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小二要揍我。白舒冷冷地说:“都坐下,背挺直,坐好了,我前妻再次大喜之日,谁也不许捣蛋。”
这世界上有种人,无论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让人觉得有如清风拂面,分外享受,白舒就是这种人他伸出雪白的、修长的手开酒瓶,斟满,一饮而尽,评价说“四十五度的就是没有六十五度的香”,然后他点烟,叼上,吐出个迷迷蒙蒙的烟圈,单手撑头,又恢复到沉默的状态。
老吴举着酒瓶说:“咱哥俩来一杯吧。”
白舒努努嘴,意思是满上。
然后他们就开喝了,一开始用小白酒中,喝了十多分钟,连新娘新郎踩着小鼓点儿进来都没管新郎长得还不错,三十多岁,青年才俊,听说是自己开公司的,对邵丽明一见钟情。
我给白舒和老吴指着看,白舒冷哼说:“铜臭。”老吴冷哼说:“太矮。”
接着几十个人拉响小礼炮,漫天的彩纸乱飞,新郎新娘上了舞台,开始进行那套程序。司仪穿得是花红柳绿,满场乱窜亢奋得不行,小公鸭嗓荤话不断。
白舒说:“邵丽明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东西?”
核儿说:“您不知道,全城最红的司仪就是他,邵丽明花了大价钱请来的。”
他发现白舒和老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大杯,赶紧上去劝说:“二位师尊,不少啦,不能喝了。”
老吴说:“汝等莫管,某与白先生乃生死之交。”
白舒微醺地说:“人生难得几回醉啊,我的老婆又一次跟人跑了,此时不喝,就不像个男人了。”
邵丽明和新郎“哗啦哗啦”倒香槟,倒完了就开始玩黄色游戏,徐真人跳在椅子土嗷嗷起哄,我一看他,大惊道:“你怎么也喝上了?医生准你喝吗?”
核儿想了一会儿,突然说:“对,不喝不是男人!”说着他就要去开啤酒。我赶紧拉住他道:“干吗?”
核儿和我咬耳朵说:“你傻啊?赶紧喝,喝倒了就趴桌上,一会儿老吴和白舒打砸抢再怎么闹都不关咱们的事!”
我轻声问:“那谁善后呢?”
核儿说:““颜博士吧,谁让他聪明呢。”
我竖起大拇指,核儿“砰”一声拧开瓶盖,又给我一瓶。我拍着颜小二的肩膀说:“一会儿你开车啊。”颜小二还没明白呢,我和核儿相视而笑,豪爽地对瓶吹。
吹完后,核儿打着酒嗝对我拱拱手,就钻桌子底下去了。我急啊,我酒量好啊,眼看着老吴和白舒的状态已经上来了——白舒敲着碗唱“寒蝉凄切”,老吴哭得哇哇的——此时再不醉,一会儿邵丽明过来敬酒,那俩货无论做什么都会殃及我这条池鱼的。
我又要喝,颜小二拼命不让道:“桃三,你怎么了?”
“你快放手!没见老吴和白舒都狂暴化了吗?”
“是有点……不过那又怎么啦?”
我一把推开他,惋惜地摇头说:“很多时候,物理定律是解决不了人性难题的。”
我也倒了。
倒了以后我还有点儿意识,知道新郎新娘过来敬酒,然后白舒跳起来了,老吴也跳起来了然后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新郎就边叫边在天上飞,邵丽明咆哮,老吴打伴郎,伴郎打白舒,白舒打新郎……满桌子碎碟子破盏,我还听到白舒说了句费尔巴哈的名言“最残酷、最摧心的真理就是死”,白舒真是博学啊……
晚上我们酒醒,看到颜小二的脸还是绿的。
半夜,我们去派出所探视白舒和老吴——男方的不知哪个孙子报了警,把人民内部矛盾捅大了,白舒和老吴都肿得像猪头,问题是白舒肿成这样还挺有风情,真是妖怪。他们俩得关24小时,我问白舒:“师尊,明天画廊还营业吗?”
白舒说:“营业!我要把画廊做大做强,做成全国最大的!让邵丽明知道,她离开我是个难以弥补的错误!”
老吴吼道:“我入股!”
白舒说:“桃儿,今天我就给你加薪;核儿,有空你也来帮忙卖画;徐中驰,徐中驰你……你还是算了吧。”
核儿说:“行行行,我们一定去,那么二位早些睡吧。”
第二天早上,核儿推说没空,我就带着颜小二和徐真人去画廊上岗,颜小二长相尚可,徐真人似真似幻,他们来了至少不影响生意。
“哎!这画怎么卖?”一位女客指着幅挂在显著位置的国画问。我赶忙招呼道:“啊,您好,价格写在小标签上。”
“哎哟,好贵呐!”女客说,“这都画的是些什么呀?”
我走到她身边,凝视画作微笑片刻,温柔地问:“好看吗?我画的。我画的是这个浮世,是浮世中遗憾有人问佛祖,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佛祖说,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
颜小二在角落里说:“我要走。”
徐真人说:“走什么呀,难得有幸近距离观察桃儿卖画时那份收放自如的风情。”
“我要走,我要走。”颜小二挣扎道。
我终于费尽口舌卖了一幅画,喜滋滋地坐回他们跟前说:“爽,一大早就有进账!遗憾呐,画画的那家伙——二年级的那个——他不小心就打翻了这么一瓶墨汁,如果运气好多打翻几瓶,马上就能买辆东风小康啦。”
颜小二问:“他要东风小康干什么?”
我说:“上水产市场卖鱼去啊,都画成这样了还好意思继续画?”
颜小二说:“我要走……”
我说:“别走,一起吃饭。”
“来不及了。”颜小二看看表,“最近安检严格,我得提前三个小时去机场。”
“什么?你是真要走?”我挺惊讶,因为没有心理准备,我还以为他要在国内常住了。
颜小二偏着头笑:“你舍不得我?”
“你们私聊,我要走!”徐真人呼啸着跑出去了。
这畜生关键时刻一点儿也不傻!
“哎,真人,你回来啊!”
颜小二笑着总“你既然舍不得我,那我就不走了。”
我说:“你走吧,赶紧的。”
“我在那边等你过来留学。”颜小二说。
“不去,没钱。”
颜小二笑了笑,转身真走了,差不多走到街拐角,他手插裤兜,突然回过头来喊:“喂,桃三!”
“干吗呀?”
颜小二说:“管你等谁!总之走着瞧吧!”
“……”
莫名其妙,真是个让人不明白的家伙。
走吧,赶紧的!
第七章 废柴·格致·宋
宋格致有好几重身份。
首先他是个富三代。以我国国情,做富二代容易,做富三代难。他爷爷是随着改革大潮腾飞的第一批人,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许多种田能手还在为“万元户”而奋斗时,他爷爷已经身家百万他爸爸则青出于蓝,从房地产起步,经营领域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企业越发根深叶茂。再然后还有他哥,他哥虽然也才二十多岁,但说话做事像个精于算计、城府极深的老干部,只有骂他的时候劈头盖脸、本性毕露。
目前宋家的情况是:宋格致的爸爸为中流砥柱,爷爷老当益壮和哥哥各为左右翼,中间有个极泼辣能干的妈妈,后面还有个只比商业流氓好那么一丁点儿的姐姐收尾。此等家族讲“富豪”显得浅薄,正确的界定是“财阀”。
讲这么多,就是为了突出宋格致,他是这个家庭里唯一的废柴。
现在要提到他的另一重身份——他是一名优秀的网游非人民币玩家。
他有钱,可他从来不浪费点卡,他非但愉快地穷玩了七八年,还能依靠倒卖装备每月固定收入五百元。
陪他玩的是他的至交好友胡观。胡观家没什么好说的,他爸正团职转业,眼看快退休了才熬到一个助理调研员;他妈做了二十年副主任科员,上班时间在网上玩牌。胡观和宋格致如果是一男一女,搞不好就是一场跨阶级的虐恋,虽然现在他们也好得跟谈恋爱似的。
两人在网游里一起杀人和被人杀,一起蹲人和被人蹲,一起练级和下副本,一起roll装备和黑手,一起创帮会,一起刷世界骂人,然后一起被人骂回来。他们已然合体,不用区分铜尸和铁尸,是同出一个娘胎的奔波儿灞与灞波儿奔,敌对阵营望风披靡,他们的名声臭不可言。
所以是火一般的战斗熔炉铸造了他们俩的情谊,除此之外两人还是高中同学。
宋爸为了让孩子在平凡的环境成长,坚持让儿子念一所普通的市重点高中,且不许司机接送其上下学,带来的结果是宋格致被匪徒盯上了。
那一天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绑架他的无牌照白色小货车已经连周在校门口附近徘徊,终于被他们瞅准了机会,在数秒钟内就得手逃窜。当时宋爸在事业上已经风生水起,估计能为儿子支付个一两千万赎金。
小货车几乎都要逃到郊区了,却被胡观骑着小摩托撵上了。
胡观的特点是人高、颜正,野战军级别的战斗力,必要时可以爆发小宇宙,他一人打了对方四个,竟然还不吃亏。宋格致被他从车上拽下来的时候嘴里塞着破布,由于抵抗时左右脸各挨了一拳,所以他的两只眼眶都是青紫的。
胡观说:“快走!”
宋格致说:“呜呜呜!”意思是“一起走”。
胡观正打得热火朝天,吼道:“你先走!”
宋格致于是挣脱麻绳发动已经撞掉了前脸的小摩托,胡观眼疾手快地跳上车后座,两人绝尘而去。白色小货车追了一阵,但无法开进蛛网一般的小巷,最终只好放弃。
此役之后,由于胡观不肯收酬谢金,宋爸便自作主张地给他买了三辆摩托车,胡家那两室一厅的小单元房根本放不下。为此胡爸专门租了一个车库停车,胡妈也改了坐公交上下班的习惯,改骑摩托。一位中年妇女骑一辆价值数万的进口雅马哈摩托确实奇怪,但谁让人家没办法呢……
胡观和宋格致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玩网游的。不玩游戏的时候,他们就凑一块儿吃饭,席间讨论果敢游击队员守则或穿越女如何面对裹小脚等重大问题。
宋格致高中毕业后被弄到美国上学去了,但他不好好学习,三年后肄业回家。
胡观读完了体育学院,在专场招聘会上被市公安局的防暴队一眼相中,光荣从警,但很快他又犯了错误。
在一次小镇抓赌的行动中,他跑得太快没刹住,将一名聚赌群众从平桥上撞了下去。撞下去其实也没什么,江南人氏大多会游泳,遗憾的是此群众摔偏了,脑袋擦着水泥墩子落水,被开瓢了。
人民公安抓赌,主要是为了震慑违法分子,捍卫社会良知,顺便搞点小创收,绝不是为了实施人身伤害。胡观于是被严肃地批评,提早发配到了基层,成了一名派出所小民警。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想当一名资深警察,户籍、治安、刑侦、预审都必须涉及,提前到派出所工作并非坏事。
宋格致的最后一重身份——他是个保安。
当然他不是普通保安,他是全市最贵的别墅楼盘——香榭丽山庄(“择隐山水,家族传世,塞纳河左岸豪宅,看房有礼,每栋均价三千五百万起”)的保安。香榭丽山庄就是早年间他爸开发的。
他当上保安也就半个多月,具体要从那天说起。
那天是休息日,上午胡观和他爸一起在客厅看新闻,胡妈在厨房剥毛豆,突然电话铃响,接起来一听是宋格致。
宋格致痛哭流涕地总“胡观!呜呜哇哇要死了!出人伦惨剧了!”
胡观说:“啥?”
“我哥把我的号盗了”宋格致号啕道。
“兄弟阋于墙,相煎何太急,"胡观评论道。
宋格致怒道:“别拽文了,大学毕业了不起啊?先不说了我开车呢,刚才是我哥给我发消息说他盗号的,我等会儿就到你家来。”
“那你慢点儿开,别急。”胡观说着挂了电话。
胡爸在一旁问:“黄金宝要来啊?他出什么事了?”
胡观说:“他被他哥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