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宵又对满脸睡意的阿绵柔声道:“阿绵,今夜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阿绵揉了揉眼睛,软声道:“没有人。”
她伸手抱紧程宵脖子,“阿绵不想爹爹挨打,屁股疼。”
闻言程宵一愣,这才想起一月前程王氏因为女儿连续几日吃糖不吃辅食忍不住将她打了一顿,没想到阿绵还真将那疼记在了心里。
在孩子的心里,打屁股大概就是最严厉的惩罚了。思及此,程宵心中更添柔软,又觉得阿绵那些天真话语也不像是别人能教出来的,便打消了疑虑,只觉得自己这个小女儿难得的至孝至纯,随后将阿绵轻轻放在了床榻上。
阿绵翻了个身继续睡,小小的身体卷进软被之中,只露出白皙幼嫩的半边小脸来,看得人忍不住心生爱怜。
“阿绵今日出了风头,幸而她还小,也不会有人动什么别的心思。”程宵对程王氏道,“过几日宫中恐怕会有传召,你亲自带阿绵去,柔妃娘娘自会护着你们。”
程王氏一一应是,她和柔妃虽不熟,但一想到今夜的事还是忍不住唏嘘,“柔妃娘娘她……着实辛苦了。”
都道伴君如伴虎,柔妃身居高位,却也逃不了如今夜这样的事,差点受辱。陛下一时兴起,他身边的人却是有苦不能言,更何况是在这么个随时可能发疯的陛下身边。
程宵沉默,柔妃是他幼妹,自妹妹15岁入宫起,他便有了这样的觉悟。
“今夜你们好好歇息,明日找大夫来看看阿绵,她恐怕受惊不小。”
程王氏忙扯住他衣角道:“夫君,你去哪……”
“今夜的事还没完。”程宵回头安抚她,“明日陛下醒来应该还要发作,我去书房和大哥二弟他们商量。”
“好,你们切莫太晚睡伤了身体。”程王氏起身为他整理外衣,“宴上的事也不是因我们而起,陛下要怪也不会怪到我们程家头上。”
程宵颔首,缓步出门,很快身影便与夜色融为一体。
程王氏倚门望了会儿,回房见阿绵呼呼大睡的模样不由微笑,上前帮女儿脱去小鞋,不防却听到阿绵梦中呓语也是在叫着“糖,甜”之类的话语。她笑着刮了刮阿绵小鼻子,“阿娘真是给你取错了小名,应该叫小猪才是。”
这一夜参加宴会的人没几个睡得好,阿绵却美美睡了一觉,第二日一早就被程王氏带着去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是阿绵亲祖母,平时对二房三房的孩子也比旁的更亲近些。不过她是个和善的老太太,十分明理,虽然一碗水端不平也不会倾斜太多,对这几个儿媳从未故意为难过,亦从未执意揽过管家大权,就为这,几个小辈也要比别家儿孙更孝顺几分。
“祖母!”才被奶母放下,阿绵就飞扑了过去,老夫人笑呵呵接住她这个小炮弹,“阿绵又长大了些,这就好。”
程王氏笑道:“母亲可别抱她了,如今胖得像个小猪似的,昨日她阿爹抱她都要抱不动了。”
“阿绵才多大,哪有胖一说。”老夫人吩咐人端出早备好的金乳酥,嗔道,“你们若是嫌弃她呀,让阿绵跟着我好了。”
谈笑间,大房并四房的人也来请安了。早有婆子打上帘子迎他们进来,老夫人将阿绵抱好,笑意盈盈看向门边。
因着上次小女儿惹老夫人生气,这次李氏只带了大女儿程婉,颜氏则带了自己的双胎幼子程柏程棂。
老人家自是喜欢多子多孙的,看到这几个孙儿孙女齐声请安,老夫人面上更显慈祥,也不厚此薄彼,只让下人又去端些小孩爱吃的点心来。
李氏今日脸色一直不大好,扑了一层粉都还能看到眼下的青黑,想是昨夜被大老爷骂得狠了。程王氏垂眼喝了口茶,只当什么都没注意到。
但李氏从来就不会消停,才坐下就道:“今日怎么就二弟妹来了,三弟妹呢?她不是一向最勤快的吗。”
老夫人贴身婢女青荷回道:“嫣小姐昨夜受了惊吓,今日一早起来就着凉了,三夫人正照顾着呢。”
李氏嗤笑一声,轻声道:“偏她女儿金贵,这点子吓就病了。不过三弟妹也只有女儿,看紧点也是应该的。”
老夫人也不知听没听到她这话,只和阿绵逗着趣。程王氏就在旁边听得清楚,她瞥了一眼吃了教训转眼就忘的李氏,摇了摇头,幸而大房是庶出,幸而李氏算不得真正的长媳。
颜氏从进门起便微蹙蛾眉,请安后就一言不发,待老夫人询问才担忧道:“夫君昨日在宫中一夜未归,也不知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程家四爷是有名的太医,但凡陛下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总少不了传召他。颜氏昨晚亲眼见到元宁帝不大正常的模样,此刻自是担心自家夫君的安危。
此话一出,老夫人脸上也没了笑意,过了会儿道:“晌午若还不回来,老大他们自会给个说法,你也莫急,别吓着我两个孙儿。”
说着她招呼两小孩到自己身边来,阿绵坐在老夫人腿上乖乖看着众人,偶尔吃两口老夫人喂来的点心。
经过昨天一闹,她也算初步了解了元宁帝的状况。目前并不怎么严重,比起他前一任永献帝还差得远呢,不过根据几个流传得比较靠谱的版本来看,越往后元宁帝的症状也会越来越严重才是。
想到这,阿绵小大人般叹了口气,米虫的生活似乎也没有那么简单呢。
第六章
果然,一到中午阿绵的爹并几位叔伯便带回消息,陛下今日在朝堂将那位小将军发配去戍守边疆了。当然用的是别的理由,毕竟觊觎后妃这个由头对元宁帝本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好说出口的事。
真正让众人惊讶的是,据说昨夜宴席结束后陛下十分安宁地在皇后宫中睡了一宿,半点事没发生,就连正常的酒疯都没闹。这让一众担心第二日会听到宫中发生某某惨案的大臣们松了口气。
同时他们也不由想到了当时安抚住元宁帝的那个小姑娘,据说是程太常卿家的幼女,才两岁多点,可爱是可爱,也很大胆,就是不知为何独独得了陛下的眼缘。
莫非陛下就喜欢这般年纪的小姑娘?联想到元宁帝之前偏宠的五公主,朝臣们个个心思活络起来。
危机解除,阿绵不知外界对自己的诸多猜测,她正苦恼着这几天阿娘对她甜食的管制呢。
见识到阿绵藏糖的功力,程王氏生怕她吃坏了牙,规定每天只能让阿绵吃一块糖,糕点倒是可以多吃几块,但大都是些味道淡淡的或咸味糕点。
在从几个哥哥姐姐那里卖萌撒娇也索要无果之后,阿绵顿感人生黑暗,所以在听到宫中柔妃传召她的消息时,立马便兴高采烈地跟着程王氏进宫去了。
拜见时没想到妙充容也在柔妃宫中,正在抹泪向她哭诉,“说是我穿着不当有伤风化,可往日陛下都是夸的,这几日怎么……”
原来是自从晚宴后元宁帝便对妙充容冷淡许多,妙充容纳闷下亲自前往御花园中邀宠却莫名得了一阵斥责,道妙充容衣衫有违宫制,没有上位妃子该有的仪态,罚她用簪花小楷抄写《女则》五遍。
其实不过是帝王的占有欲作祟,若是普通人家,发生了如宴席上的事,元宁帝也不过是将妙充容看得更紧些罢了。但他既是帝王,较常人的自尊和猜疑也就更多些。后宫佳丽三千,为何那位将军独注意到了妙充容?是否妙充容行为不端?无论真相如何,像元宁帝这样的帝王,自然是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地宠爱妙充容。
可惜除了当时在那桌的人,无人知道那位将军说了什么,旁人也就无从知晓妙充容被冷落的原因。
程王氏不防才进殿就听到妙充容的哭诉,暗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在外间放大了些声音道:“柔妃娘娘。”
“进来吧。”过了会儿,柔妃温和的声音传出。
阿绵被带着走进去时妙充容已收拾好仪态,见阿绵还笑道:“这便是那天让陛下破例的阿绵吧?快过来让本宫看看。”
这几日阿绵也被抓着学了些宫廷礼仪,此时有模有样糯声道:“娘娘好。”
她这一点点大的小豆丁,行起礼来自然是不伦不类的。妙充容却连声夸赞,命人拿来一个锦盒,里面正是一把打造精致的长命锁,“阿绵小小年纪就乖巧守礼,怪不得陛下喜爱,这便当作是本宫的见面礼了吧。”
原是有备而来。
柔妃笑着按下她手,“妹妹怎么如此客气,今日是妹妹来我宫中看望,不知情者还以为我特地让阿绵进宫来讨礼呢。”
妙充容动作一顿,又笑道:“柔妃姐姐也不用见外,阿绵冰雪聪明,谁见了不想多疼爱几分。”
被夸赞的主角心思却完全不在这场暗藏锋芒的对话中,她在看着桌上的冰碗。如今酷暑,若能吃一碗冰碗自然是极舒畅的,但程王氏担心她还小受不得这个寒,一直不许她吃。几乎是被禁甜又禁冰的阿绵自然受不住诱惑了。
知女莫若母,看着她这小贪吃鬼的模样,程王氏暗暗摇头,想着阿绵还小,柔妃有事自然也是问自己,便让婢子奶母并一位宫女带阿绵出去玩耍了。
没了冰碗,还有皇宫。阿绵第一次真正在这古代的皇宫转,怎么能没有几分小激动。
她牵着奶母的手四处张望,带领她们的宫女弯腰柔声道:“不知小姐想去哪里?”
“御花园。”阿绵张口便道,脆生生的声音让宫女眼中多了几分笑意,“御花园离娘娘宫中有些远,不如让奴婢带您去就近的几个园子逛逛如何?最近的瑶香园中还可划船在湖中摘芙蕖,小姐可想去?”
阿绵自然没有异议。
好在已经过了最热的时辰,他们出去逛也合适。
宫中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无处不是美景,将江南楼阁的精致与皇宫该有的大气结合得恰到好处,比之阿绵以前看过的故宫更要奢华鲜活几分,成功让小土包子阿绵看花了眼。
恋恋不舍离开那道仙鹤吐珠的喷泉,阿绵不住在心中赞叹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离开了奶母的帮助,她这一双小短腿倒也跑得欢快,只是让一众仆从都担心地不行,不停道:“小姐慢点,慢点儿。”
“我想下去摘花儿。”阿绵趴在栏杆上,渴望的小眼神盯着湖中的小船,心中想的是荷花下面的菱角。
新鲜摘的菱角最好吃了,又脆又甜,想到吃的她的小包子脸都鼓了起来,看着软绵绵想让人戳一戳。
正想着,刚下课堂的三皇子便寻来了。听了阿绵的主意微微笑道:“阿绵想去,那就去吧。”
有皇子带头,奴仆们自然不虚了,忙去准备一应器具,三皇子则抱起阿绵,掂两下奇道:“居然瘦了些。”
阿绵:“……”并不想理你。
三皇子笑看着她,忽然变出两块晶莹剔透的糕点来,眼中有着歉疚,这个不大的少年还当阿绵是那天被自己父皇吓到了瘦的,亲了亲她的小脸蛋道:“若是那天我没将阿绵抱走就好了。”
作为皇家一员,三皇子自然对元宁帝的状况了解更深,这并不像是病,而是家族遗传的一种特性。而且他还知道自己同样流着这样的血脉,随着年龄增长,他日后也可能变得像他父皇甚至皇祖父那般癫狂。思及此,他一贯随性的眼眸也染上几分郁色。
“两块,一人一块。”阿绵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三皇子一低头就看到小丫头睁得圆滚滚的眼睛和不舍的眼神,笑了笑,低头含去一块糕点。
阿绵愣愣看着空空的掌心,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她以为对方怎么也会推辞两下,然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全吃了。
没想到……该说不愧是父子吗。欲哭无泪的阿绵啃着剩下的那块糕点,水汪汪的眼眸看得人觉得可怜又好笑。
三皇子牵着她走上小船,“阿绵想要摘哪朵花儿?”
芙蕖开了大半的池子,这一看去确实美不胜收。
阿绵比了个手势,“最大的那朵。”
三皇子忍不住笑道:“阿绵才多大,就知道要最大的那朵,最大的可不一定是最漂亮的哦。”
阿绵应了声,心道可是旁边的莲蓬一定是最大的呀,这就够了。
她不亦乐乎指挥着划船的宫人,不一会儿小船上就装满了荷花和莲蓬。阿绵这个小贪心鬼,似乎要一次性将这里摘光了才罢休。
他们在池中穿梭玩得开心,湖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位来客,正静静看着三皇子与他怀中不大的小姑娘。
“那是谁?”他开口道。
一旁内侍定睛仔细瞧了两眼,“应该是三皇子的表妹,程太常卿大人的幼女。”见少年仍有些疑惑他补充道,“殿下,就是这几日听宫人谈论颇多的那位小姐。”
少年点头,面上一直没什么表情,便是某些宫人的忽视也没能让他生出异样。
直到三皇子提醒她船上不好再装了,阿绵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顺便还甜甜讨好了句,“谢谢三哥哥!”
三皇子捏捏她的小鼻子,怕她走不稳,亲自将她从船上抱了下来。
二人一上去便碰到那位已待了好一会儿的少年,少年十岁左右的模样,衣裳看得出是上好的丝绸所制,上面绣着淡雅的竹叶花纹,但穿在他身上却明显有些大了。他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微露出的手腕凸出几条青色血管,身边也只跟了一位内侍,但他的神态好似早已习惯了这些。
三皇子脸色一怔,放下阿绵略不自然道:“七皇叔。”
阿绵瞪大了眼睛,来回看了几遍,这个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少年居然是皇叔?
这仔细一看,才注意到少年竟是坐在轮椅上的,行动都由宫人推走。
被称为七皇叔的少年略点了点头,目光移到阿绵身上,虽是夏日却给她带去一股凉意。阿绵不由抖了抖,小声不确定道:“七…七皇叔?”
三皇子顿时失笑,想起面前的人又敛了神色,“七皇叔,阿绵还小,还请不要与她计较。”
他神色虽恭敬,但语气却颇为随意,至少旁人一听便知他并没将这位皇叔放在眼中。
少年略微摇头,伸手朝阿绵招了招。
是在让自己过去吗?阿绵迷迷糊糊地就自己走了过去,还没回过神来脸上就感觉到了一根冰凉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