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姑果淡然道:“不是,我只是来找人,适才看到刺客行刺也只是凑巧。”轻叹了一声,道:“可惜还是发现得晚了,不然国君夫人也不会死。”
孟说心道:“自从楚国排斥墨家,墨者中心从楚国迁往秦国,当今巨子腹更是秦惠王的座上宾。传说墨家大不同于往日,已被秦国控制。墨者个个都是有为之身,唐姑果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纪山。但无论如何,总算是他及时扑倒了刺客,救了大王一命。”他也是个慷慨豪迈之人,当即谢道,“多谢先生出手相救。”
正要开口询问唐姑果所寻找的人是谁,一名卫士匆匆地奔过来禀道:“大王命宫正君带刺客进去问话。”
唐姑果忙道:“宫正君先忙公事,我可能要在郢都滞留一段时间,希望还有见面的机会。”孟说道:“好。”命人放唐姑果下山,自己和副宫正南杉一起押着刺客进来高唐观。
04
高唐观是一组园林建筑。正东门上悬挂着一块黑色木匾,上面书写着“高唐观”三个红色大字,字体笔画劲挺,落笔起笔锋芒毕露,华藻流丽。
台馆主体建筑有前、中、后三处大殿,均是土木混合结构,依山势而建,逐次升高,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自然和谐,幽美恬静。其中前殿地势最低,殿堂却是最深最阔,可以同时容纳几百人宴饮。
到了殿外,孟说等人一起脱下鞋子。古代鞋履被视为不洁净之物,不能登大雅之堂。按照惯例,大臣登堂入殿,要先将鞋履脱在阶下,否则就是不敬。一年前,楚威王中风瘫痪,无法行走,赵国人梁艾来到王宫,称有办法能医治楚王。进入大殿时,他有意不脱鞋履,楚威王一望之下,勃然大怒,竟就此站了起来。事后才知道梁艾是以气激来治瘫病,他由此成为楚王的座上宾。
前殿台阶下有不少只鞋履。履的形状基本上是男圆女方,大多是最流行的麻履:麻布的鞋面上涂着黑漆,鞋口与鞋帮儿处用绵面,鞋底用麻线编织,从中向外缠绕数十圈,舒适而轻便。也有华贵的丝履,固定鞋子的缨带是金丝鞋带,鞋口纯边装饰着珠玉,华丽之极。
楚国君臣均聚集在前殿中,个个跣足1而立,神色肃穆。楚威王刚服下医师梁艾奉上的汤药,因为愤怒而显得格外有生气,精神看起来也好了许多。
1跣(xiǎn):光着脚,不穿鞋袜。古人以跣足为至敬。
刺客被卫士粗暴地扯脱鞋袜,光脚带到殿中跪下。孟说大致禀明了经过。
楚威王看也不看南杉奉到案前的弓弩,只森然问道:“是谁派你来行刺的?你若肯说实话,寡人可以饶你一命。”
他虽然年老病重,但毕竟是一国之君,语气之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刺客只是垂眼凝视面前的地面,恍若未闻。孟说喝道:“大王问你话,还不快快回答!”
卫士缠子见他依旧沉默,便上前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令尹昭阳道:“这应该是韩国的弩器,会不会是韩国国君派来的刺客?”大夫景翠却不同意,道:“韩国弓弩驰名天下,任谁都能一眼认出。如果真是韩国大王派人来行刺,一定不会使用他们本国的兵器,这样不是太明显了么?”
司马屈匄也道:“不错,是这个道理。而今楚强韩弱,韩国又新败于秦国,绝不敢轻易招惹楚国,岂会用行刺的手段?”
自从吴起变法失败、七十余家贵族因箭射王尸被诛杀后,昭、景、屈就一跃成为楚国最有势力的三大氏族。三氏均出自芈姓王族,如昭阳祖先是楚昭王次子,遂以昭王谥号“昭”为氏,屈匄祖先是楚武王次子,以封地“屈”为氏。如此建族受氏,另立门户,无非是要确立国君长子和次子的名分,次子另立小宗,以服熊氏大宗。三大家族中,昭氏执掌国政,屈氏掌握兵权,实力大致相当,景氏稍弱。
昭阳心道:“难道我没有想通这一点么?大王也一定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径直问刺客背后主使是谁,言下之意分明是怀疑太子。华容夫人正日夜狐媚大王,请求立她的亲生儿子公子冉为太子,她眼下被射死,公子冉失去了一大强援,太子的嫌疑自然最大。无论如何,我要竭力洗清太子的嫌疑。”当即咳嗽了一声,道:“景大夫和屈司马说的都不错,理是这个理,但也许这正是韩国人巧计所在,他们知道我们一定会这样想,所以才有意派刺客用韩国的兵器行刺。”
公主江芈痛惜母亲惨死,一直伏在楚威王脚边饮泣,闻言抬起头来,问道:“令尹如何能肯定刺客想要刺杀的是父王,而不是我娘亲?”
这话非但有力,而且直接切中了要害——若是刺客的目标是楚威王,那么他确实极有可能是韩国或其他敌国国君所派。行刺事件发生后,人人均本能地以为行刺对象是楚王,华容夫人不过是替死鬼,所以宫正孟说的第一反应是派卫士护送诸国质子和魏国使臣惠施下山,实际上是担心这些人跟刺杀有干系,要将他们先行软禁监视起来。但如果刺客的真正目标就是华容夫人本人,那么背后主使就不大可能是敌国了。问题就在墨者唐姑果的那一扑,到底有没有真正影响到弩箭的发射方向?
孟说也是精干果决之人,经江芈公主一语提醒,立即招手叫过卫士缠子,命他带人去追捕唐姑果回来对质。
令尹昭阳一时愣在了当场。他本是武将出身,靠多年累积军功才升为令尹,对政治争斗之类不是特别在行,这也是太子槐一方始终被华容夫人一派压制的主要原因。他呆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没有回答公主的话,径直走到刺客身边,喝问道:“快说,是谁派你来的?你要刺杀的对象到底是谁?”
那刺客始终不发一言。昭阳便使了个眼色,两名卫士走上前来,用力踢打刺客,想要逼迫他招供。
江芈忙叫道:“住手!打死了他,好杀人灭口么?”昭阳脸色一沉,不悦地道:“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江芈道:“难道令尹君心中不清楚么?”
楚人本就有“俗剽轻,易发怒”的传统,熊槐在太子位已久,素来骄横,近年来因在父王面前失宠才勉强有所收敛,虽然事先得到连襟昭阳的嘱咐,尽量保持沉默,但到了这个时候再也克制不住,怒气冲冲地道:“江妹,我体谅你刚刚失去至亲的痛苦,可你也不要欺人太甚。”
江芈道:“太子哥哥,我又没说你什么,你这么着急站出来,是有谁踩到你的尾巴了么?”
熊槐登时大窘,愤恨不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南杉是群臣中最先发现刺客的人。他当时站在楚王斜后面,亲眼看见刺客端起弓弩,对准了台座正中。从他站立的角度来看,理所当然地认为刺客的目标是楚威王本人。他本可以立即站出来说明事实,为两位姊夫解脱困境。但南杉所处的位置,只能看到弩箭射出后劈空呼啸而来,并没有看到刺客何时扣动的弩机。他为人谨小慎微,既然不能肯定唐姑果那一扑是否真的影响了刺客发射弩箭的方向,就不能轻易出面,以免旁人怀疑他有为姊夫护短的嫌疑,因而只是沉默着。
江芈话中暗示的意味实在太重,如果刺客的目标当真是华容夫人,任谁都会怀疑到是太子槐主使。大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大臣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接话。楚威王除了开始问过刺客一句话,再也没有张过嘴,只是如木鸡般孑然地坐在上首,殿中的吵闹争执仿佛成了虚无。
令人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好大一会儿。莫敖屈平又站了出来,道:“华容夫人遇刺身亡固然不幸,而今最要紧的却是查明真相,而真相全在这刺客的口供。若蒙大王恩准,将刺客交给臣处置,臣有法子让他开口招供。”
屈平适才在台座上向魏国使臣惠施力陈贤臣为楚国之宝器,语惊四座,令人击节赞赏。然而讯问刺客不同于应对使臣,他此刻再度挺身而出,称有法子令桀骜难驯的刺客开口,不免令人大跌眼珠。
司马屈匄是屈平堂兄,他执掌楚国兵权,是朝中重臣,对太子槐和华容夫人一派争夺储君之位心如明镜,暗中揣度这次刺杀事件背景极为复杂,万一真的像江芈公主所暗示的那样,牵涉到太子槐等人,可就麻烦大了。他素来爱护幼弟,不愿意其卷入是非之中,忙上前奏道:“启禀大王,刺客既不肯招供,就该按照惯例移交大司败处严刑拷问。”转头低声斥责屈平道:“有这么多位王公重臣在此,哪里轮得到你来出头?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司败是楚国刑狱司法之官,其官职如同中原各诸侯国之司寇,主管纠察刑狱与司法审讯。中央级司法官称大司败,地方级司法官称司败或少司败。大司败可以随时诛戮犯法官员,虽令尹、司马等重臣而不免。昔日楚文王率兵出征,战败后班师回国。按照楚国刑律,战败之将必须自杀谢罪,大司败鬻拳虽不敢责令楚文王自杀,却拒不开城门接纳。楚文王无奈,只得转而进攻黄国,后来在途中患病死去,始终未能活着回到王都。鬻拳以臣子身份,敢拒国君于城门之外,可见大司败在楚国地位极高,拥有毋庸置疑的权力。
现任大司败熊华是楚威王的异母弟弟,闻言色变,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推辞掉这桩棘手的案子。屈平却是个倔脾气,竟不理睬堂兄的警告,朗声奏道:“启禀大王,这刺客一日不吐露真相,只会令我楚国君臣内部互相猜疑,徒令外敌笑话。请陛下给臣十日时间,臣自有办法让他交代出背后主使。”
屈匄道:“平弟……”
一直耷拉着眼皮的楚威王就在这一刻发话了:“准莫敖卿所奏。”
屈平躬身道:“多谢大王。臣还需要两个帮手。”楚威王道:“文武大臣,随卿挑选。”屈平道:“臣只要孟宫正和巫女阿碧。”楚威王道:“准。”他似乎也跟大臣们一样,不愿意再继续留在这沉闷憋屈的大殿中,扶着江芈公主站起身来,怏怏道:“回宫!”
楚国君臣一行人就此离开了高唐观,浩浩荡荡地下了山。
楚威王乘坐在四人抬着的肩舆上。肩舆的抬杠上装有机关,可以加装木杠,下山时,前面的抬杠要比后面的高出半人,上山时,后面的抬杠则比前面的高,这样,肩舆上的楚王能够始终保持最舒适的水平位置。虽然简单,却足见构思奇巧,这是昔日能工巧匠公输般专为国君登山所设计的特殊乘具。
公输般是鲁国人,人称鲁班,是公认的“天下之巧士”。他出生在工匠世家,因《山海经?海内经》中有“少嗥生般,般是始为弓矢”之句而取名为“般”。他自小精通各种木工手艺,又善于总结经验,在实践中改进了传统的木作工具,发明了一些生产、生活和作战器具,如木工工具锯、刨、钻,画线用的墨斗和曲尺,又如舂米捣麦用的石磨,向墓穴中吊放灵柩的机械等。楚国长期在诸侯国中保持着武器领先的优势,如陆战攻城用的云梯,水战战船上用的钩挠,均是公输般的发明创造。他的名字也由此成为中国劳动人民勤劳智慧的象征,被工匠们奉为祖师。
楚威王坐在肩舆上,始终只是垂着眼睛,令人琢磨不透其真实心意。紧跟在他身后那具华容夫人乘坐的肩舆却是空空荡荡,颇有人去舆空的味道。今日高唐观发生了如此大事,太子槐和令尹昭阳均因言辞不当而弄得灰头土脸,再没有人敢轻易开口,以免惹祸上身。长长的队伍中,非但没有私语,竟连咳嗽也不闻一声。
到半山腰岔道时,矛盾许久的南杉终于还是赶上前来找孟说,不及开口,对方已猜到究竟,问道:“南宫正约了人在纪山相会,对么?”
南杉点点头,道:“臣本不该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当以公事为先……”他顿了顿,还是说出了理由:“可臣和她有过约定,不见不散,臣若不去践约,她必定死等到底。”
孟说虽未受墨学浸濡,身上却极有其祖父的墨者遗风,为人忠勇正直,豪迈侠义,当即慨然道:“人无信则不立,南宫正既然事先有约,就该践诺。你去吧,有我护送大王回宫。若有人问起,我就说派你去办事了。”南杉道:“是,多谢宫正君体谅,臣去去就回。”
日光融融春意酣,桃花飘散乱人心。令纪山名动天下的不仅是烂漫缤纷的桃花以及声势浩大的云梦之会,还有葬在这里的桃花夫人。
桃花夫人姓妫,是春秋时期陈国的公主,后嫁给息国国君息侯为夫人,所以又名息妫。她天生丽质,目如秋水,脸似桃花,姿容绝代。人们赞叹其倾国倾城之貌,称她为“桃花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