不让前面二人发现,两人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与前面保持着十余丈远的距离,徐徐前行。
    雷惊雨左手提着一只长长的布袋,布袋里不知裹着一件什么东西,身上未带兵器,不时回头拍拍驴背,似乎是在催它快走。那驴子却似乎懒散惯了,他越是拍打反而走得越慢。通灵道长坐在驴背上,始终一言不发。
    青石小路一直通向东边城门口,路途不远,但青驴却摇摇晃晃走了个把时辰才得出城。出城之后,雷惊雨和通灵道长仍然择路东行。
    出了城门,路就难走多了。初时脚下还是一条大路,虽然不甚平坦,却还可以两人并排走过,到了后来,路面越来越窄,最后只剩下了一条高低不平泥水未干的羊肠小道在树林杂草间蜿蜒穿行。
    星云暗淡,四野无光,道路两边阴风阵阵黑影绰绰,奇声怪叫不断传出,似是寒夜枭鸣,阴间鬼叫,令人毛骨悚然。饶是吴过艺高人胆大,也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只听得前面銮铃忽止,雷惊雨大声道:“道长,到了。”
    通灵道长略一点头,从驴背上轻飘飘跃了下来。吴过和小午急忙闪身躲进路旁杂草丛中,只探出半截头来观察动静。
    小午抬头一看,在吴过耳边道:“这不是茅草山乱葬岗吗?”
    吴过定神四顾,但见这里杂草丛生满目坟茔磷火闪动鬼气阴森,正是乱葬岗上。
    茅草山位于青阳城东十里处,山侧有一块荒地,是专门埋尸修坟的地方,便是乱葬岗了。听说这里经常闹鬼,所以极少有人来。一年之前,仁义山庄遭遇变故,庄主夫人白如雪的尸体便是在这里被人发现的。后来雷惊云的无头尸和白如雪都埋葬在此。
    微微星光之下,只见雷惊雨走进坟场,找寻片刻,忽然在一座坟墓前停下,用手一指道:“道长快过来,就是这里了。”
    吴过闻声看去,他所指的正是白如雪的坟墓。吴过曾来祭拜过雷惊云夫妇,故而一看便识,暗想:他深更半夜来找白如雪的坟墓干什么?难道是请来通灵道长作法祭奠兄嫂亡灵?可今天并非雷惊云夫妇的祭日呀。
    只听雷惊雨道:“道长,那我可就动手了,你做好了准备没有?”
    通灵道长却始终一语不发。雷惊雨见他不理自己,讨了个老大没趣,伸手从提来的袋子里拿出一件长长的器物来,却是一柄铁锹。他挥起铁锹,狠狠朝白如雪坟上挖去。
    小午一惊,低声道:“他想干什么?”
    吴过摇摇头,示意他噤声,相距如此之近,稍有风吹草动,便会为雷惊雨和通灵道长所警觉。其实吴过也看出来了,雷惊雨是要挖坟开棺,心中也暗自惊疑,猜不透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雷惊雨心中有事,浑然未觉咫尺身边的杂草丛中竟藏得有人,只顾甩开臂膀,奋力挖土。铁锹不时碰到泥土中的砂石,发出叮叮的声响,于这深夜的坟场里听来倍觉诡异。
    不过盏茶光景,雷惊雨已经挖开了白如雪的坟丘,露出了一具漆黑的棺材。雷惊雨稍稍喘了口气,扔掉铁锹,用手抓住棺盖两边,用力一掀,只听一阵吱嘎乱响,那具钉着数排大铁钉的密封的棺材竟被他缓缓揭了开来。
    棺盖一揭,忽然间一阵阴风扫过,宛若有无数鬼怪从棺材中跑出来,天地间那种摄人心魄的恐怖气息又浓了几分。
    借着刚才风吹杂草的沙沙声的掩护,吴过和小午又快速地向左边移动数丈,悄然登上了距坟场更近的一处灌木掩映着的高地。伏在高地上,正好可以看见敞开的棺椁里的森森白骨。
    雷惊雨忙完这一切,饶是习武之人,也不禁累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扭头对通灵道长道:“道长,请你施法吧。”
    通灵道长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回身从驴背上拿出一根桃木树枝,有鸡蛋粗细,一尺来长,左手手掌伸直作刀状,连削数下,那掌沿竟如刀锋一般,只见木屑纷飞中,那根桃木树枝已经变成一枚一头粗一头尖的木钉了。
    吴过见通灵道长在不动声色中露了这一手上乘武功,不禁心下骇然。
    通灵道长走近棺材,口中念念有词,忽地右手一指,将桃木钉插入白如雪尸骸胸口,左手衣袖一挥,桃木钉便直钉下去,深入尺许,只有少许木柄留在外头。
    通灵道长双手向天一指,手中忽地多了一道灵符。他将灵符粘在桃木柄长,嘴里叫一声“咄”,那符箓竟无火自燃,烧化之后,灰烬落在白骨上。
    通灵道长做完这些,轻轻摇一摇头,叹了口气,背转身来,并不说话。
    雷惊雨见大功告成,不由得大喜,围着白如雪的棺墓走了一圈,心下甚为得意,哈哈大笑道:“白如雪呀白如雪,你临死之前说即便死了也要变成吸血鬼来向我索命,想不到你这死鬼的话居然真的应验了。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现在通灵道长亲自出马,用桃木钉钉住你的尸首,用灵符镇住你的灵魂,看你魂飞魄散之后还怎么变鬼害人。”
    说到最后几句,他已是咬牙切齿,话语之中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恚恨与恶毒之意。说完又向白如雪的尸骨吐了几团口水,这才合上棺盖,用手掌将撬起的铁钉一枚一枚敲落。
    吴过见他举手之间露了这手硬功,脸色微变,心中忖道:这份功力,倒也罕见。
    雷惊雨盖好棺木,拍拍手上的泥尘,转过身来,却蓦地怔住了。只见四野苍茫,黑暗中早已不见了通灵道长的身影。就连一直睁大眼睛注视着场中变化的吴过也不知通灵道长是什么时候骑驴离去的,心下既是吃惊又是佩服。
    雷惊雨见自己落了单,急忙将泥土填上,埋住棺木,修好了坟,拖着铁锹便走。
    吴过和小午远远地跟着,直到看见他进了城,估计是要回仁义山庄去了,这才止住跟踪的脚步。
    子夜时分,吴过和小午回到了城里。当时正逢太平盛世,虽然已是半夜,街上仍然有些店铺灯火通明,日夜营业。两人在“一滴香”酒肆找了张桌子坐下,要了几样小菜一壶温酒,细酌慢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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