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他、主簿、鲍师爷三人面面相觑。
但有一件事情很明白:扇子不是曹大郎的,也不是那秀才的。
“这是我的!”夏小七理挺胸说。
王钱儿拉了他一把。
“钱儿送给我的!”夏小七根本不理会,依旧理直气壮。
——这绣花枕头莫非来头不小?老知县望着王钱儿,心想。
王钱儿避开他的视线,专注研究窗上的花格子。
老知县继续看扇子,扇面上月影柳枝,蝉鸣夏意浓,还写了三个大字:好凉风。字还算写得不错,可这句话没多大意思,而且对于读书人来说,太狂放了。
老知县收起扇子,转身又回了大堂。众人还都没散,这就像街头听书,正如痴如醉着呢,那边却惊堂木一拍“且听下回分解”,吊得人一颗心,上不是,下不是。如今说书的又回来了,大家自然高兴,刚走了的也呼朋唤友往回聚。
老知县喝道:“带王婆!”
王婆只当自己告准了,应一声冲出来,跪在堂下磕头。
鲍师爷站在老知县身后,对掌刑衙役使了个眼色,两班衙役明白,顿时就把夹棍啊、拶子啊,板子啊、木枷等往王婆面前扔。
王婆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血口喷人!”老知县吹胡子瞪眼,作势要扔铁牌,“左右,给当差的一听,立刻把王婆牢牢地按在地上,举起板子就揍,打得那婆子杀猪般叫唤。
历朝相传,不写状子击鼓喊冤,稍有差池,告状的都得挨板子要是遇上县老爷心里不爽利,得先打二十杀威棒。
可王婆刚挨了三板,老知县却喊了停。他人老了心也善,不愿意将公堂上弄得凄风惨雨,心里总暗自念叨:吾俸吾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于是只把那诬告他人的刁婆子斥骂一番,放回去了。至于曹寡妇和她的秀才表弟,自然也被放了。
老知县回到花厅,不见了王钱儿和夏小七,便问鲍师爷:“人呢?”
鲍师爷指着门外说:“一起走了,说是去游湖。”
老知县便把沉香扇递给他,道:“寻个空,替我把扇子还给那个叫钱儿的吧。”
“老大人,这王钱儿是孤身一人,既没有家眷,也没有熟人,只有个烧火的聋哑老汉伺候,三个月前他突然出现在嘉定县,您说他是什么人呐?”鲍师爷问。
老知县说:“这个……总之我已年老昏聩,今天见过这人,怕是明天就忘了。”说完他背着手走了。
鲍师爷掂量手中的扇子,感觉比寻常扇子要重一些,随后把它拢在了袖子里。
当天晚上他和府台家的师爷一起吃饭,喝多了酒,把扇子的事儿说了出去。府台家的师爷原本打算保密的,但也没管住嘴,告诉了道台家的师爷。道台家的师爷听得两眼放光,一转身就添油加醋地和臬台家的师爷说了……
这期间夏小七和王钱儿成天在外头玩,然后合伙儿欺负鲍师爷。
比如两人一起骑跨在墙头上,问:“老鲍在家吗?”
如果主簿正在院子里打拳,便会指着骂:“县衙当自己家,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也就算了,这么大的门不走,非得从墙上过,真是该打!”
鲍师爷一见他俩儿,板起脸就往屋里躲。
夏小七于是放开嗓子喊:“鲍师爷,你欠我那五钱银子到底还不还啊?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赌输了就赖账呢?”
王钱儿帮腔道:“师爷,这五钱银子可是要算利息的。”
鲍师爷回到屋里,摸出沉香扇,恨恨地想:“两个小混账,不能便宜了他们!王钱儿,我老鲍当年可是在京官家里做事的,约莫知道你是什么来头。你可不就是个王府里的小帮闲,偷了皇上赏赐的扇子出来招摇,你要是被抓回去,非被打死了不可。这扇子我也不还了干脆当作信物交出去吧!”
转念又一想:算了,不要作孽,泄愤可以,不能害人命。
他掐指一算,距离自己酒后失言走漏消息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了若王钱儿真是王府里偷跑出来的,自己反倒要提醒他赶紧逃。
他叫来了自己的儿子鲍大,给他沉香扇,让他去把夏小七和王钱儿痛打一顿,要打得鼻青脸肿连他们的亲娘都不认识。打完之后,将扇子还给王钱儿,带他到乡下避几天风头。
鲍大吃饱了午饭就去了,他没找到王钱儿,只找到了夏小七。
夏小七正蹲在官道旁的柳树梢上吃杏花糕,满嘴是油,见鲍大来了,便分他一半。鲍大的脑子不太好使,凡事慢几拍,夏小七只调戏聪明人,从来不欺负傻子,因此和鲍大处得不坏。
鲍大问:“你那朋友钱儿呢?”
“昨晚他喝醉了,现在正在家里躺着呢。”夏小七塞了满嘴,囔囔地说,“他求我这两天在官道上守着,多注意那些骑着高头大马挎着刀的,若是发现领头的是个年轻人,左眼底下还有颗朱砂痣,便把他拦住。”
“拦住以后呢?”
“多拦些时间,钱儿说他要逃。”
“为什么要逃?”鲍大问。
“我哪知道,左右不过是欠了钱。”夏小七说,“哎,鲍大!等下如果真碰到那个年轻人,我去拦他,你去给钱儿通风报信怎么样?”
鲍大已经忘了此行的目的,点头说好。
官道上柳枝浓绿,车马行人,熙来攘往鲍大也爬上了树,时不时问一声:“那是不是?”
夏小七便爬到更高些的枝头,回头说:“不是,那是米铺的押货人”
“那是不是?”
“不是,那是镖局的。”
“那个呢?”
“不是!那是过路的官老爷,没看见回避牌啊?”
夏小七吃完了糕点,连手指头上的甜味都舔没了,便说:“算了,明天再来吧!我找钱儿玩去了。”
话音刚落就有个挎着刀的在树下喊他们,“一位小哥!”
夏小七一看是个魁梧大汉,脸上也没朱砂痣,便懒洋洋地答话:“啊?”
“向二位小哥打听个事,”大汉说,“可曾见过一个年轻男子,大概这么高。”
大汉在自己脖子上比画一下,“长得挺好看,京城口音,穿了一件淡绿袍子。”
夏小七摇头,因为王钱儿虽然也只那么高,也长得好看,也是京城口音,可他从来没有一件绿色的袍子。
大汉叹息,“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候鲍大掏出扇子在手上转着玩并说:“你得去衙门里,我们这儿要是谁家把人丟了都是让衙门出告示找的。”
大汉看见那扇子,不动声色地问:“这扇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鲍大正要说,被夏小七按住。
夏小七抢过扇子一摇,说:“嘿嘿,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此山名为黑风岭,此寨名为桃花寨。我就是此寨寨主,姓王名龙,人送外号‘过江龙’。这位就是二寨主,姓陈名虎,人送绰号‘翻江虎’。贵客路过此地,兄弟自然要讨些孝敬……”
夏小七突然住了口。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栖身的这棵老柳树已经被高头大马所包围。领头的跳下马,抬起头,略微掀开挡尘的帽纱,露出一颗朱砂痣。
王钱儿从外头醒酒回来,远远地看到的就是以下情形:
明明已经敲了二更,但自家茅庐亮如白昼,大门洞开,周围足有骑兵一百,步兵三百,个个一手拿长矛,一手举火把,满天空都是松油、烟灰。
哑仆不见了踪影,院里桃树上用麻绳绑着两个人,嘴里都塞着破布,不用看也知道是夏小七和鲍大。
王钱儿见这阵势,想都没想,转身就跑。
原本大家还发现不了他,结果这时候鲍大奋力吐出破布,吼道:“王钱儿,快跑!债主上门啦!”
王钱儿脚下一跌,回头怒道:“别喊啦!”
夏小七震惊地瞪视鲍大,眼神在说:你是不是傻?!你是不是傻?!
鲍大确实是傻,继续嘶吼:“快跑啊!王钱儿,跑啊!”
军士们闻声而动,骑兵反应最快,拍马欲追,却被立刻喝止。
独坐在厅堂上的朱砂痣青年放下茶碗,平静地跷起二郎腿,双手笼着膝盖,目视前方说:“不要追,不要吓他,不要碰他。”
夏小七猛点头:对对对!不要追,让他跑!
可没想到朱砂痣青年只是端了一瞬间的架子,旋即手扶腰后长剑,亲自下场去追了。
王钱儿身形灵巧,比普通人跑得快,但朱砂痣青年显然轻功卓绝,几个纵落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搭住了王钱儿的背。
夏小七顿时痛彻心扉,眼泪噼里啪啦地直往下落,心想:惨了惨了今天要痛失挚友了!王钱儿啊王钱儿,来年今日我帮你烧纸钱,怎么忍心见你坟头上的草已长到半人多高!
可朱砂痣青年搭住了王钱儿后,并没有捅他,而是搂着他的肩膀,把他跑散乱了的领口整理好。
王钱儿当然面无人色,这点毋庸置疑。朱砂痣青年颀长矫健,比他高出半个头,身形也大了一圈,他被搂着连动都不敢动。
朱砂痣青年松开剑柄,改用双手摁着他的肩,笑了笑,然后冲他跪了下来。
夏小七和鲍大的眼珠子瞪得都要脱眶了:獒犬会给兔子下跪吗?熊罴会给幼鹿下跪吗?可是朱砂痣青年给王钱儿下跪了!
鲍大高声问:“王钱儿!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钱?为什么债主明明是要债,却给你跪下啦?”
王钱儿终于转过身来,面色苍白,咬牙切齿道:“你……你哪只眼睛看见他问我要债了?!”
“不是欠债,那你躲什么?”鲍大问。
王钱儿愤愤但小声地对朱砂痣青年说:“一会儿把这蠢货给我砍了!”
朱砂痣青年移到他的身后,含笑说:“好。”
军士们有序地退开了,但没有走远,而是在距离茅庐百丈左右的地方安营扎寨,王钱儿家用竹木篱笆胡乱隔的院子里只剩下四个人。
松木火把被插在窗格子里,燃烧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王钱儿推开朱砂痣青年,指着夏小七说:“赶紧把我的朋友放了。”
“好。”朱砂痣青年依旧浅笑着,又说,“你的朋友可是黑风岭桃花寨寨主、过江龙,王龙呢;而那边树上丑些的是二寨主陈虎,人送绰号‘翻江虎’。”
王钱儿哭笑不得,“快点放!”
“放王龙还是陈虎?”朱砂痣青年笑问。
“王龙!”王钱儿说,他还记着鲍大的仇。
于是夏小七被放了下来,他自行扯开嘴里的破布,塞入鲍大口中,然后默默地躲到王钱儿身后。
“王龙。”朱砂痣青年故意问,“你既然号称‘过江龙’,可有什么擅长使用的兵器?”
夏小七想了想,说:“牙……”
“哦,原来如此。”朱砂痣青年交叉双手,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夏小七便与王钱儿咬耳朵道:“我要回家去了,我怕他。”
王钱儿急切地小声说:“你不能走,因为我也怕他!”
朱砂痣青年解下外袍披在王钱儿身上,温柔道:“夜半风凉,你还是进屋吧。”
王钱儿拽了一把夏小七,两人进屋,朱砂痣青年紧随其后,顺手掩上了门。屋里烛光摇动,王钱儿的脸上苦盈盈的都要滴出水了,夏小七又何尝不是?王钱儿好歹没有性命之忧,他可就说不定了!朱砂痣青年看过来的眼神,好似风刀霜剑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