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更加茫然了,她的儿子也是,凄怆地看着他的妈妈和邓医生,又回头看了周洵一眼。
周洵因为他那眼神,实在是忍不住,想了想,回实验室的路上给柯眉打了个电话,问她:“你们没有贫困家庭耐药结核病人的帮扶什么的吗?”
柯眉说:“我们这里哪里有这种政策,我们这个系统里穷得要死,哪里有钱。你问这个做什么?”
周洵对她说了刚才遇到的病人的情况,柯眉听后就说:“贫困耐药病人,我们是要各地的政府增加报销的额度的,不过,也是各地政府根据自己的情况定的,多的可以报销几万,少的是一毛不拔。不过,要是她家情况的确不好,我看下他们是转诊到哪里,到时候只能看看可不可以募捐,哎,说起募捐,今年就募捐好几回了。我们这些做结核的,病人穷,工作人员也穷,都穷到一堆去了,每次在系统内部募捐也募捐不到多少钱,有几万块就算不错了。”
周洵说:“那我去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到时候要募捐,我捐一些钱给你们吧。”
柯眉笑起来,道:“那不错,正该劫富济贫。”
周洵去了邓医生那里,邓医生让护士去把病人家属叫了过来,周洵这才对她说了疾控可以为她家募捐的事,对方自然是很感激,而且邓医生又为她联系了c城的定点医院,第二天就让他们转诊过去。
当天傍晚,周洵又接到柯眉的电话,柯眉说:“有个好消息,我去把你那边那个病人的事给领导说了,领导说今年国家有定下几个贫困耐药结核的补助,有些钱,因为名额很少,就定了几个贫困县,到时候他定一个在你那里,他会给那边疾控打招呼,给这个病人。不过这件事你先不要去和病人说,怕到时候中途又有什么问题,那就几头不是人,我还好,光棍一个,也不怕什么,就怕给领导惹麻烦。”
周洵得到这个好消息,当然非常感谢。
柯眉说:“你谢我做什么啊,这些本来也是我们这边的工作。要将结核病完全控制住,就不知道哪天是个头,也许只能等有效的疫苗面世了,但今年几种疫苗都没有通过临床试验,真不知道还有多久。那些病人的事,我真很不想面对,感觉人类太渺小了,总是无能为力,当年没有报临床,也是这个原因。”说到这里,她一转沉重的语调,变得活泼,“哎,我说你,洵哥儿,你下去也没工作多久,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倒是揽得多。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周洵说:“过一阵就回了。”
柯眉说:“快回来吧,你没有在,我都不好意思去你家里吃饭,好久没有吃周凝做的烧烤了,我昨晚做梦都在流口水。”
周洵:“……”
病人第二天就转诊去了c城医院,周洵在他们离开前,给了那个女人一千块钱,那女人接到手里,千恩万谢,也绝没有之前那种怀疑和傲慢的姿态了,又要了周洵的电话号码,记在一张纸上,让她儿子拿着。
又过了一阵子,周洵正好调休有假,回c城去度假顺便回学校去办一些手续。周凝的公司扩大之后走上了正轨,便也不像以前那么忙了,他就让周洵邀请了朋友到家里来玩。
周洵就邀请了小袁和柯眉他们,周洵虽然一般朋友不少,但是可以邀请到家里见周凝的,也就只有这几个关系特别好的了。
因为要回学校去工作,周洵最近和钟蠡走得特别近,但是也没有邀请钟蠡的意思。
因为柯眉想吃烧烤,周凝就专门做了烧烤,牛肉是周洵从山上买的黄牛肉,猪肉则是周洵在医院时找关系买的藏香猪,绝好食材配上周凝的好厨艺,柯眉不想和周洵说话,只围着烤肉架子,吃得满嘴都是油。
周洵心想柯眉这么贪吃,能减下来肥才怪了。
他故意说柯眉:“你现在多少斤了?不是每天都在朋友圈发减肥吗,我没看你瘦下来啊!”
柯眉瞪了周洵一眼,“现在是冬天,有雾霾,都没法跑步,怎么减?等明年春天再说吧。”
周洵说:“要减肥,还是既要锻炼也要注意饮食吧,我觉得你应该根据你的身高计算一下你每天需要的卡路里,将饮食控制在合理范围内。你看你刚才都吃了至少两斤肉了。”
柯眉追着周洵打:“洵哥儿,你这是怪我吃得多吗?凝凝都没说我,你倒是说起来了。”
周洵只好赶紧躲,“你吃太多了,周凝又要去切肉,太麻烦了,你少吃点怎么了。”
“找我办事的时候不嫌我吃得多,现在就开始嫌弃了。”
大家看两人追来追去,也没人管,周洵只好告饶了:“别追我了,我去切肉去,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吃了烧烤,周凝去洗澡去身上的烟火气,周洵搬了桌子让柯眉搭麻将桌。
见周凝好一阵不下楼,周洵去楼上看情况,周凝穿好了衣服正在收拾床上用品去洗。
他一大早起来就在忙招待客人,没来得及收拾床。
周洵赶紧上前去,“我来收拾。”
周凝看着他笑,“你怎么上来了,没有打牌吗?”
周洵上前拆被套,又凑到周凝跟前亲了亲他,“我又不喜欢打牌,你去打吧。刚才累了吧,不打牌你睡觉也行。他们打牌人反正已经够了。”
除了小袁和柯眉夫妇外,还有一个是周凝的朋友,正好筹齐了牌搭子。
周凝和他一起换好了床单被套,说,“不去招待客人不好。”
周洵把他按在床上,“没事,我去招待他们就行,你累了就睡会儿吧。”
周凝环着他的脖子亲了他两口,说:“那我睡会儿,你把这些抱下去洗了。怕洗不干净,你要放两缸洗。”
周洵点头应了:“我知道。”
又看周凝睡下了,他为他整理好了被子,这才抱了之前换下来的床单被套下楼去。
第62章
周洵把床单被套放进了洗衣机里洗着,又给客人泡茶喝。
是家里上好的铁观音,之前周洵在相熟的店里买的,两百克一罐,价格近千。
虽然周洵和家里闹得不开心,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从出生,并没有吃过物质上的苦。他的父母在物质上没有任何地方亏待过他,他从小长大都是用各种好东西,虽然他不嗜茶,却也养成了只喝得惯好茶的习惯。
在p县待了这么半年了,见过各种贫苦的人,有的人家,病人住院,只给病人吃好一点,家属连一碗面也舍不得吃,只买馒头就着咸菜吃。
周洵看着手里的茶叶罐,总有种很愧疚的感觉,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大可不必这样,他用自己的工作劳动换来钱,卖茶叶的钱又会返回到茶农那里去,他也不过是这世间的循环的一个小节点而已。
周洵为大家泡好了茶放到每个人旁边的茶凳上去,吃了烤肉,再喝茶解腻再好不过。
再说,铁观音是半发酵茶,既有绿茶的清气和提神作用,又有红茶的醇香和解油腻。
柯眉端着茶喝了,说:“洵哥儿,你家这个茶真香啊。”
周洵对她笑了笑,说:“以为你又要嫌弃呢。”
柯眉说:“别和我扯这些,你快帮我看看牌,我打哪一块好。”
周洵说:“你随便吧。”
柯眉横他一眼,“没意思。”真就随便打了一块八条出去,马上就被对家的小袁放了炮,她顿足怒道:“小袁,你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小袁嘿嘿笑,“眉姐你承让了。”还做了一个抱拳的动作,只把柯眉气得眉毛都要皱到一起。
她又问周洵:“周凝呢?”
周洵说:“他今天早上一大早起来准备食材,累了一上午,刚才打瞌睡,我就让他睡会儿午觉。”
大家就说:“哎,的确辛苦,我们应该早点过来帮忙的。”
周洵在柯眉旁边坐下,陪他们说说话,突然想到什么,就问柯眉,“之前我们不是帮一个耐药结核病人募捐治病嘛,你还说有国家的补助,后来怎么样了?”
柯眉刚摸了一块牌,放进队列里,侧头看了周洵一眼,叹了口气说,“你说那个郝道成吗?”
周洵记得的确是这个名字,就点了头。
她说:“他转到了公卫中心那边治疗,住了几天院,就突发大咯血、气胸和急性血播,医院也尽力了,还帮垫了一些钱,但人没救过来。我们捐的那些钱,就还了医院了,据说还没有还完呢,医院看他家没有钱,剩下的部分其实不能报销的,也帮着报销了,最后还不是医院贴了。人都死了,国家那个补贴,自然也就不能给了,转给了他们县里另一个病人身上。”
周洵非常震惊,“怎么这么快啊!”
柯眉说:“他的样本不是从你那里送到疾控做培养的吗,我们上面又做了药敏,我专门看了他的结果,他已经是广泛耐药了。不知道怎么就折腾成了这样,哎。”
周洵也无话可说了。
柯眉说:“广泛耐药,是会传染的癌症,基本上就治不好了。我专门给医院那边打了电话,让一定要做密接者筛查,好在他家里老婆之前都在外面打工,两个儿子在学校里读寄宿,只周末回去,他平常都一个人在家里养病和种点菜,他家里其他人才没有被传染。”
周洵默默地发了一阵呆,想到那个女人倨傲中又带着茫然可怜的形容,想到她的儿子怯怯的眼神小声的话语,他就一阵伤心,突然想到那天那个男孩子要上车时把他家的电话写给了自己,他马上在手机里翻了翻,的确是在的。
他上面记的名字是“郝结核转院”。
周洵走到了院子外面去,拨通了这个电话号码。
对面很快就接通了,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喂,你哪位?”
周洵愣了一下,回答道:“是这样的,我是p县人民医院的医生,之前你先生在那里治病时,我为他做过检测。”
对方马上就想起来了,道:“是周医生啊。”
周洵应道:“是的。”
对方说:“我家那口子转院之后就死了,人都烧了埋了。你有什么事吗?”
周洵说:“我想你家里比较困难,又有两个孩子在读书,我可以给你家里孩子资助学费和生活费。”
没想到他刚说完,对方就急切道:“这个事哟,我家那口子都死了,我们屋头不需要的啊。老大跟我一起出来打工了,我们两个供老二一个,还是供得起的。”
周洵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了半晌才说:“你家老大还小,怎么就不读书了啊。”
对方说:“他不想读了啊,而且读书还不是为了挣钱,现在认识字了,也没什么好读了,出来挣钱才行呀。”
周洵无言以对。
对方又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只是你有钱还是自己留着吧。我看你也年轻,还是读了很多书的那个什么博士,之前又是大医院里的,却跑到我们那个乡里去当医生,把钱存起来,找点关系回大医院吧。”
在有些方面那么无知,这些人情上的事又一听就懂,周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道:“谢谢,再见。”
挂了电话,看着阴沉沉的灰黄天空,他又进屋去了。
藏族地区要放藏历新年的假,要比春节长一些,而且他们之前做准备花的时间更久。虽然周洵所在科室的同事没有藏族同胞,但是接近藏历新年,大家工作都不像以前那么有干劲儿了,全都变得懒散些。
周洵于是答应和他们调班,打算春节可以休假休长点,可以和周凝一起出门旅行。
正将结果录入系统,周洵的手机就响了,他脱掉手套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看,是周诩打来的。
周诩圣诞节假回了国,和周洵打电话就特别勤了。
而她是少有闲愁的人,周洵和家里闹得不开心,她认为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关系总会好的,而且周洵想做什么,她都支持他,所以也不觉得哥哥跑到穷乡僻壤去挂职锻炼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反而很羡慕的样子,说她也想到处去体验生活,这种话被父母听到,自然又是一顿教育。但她被教育了也是撒娇赖过,不当回事。
一向任何时候都能嘻嘻哈哈的人,这次却几乎要哭了,在电话里说:“哥啊,妈摔了一跤,都毁容了啊!”
周洵一听,吓得眼前一黑,“啊,怎么回事?”
周诩哽咽道:“我们在逛街,楼梯太滑了,妈穿高跟鞋,就摔下去了,我没有拉住,她摔了半层楼,身上也伤了,脸还撞在了栏杆铁铁柱子上,脸上全是血,医生说都毁容了。”
她说到后来,控制不住,已经大哭了起来。
周洵听得心都要跳出腔子了,“现在妈在医院里了吗?”
“在了,就在你们医院,在看骨科啊……”没给周洵打电话之前,周诩一滴眼泪也没流过,已给周洵打电话,知道有了依靠,就哭得收不住了。
周洵心想是去骨科那就真的很严重,他让自己冷静一些,说道:“我马上请假开车回去。”
周诩道:“天都要黑了,那个山上路那么危险,你有没有事呀!”
周洵说:“没事的。你先去守着妈。”
周诩想了想,说:“我以前去旅游,那个路真的很难开,要不你明天再回来吧,要是你出什么事了,妈又这样,我们要怎么办啊!”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这时候也知道思前想后了。
最近山上下雪了,几乎算是大雪封山,在悬崖峭壁上的路上全是雪和冰,大晚上周洵是真的不太敢开车,而且有可能晚上已经封路不允许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