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杨午?”
“就是那个杨九欠。清明那天,他带了几个厢兵在这岸边清理河道,天热进来讨水喝,把帽儿落在凳子上了。”
“哦。”
“那天他们还从河里捞出来只铁箱子呢。”
“哦?里面有啥?”
“那会儿汴河上闹神仙,我忙着去瞧,没留意。等回来时,他们已经走了,怕是得了一笔横财,若不然,那杨九欠能连帽儿都忘了?”
清明过后,游大奇再没见到那只船,更没见到船上那个女子。
每天他又得和翟秀儿一起寻“灯盏”,没有工夫去寻,心里始终坠坠念着。过了两天,他和翟秀儿又来到虹桥一带,正在寻“灯盏”,翟秀儿忽然说:“这两天咱们收成不好,已经挨了团头几顿骂。你已经跟了我三个月,也学得差不多了,今天咱们两个分头行事,我替你物色一个好‘灯盏’,你自己去割些‘灯焰’回来——那边过来那个就好,你别瞧他武赳赳的样儿,其实内里极胆小。上回我一个人断住他,才唬了两句,他就忙不迭掏了五两银子给我。你跟着他,到没人处,只管横着胆上去讨钱。”
游大奇转头一看,是个青壮男子,穿了件白绢衫子,生得十分矫健,豹子一般,只是面色凝重。他不禁有些疑心,但看翟秀儿说得认真,不好推辞,便跟了上去。那男子步子极快,沿着汴河一直往东行去,游大奇快步跟了一段,看那男子背影雄武,忽然醒悟,忙停住了脚,翟秀儿这是在戏耍自己。清明那天,他们两个合伙谋劫了虹桥上那个后生,得了一只褡裢,谁想里面竟是一袋沙子。翟秀儿口上虽然没说,神色间却疑心是他偷换了里面的财物,因此才使计来害他。幸而自己没敢贸然行事,只一路远远跟着。不过,现在若立即转回去,翟秀儿会更加恼恨,于是他便坐到河岸边一棵柳树下歇息。
歇了好一阵,忽然听到路上有人说话,回头一瞧,竟是刚才跟的那个雄武男子,再一看跟他说话的人,更吃了一惊,是船上那个女子的船工丈夫。他忙隐在树后偷听两人对话,那个雄武男子竟是“斗绝”梁兴,游大奇来京城三个多月,“斗绝”的名号早已听过不止一回,只是从没见过。翟秀儿实在太狠,竟让自己去劫“斗绝”梁兴的财,他心里一阵后怕。再听那个船工,自称姓盛,是杭州人。游大奇听他说话,的确是杭州一带口音,那女子果然应该是杭州见过的那个。他心里又一阵庆幸。
两人没说几句话,梁兴先快步走了,那个姓盛的船工则慢慢走在后头。游大奇看他行了一段,才起身跟了上去。一直跟到温家茶食店那里,姓盛的停住脚,站到岸边大柳树下。游大奇忙快步走到温家茶食店的墙角,偷偷觑看。姓盛的望着河面,似乎在自言自语,游大奇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隐约听到“稳住了”三个字。离他两三步远的岸边站着个人,五十来岁胖胖的男子,原本在那里独自看河景,这时忽然低低“嗯”了一声。
游大奇一愣,两人这是在对话?他忙向那胖男子望去,似曾见过,想了一阵,才认出来——清明那天中午,他坐在这柳树下歇息,这个胖男子也站在这里,厢厅的那个书吏颜圆走过来,还跟他寒暄了一阵,这人似乎姓袁。不过今天这胖男子神色间有些郁郁不快。
游大奇正在纳闷,那个姓盛的船工忽然举步下到岸边,跳上泊在一旁的一只客船,正是清明那天对岸那只。那船随即启航,往下游驶去。姓盛的临进舱之前,扭头朝那胖男子望了一眼,那眼神似乎在示意什么。游大奇忙走到岸边,朝船舱里寻望,却没见那个女子,连姓盛的都没看见。只看到几个划船的船工和那天船篷上的中年妇人,那妇人在船尾弯腰收拾东西,没瞧见游大奇。
游大奇一直望着那只船,直到它转过河湾再看不见时,这才回过头,那个姓袁的胖男子却已不见。他忙向四处搜寻,都没找见,便快步往虹桥那头找去,才走了几步,旁边猛地跳出个人,吓了他一跳。一瞧,是翟秀儿,翟秀儿满眼贼喜,上下打量着他,笑嘻嘻地问:“这么快就回来了?割到‘灯焰’没?”
“还割‘灯焰’,我的肉险些被那人割了。”游大奇忙捂着左臂膀,装作吃痛,“吃了你耍弄,那人身手好不了得,我才拦住他,就被他扭住胳膊,一顿好打。这会儿浑身上下到处都仍痛得要不得。”
“哪个耍弄你了,那天我怎么就轻易得了手?”翟秀儿也装作意外,眼里却闪着喜色。
“我怎么敢跟你比?”
游大奇只得满嘴继续应付着,眼睛却一直在找寻那姓袁的胖男子。虹桥口上人群上下往来,到处不见那人身影。
第九章 劫路、断首
凡物,未有不以先动而受制于人也。
——《武经总要》
离开了州桥夜市,街上顿时清静下来。
蒋冲忙放慢了脚步,躲到街边暗影里,悄悄跟着那个驴脸军汉。驴脸军汉沿着御街一路向南,出了内城城门,又向南走了五六里地,到了一座大桥。那军汉并没过桥,而是走到桥头旁边,沿着斜坡走下了河岸。蒋冲忙跟过去,扒着桥栏偷偷往下望,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桥底下有说笑声,都是男子粗悍声音,恐怕至少有十来个。看来这里是那个驴脸军汉栖身的地方,另一个应该也在这里。两人躲在这种地方,一定是逃军。
蒋冲怕被发觉,不敢逗留,轻步离开了那里,往城外赶去。到了烂柯寺,幸而寺门没闩,他轻轻推门进去,见佛堂里还亮着灯烛,小和尚弈心跟着乌鹭禅师在打坐诵经。他悄悄回到宿房,脱了衣裳,躺到自己的铺位,心里盘算着,那两个贼军汉的宿处总算是找见了,不过他们有一大伙人,自己万万对付不了,一定得格外小心。清明那天,那个驴脸军汉跟我说的头一句话是“我知道你堂兄在哪里”,堂兄的事,我只向谭家茶肆和隔壁的叶家食店两家店主打问过,一定是这两人中的一个透露给了那个驴脸军汉。只是没法断定究竟是哪个,也不能再去惊动,眼下先跟着那个驴脸军汉,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头。
第二天一早,他起来跟小和尚弈心说了两句话,便匆匆离开烂柯寺,快步赶进城,来到昨夜那座桥边,桥头木柱上镌着三个字,他都认得,是“龙津桥”。他不敢凑近,在桥边小食摊上买了两块麦糕,边吃边走到远处岸边,朝桥下偷望。桥板下靠岸两边各有一片木头搭的台子,有不少人,有的躺着,有的在河边洗脸,有的在走动说话。过了半晌,那些人三三两两陆续离开木台,上到岸边,各自往四处去了。蒋冲瞪大了眼,一直盯着,那些人走了大半后,他一眼瞅见那个驴脸汉子也走了出来,身边还跟着个壮汉,他仔细辨认,正是清明劫自己的另一个军汉。他忙藏到树后,小心窥望。
两个军汉也在桥头那个小食摊上买了几块麦糕,一起吃着,过了桥,朝南边走去。蒋冲远远跟着。沿御街一直走到南边的城门,两人出了城,便停住了脚,靠着护城河桥栏歇息。蒋冲躲在城门里面,不时探出头窥一眼。两人始终守在桥栏边,一直望看着进城的人。直到快中午了,一个农人模样的人牵着头驴子要进城,驴子上驮着两只袋子。那两个军汉迎了上去,拦住那个农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农人犹豫了一阵,牵着驴子掉转头,跟着两人沿河岸往左边行去。蒋冲忙出了城门,下到河岸边,躲在树丛里,一路远远跟着。那三人走到清静无人的地方停住了脚。蒋冲顿时明白,两个军汉又在行劫。果然,两个军汉从腰间抽出短刀,逼住那个农人,那个农人顿时愣住。蒋冲心里腾起一团火,看来两个军汉是专吃这劫夺饭的。清明那天自己一个人逼退了他们两个,现在多了一个农人帮手,更不需惧怕。他见脚边有一根粗枯木,伸手抄起来,急步穿出树丛,朝三人飞奔过去,嘴里大叫:“两个贼汉,还认得爷爷不?”
两个军汉吓了一跳,一起回头望了过来。蒋冲奔到近前,握紧枯木瞪着两人。那个农人见蒋冲过来,顿时松了口气。两个军汉认出了蒋冲,那个驴脸汉惊道:“是你?”
“正是爷爷,那天让你们逃了,今天好生吃爷爷一顿棒子。”
“球囊货,装成个秃子来耍棒槌,今天不教你身上吃两个窟窿,爷爷我就不算好汉!”旁边那个壮军汉嚷起来,说着挺刀逼向蒋冲。
“好好好!你爱窟窿,爷爷我这几天正好肚皮发胀,屙不出屎来,你就好好替爷爷我嘬嘬粪门!”
蒋冲挥起枯木棒就朝那壮汉砸去,那壮汉侧身躲过,举刀反击。那个驴脸汉也从旁边挺刀夹攻。蒋冲毫不畏惧,挥舞枯木棒和两人对斗起来。那个农人牵着驴子,躲到一旁,惊望了片刻,竟驱着驴子飞快逃走了。蒋冲看到,心里骂了一句,这一分神,险些被驴脸汉一刀刺中。他忙收住神,怨不得这农人懦弱,是自己逞好汉冲出来救他,而且堂兄的事得从这两个军汉嘴里掏实情,眼下只有拼命打败两人。于是他拿出十分气力,把枯木棒舞得呼呼响,那两个军汉手中刀短,近不得身,被逼得左右乱避。蒋冲瞅准一个空子,一棒狠狠击向那个驴脸汉头顶,驴脸汉忙要闪避,头虽躲过,肩膀却被重重击中。然而,枯木棒已经朽蚀,“咔嚓”一声,竟从中间折断,蒋冲手中只剩二尺多长的一截。两个军汉脸上顿时露出喜色,一起挺刀刺来,蒋冲顿时处于下风,只能拼力抵挡。左右支吾了一阵,肩膀被壮军汉划出一道深口,剧痛之下,力气更弱了三分。他不敢再缠斗,躲开驴脸汉的一刀,把手里半截枯木狠命甩向壮军汉,捡到一点空暇,忙转身飞逃。两个军汉随后追了过来。蒋冲知道一旦被追上,自己性命怕就没了,于是没命飞奔,把两人甩开一截。一直奔到护城桥附近,往来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他才回头望了一眼,那两个军汉也怕人,放慢了脚步没再来追,只狠狠瞪着他。蒋冲不敢大意,忙快步过桥,跑进城门,穿进旁边一条巷子,七拐八拐,确信那两个军汉再追不到时,才扶着巷口一棵大槐树,大口喘息。
他心里一阵阵恼悔:自己扮和尚也暴露了,这汴京是不能再留了。
窦猴儿没了主意。
那个紫癍脸的女子是来红绣院给梁红玉送药的,这套曲儿平直一个调,没啥可唱了。自己没趟清楚这摊浑水,就先给邓紫玉夸下许多浪波,这回去可怎么交代?再想到邓紫玉还许了三两银子,他更是急得险些咬破嘴皮。
天黑了下来,他坐在红绣院后街街口的一个小食摊,要了两个胡饼、一碗盐豉汤,边吃边琢磨,那饼和汤全吃尽了,什么滋味却全不知道。抹着嘴起身离开时,被摊主叫住,才想起没给钱。他忙数了十三文钱丢到桌上,又走到红绣院后门,躲在街这边树影黑处,望着那后门想主意。邓紫玉要逮的是梁红玉的短处,但凡是人,谁没个短?只要肯花工夫,总能揪出一两条来。
不过,他随即想到娘的劝阻,自己只看过梁红玉一眼,当时梁红玉才进红绣院几天,头次出来见客。窦猴儿好奇,过去偷瞧,正巧使女端着菜进到客房,门开了半扇,梁红玉坐在下手墩子上,身穿艳红绫罗,微垂着头。窦猴儿虽只瞧了一眼,且只看到侧影,但那侧影秀盈盈、娇媚媚的,极动人心。自己和她没冤没仇的,这么做,的确有些不善。邓紫玉若逮到了梁红玉短处,下手也一定不会软。
他正在犹豫,红绣院的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人来。暗影中只能隐约分辨出是个年轻女子,手里似乎提着一个长卷。窦猴儿没敢动弹,望着那女子走到街口,路过那个小食摊时,映着灯笼光,他才看清那女子身形,似乎正是那个紫癍脸,她手里抓着一个布卷,有三尺长,里面裹着什么长硬物事。窦猴儿有些好奇,那是什么东西?要用布裹着?正在纳闷,却一眼瞅见食摊上一个中年男食客,也扭头望了一眼那女子,神色微有些不对。窦猴儿刚才喝汤吃饼时,那男子就坐在他身旁,当时并没在意。
那女子转过街角向北行去,随即不见。那男子放下筷子,从袋里摸出一把铜钱丢到小桌上,随即抓起桌边的一个包袱,起身快步离开了食摊。桌上那钱数远远超过面钱,摊主都惊了一下。窦猴儿发觉其中有怪,顿时忘了心里犹豫,赶忙跟了上去。他转过街角,见那男子缓步跟着前面的紫癍脸女子,中间隔着十来步。窦猴儿不由得偷笑起来,你跟她,我跟你,咱们琴追箫、鼓追琴,演一套阳关三叠闹春宵。
出了这片街市,路上顿时少了行人,月光映着路面,把人影照得清清楚楚。四周也立即静了下来,前面那男子放慢放轻了脚步,窦猴儿也忙躲在路边树影里小心跟着,幸好一直都没被发觉。跟了一小段路,那女子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立在路中间,她身上穿的白布衫被月亮照得雪白。窦猴儿和那男子都慌忙停住了脚。
“出来吧,一个男人家,这么偷偷摸摸跟在后面,算什么?”那女子陡然出声,声音清亮爽利,透着一股英气。
那男子迟疑了片刻,从树影下走出来,走到女子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脚:“也好,咱们月亮底下不说暗话。说,你把人藏到哪里去了?”
“什么人?”
“你莫捣泥拌灰装糊涂,我从不对女子动粗,莫逼我破戒。”
“呵呵,你是倪光,对不对?”
“哼。”
“我也正要问你寻一个人。咱们也不须分男论女,你先告诉我我要寻的人。只要你说了,我也决不食言。”
“你要寻什么人?”
“你家匪头。”
“你个臭婆娘!我懒得跟你歪缠,快说!那人藏在哪里?若不然,把你那张丑面皮锤成烂柿子。”
“呵呵,看来咱们两个都是铁佛寺的钟,不敲不开口。你想破戒,我来开荤。”女子说着从布卷里抽出一样东西,寒光雪亮,竟是一把剑。
“你既不领情,就休怪我没情面。”男子也从包袱里抽出一把冷森森的手刀。
窦猴儿躲在暗影里,早已惊呆,一动不敢动。虽然隔得还远,连气都不敢出,生怕被两人听见。那女子挥动长剑,在月光下挽了一个银花,随即刺向男子,男子挥刀一格,“当”的一声,两人随即换招,剑闪刀划,对打起来。窦猴儿不懂武艺,只在勾栏瓦肆里看过艺人弄枪棒、耍刀剑,只见两人身影连连跳跃往还,眼前寒光乱闪,耳中不时传来刀剑相击的叮叮之音。他心头不住惊跳,这两人功夫远比那些勾栏艺人强狠。
两人斗了一阵,只听见那男子闷哼一声,猛地倒在了地上。女子用长剑逼住他脖颈,厉声问:“说,你家匪头在哪里?”
“你既然知道我们是谁,要杀便杀,何必多话?”
“也好,你不说,你家匪头也自会来找我。我就送你上路,去陪你那姓牟的兄弟。”
女子说着挥剑一砍,月光下一团黑物滚离那男子身躯,女子竟砍下了他的头!
窦猴儿惊得险些叫出声,裤管里一阵湿热,竟溺下尿来。
丁豆娘重又到虹桥口卖她的豆团。
二月底那天,剩余的众妇人在云夫人家大聚时,庄夫人忽然昏厥过去。丁豆娘忙急步抢过去扶住庄夫人,云夫人惊慌起身:“快把她扶到里间床上。”丁豆娘和其他几个妇人一起把庄夫人扶到后边一间卧房,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忙乱了半晌,庄夫人才醒转过来。但气息微弱、神志昏昏,自然是这一个多月太焦忧疲惫,身子再撑不住。云夫人忙叫一个男仆去唤大夫,又拉开锦被,给庄夫人盖好,让一个使女在床边看着。大家这才轻步回到前面,重新坐下,却都默默无语。
半晌,云夫人才轻声道:“眼下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大家就先回去。若谁有了新主意,就来跟我说一声。还有,五天一小聚就先停了,大聚也改成半个月一聚,大家看如何?”
众人都点了点头,再没有话可说,便一起起身告辞,各自黯然回家。
丁豆娘仍和杜氏、明慧娘一路,回去途中,仍没有言语。到了御街,杜氏要往北,临分手时,她轻声说:“我丈夫也不许我再寻了,说我若再这么执意,就休了我。成亲几年,他从没这么凶过。”说着,眼中便泛出泪来。
丁豆娘忙拉住她的手劝慰:“那就先歇两天,这一向大家都累了。往后还长久,都把身体保住,才有力气继续寻。想到好主意,咱们再一起商议。”
杜氏点了点头,抹泪告别。丁豆娘和明慧娘一起出城,到了汴河边,明慧娘停住脚:“丁嫂,我得去那边寻丈夫的船。这一阵子,你不住劝解别人,你自己也要保重。”
丁豆娘点了点头,却说不出话。明慧娘嘴角微动,却再说不出什么,只露了一丝涩笑,便转身走了。丁豆娘望着她走下岸边,沿着水湾轻步走远,忽然觉着自己从没这么孤单过,身子又空又乏,像是挂在半空里的枯叶卷儿一般。
她慢慢回到鱼儿巷,走到自家门前,院门关着,却没上锁,伸手一推,门没闩。这一向,她从没在天黑前回过家,走进院子一看,空荡荡、冷清清,已经许久没有清扫,到处都灰扑扑的,满眼荒气。她心底一酸,却已经没了泪水,只能轻轻关上院门,慢慢走到堂屋廊檐下,扶着门框坐倒在门边的小凳上,呆望着院子,不知道这么活着还有什么可盼。
待了许久,旁边的柴房里传来响动,接着听到人声,像是叹气,又像是呜咽,干裂苦竹管里透过的风声一般,是丈夫的声音。她慢慢起身,走了过去,柴房门半掩着,里面散出一阵酒臭。她朝里望去,丈夫缩坐在墙角,倚靠在一只旧木箱边,垂着头,脚边倒着一只白瓷酒瓶。丈夫的手不住拍打着木箱,箱盖板子豁开了一道缝,上面露出一角黑纱。那箱子里放着丈夫父母的遗物。她丈夫事事谨细,家里任何旧物都舍不得丢弃,哪怕烂鞋破袜,也都一样样打叠收拣好。这箱遗物一直搁在那墙角,从没打开过。丈夫恐怕是想儿想到极处,又不跟人诉说,只能向死去的爹娘哀告。
见丈夫这副模样,丁豆娘不知道是怜,还是厌,呆呆盯了半晌,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轻叹了口气,又回身走到门边坐下。呆坐了半晌,柴房门吱呀一声,她丈夫走了出来,头发散乱,衣衫脏污,双眼死沉沉的,像是瘦鬼一般。丈夫看了她一眼,目光一颤,随即垂了下去,径直走到院门边,拨开门闩,开门出去了。丁豆娘忙追到门边大声问:“你去哪儿?”丈夫却像没听见,垂着头、木木然望巷外走去。她心里涌起一股酸楚,却不知道怎么才好,呆望了一阵,关上门扇,疲然回到堂屋。丈夫一走,这屋中越发寒寂,冰窖一样。她再受不得,便走进卧房,躺倒在床上,蒙着被子昏昏睡去。
这一觉直睡了七八个时辰,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窗纸已经大亮。她扭头一看,丈夫没在身边。她头疼得厉害,爬起身,各房里找了一圈,都不见丈夫。又是一夜未归,她心里腾起一阵怨气,却不知道是在怨丈夫,还是怨自己,或者怨这命。在院子中间呆呆站了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望着空落落的房屋,想到儿子,不由得又骂起自己,这么死眉死眼、有气没力的算什么?儿子还没找回来,你做娘的哪能这副模样?这寻儿的路恐怕还长,你得抖擞起精神,留足钱财和气力。
于是,她不再多想,去厨房生着火,烧起水,洗净脸,梳好头,揉了一盆豆面,捏了两笼豆团。蒸好后,自己先吃了两个。随后用担子挑着,来到虹桥口自己的摊子前。摊子的棚架还在,但一个多月没做买卖,已经布满了灰尘。邻摊卖胡饼的刘十郎见到她,满眼惊异,却不敢说什么。她也只微点了点头,从担子里取出一张旧帕,去河里蘸湿了,把摊子擦洗干净,这才把豆团一个个齐整摆放好,坐在摊子后面等生意。路过认得她的人,见到她都有些吃惊,不过都没说什么,只纷纷过来掏钱买豆团。不到一个时辰,两笼豆团就都卖尽了。丁豆娘知道这些人是来慰藉她,心里一阵阵的暖,却说不出谢来。
从那天开始,她上午卖豆团,下去就到处去寻儿子,虽然仍没找见一丝踪影,心里也仍时时抽痛,但既不怕,也不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能不能找见儿子,我都要一直找下去。
她丈夫则不是醉酒昏睡,便游魂一般到处游荡。在家时,一阵阵发出些怪声响,又像哭,又像嘶,已经全然不成个人样儿。丁豆娘没有气力牵顾他,能做的,不过是给他吃,不让他饿死。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有天上午,她正在摊子边做生意,相国寺后街茶肆的杜氏忽然找了过来,一见她便说:“丁嫂,你知不知道?那个庄夫人和董嫂都死了!”
第十章 吊孝、双亡
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武经总要》
梁兴踏着月色,沿汴河北岸,独自往东行去。
他从龙标班旗头石守威口中得知,义兄楚澜的兄长楚沧竟也猝死。不到三个月,这兄弟两人相继亡故,真的只是命数凑巧?梁兴不信。他知道自己这时不该出头露面、暴露行踪,但这噩耗太过令人震惊,之前一连串凶事恐怕都与此相关,或许能从中找出些线头。因此,必须得亲自去一趟。
月光明亮、四野寂静,只听得到河水奔流声和他自己的脚步声。这时若有人在后面跟踪,轻易便能察觉,因此他毫无疑虑。只是这事又添了一条人命,心里便又多了一分沉重。好在他生了一股拗劲儿,越重,便越愿意承担。虽然他隐隐觉得,在这场事件中,自己应该只是一粒小棋,并没有多紧要。但他胸中却生出一股义不容辞的担当来。既然把我牵涉了进来,这事便是我的事。
他抬头望月,月如冰轮,清辉照遍寰宇。相比这无边夜色,人只如一点微芥,一阵小风,便能吹散。不过,他却丝毫不觉自卑。大与小,原不在身躯,而在人心。天地再大,也需借人眼见其广,凭人心知其大。念及此,一股诗情涌起,他不由得吟出一阕《破阵子》:
大雁千山过尽,男儿万里独行。寸草犹怀冰雪志,铮骨何惭铜铁声?单刀赴远征。
沧海片帆能渡,红尘一笑皆轻。洗却青天怜朗月,荡起春风借水听。只身向险峰。
他甩开大步,一路吟诵着,踏月畅行,多日郁积的闷气一扫而光。行到双杨仓时,一眼看到那木栅栏围着的木台空场,在月色下越发显得荒败死寂。他心里触动,不由得放慢脚步。这军粮仓原是楚家的养马场,临时借给军中储粮。二月初,这仓里的十万石军粮一夜之间离奇消失,这和楚家兄弟相继暴亡难道也有关联?不过,十万石军粮一夜消失,太过诡异,绝非人力可为,因此京城里到处纷传是鬼搬粮。就算真和楚家兄弟有关,也太难查问,何况这是军国大事,官府早已严查过,并没查出任何着落。眼下还是先从楚家兄弟的暴亡查起吧。于是他又大步向东,很快便到了楚家宅院。
原先,梁兴来这宅院,总是心头暖热,然而此刻院门紧闭、寂静无声,没了主人,宅院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凄凉。
梁兴上前抓起门环,轻轻扣了扣。里面没有应答,他又加了些力,半晌,门缝里透出些光亮,一个苍老的声音问是谁,是看院的老何。梁兴报上了姓名。一阵迟缓脚步声后,老何才打开了半扇门,他端着盏铜油灯,灯焰在微风里摇动,映得他一张老脸悲疑不定。梁兴见他果然头勒孝布、身披麻布,虽然已经知道,真的看到,心里仍然一恸:“老何,我来拜祭楚大哥。”
老何略略打量了梁兴两眼,见他双手空着,微有些疑虑,但随即微一躬身:“梁教头请进。”
老何关好门,擎着灯盏在前引路,两人来到前堂。堂上挂着孝幔,正中间供桌上摆着楚沧灵位,点着香烛,供着花果。屋中没有人,极冷清寒寂。老何将油灯搁到旁边桌上,取过一炷香点燃,双手恭递给梁兴。梁兴接过,走到灵位前,他和楚沧说过几回话,并没有深交。但楚沧是义兄楚澜的兄长,且待人温雅和善,梁兴心中也把他当作了亲长兄。他跪倒在地,心中悲意涌起,躬身拜了三拜,默祷了几句,这才起身,将香恭敬插好在香炉中。
“老何,能否请嫂夫人出来,容我拜见叩安。另外,我还有些事情要请问嫂夫人。”
“梁教头稍候。”老何转身出去,站在台阶上左右寻看,院里却没一个人,“唉,这家全没了章法,全都撒懒偷闲去了——邓嫂!”一个中年仆妇应了一声,走了过来。“你去后院传个信,说梁教头来拜祭大官人,要拜见大娘子。”
那仆妇样貌十分恭顺,答应了一声,眼中却有些犹疑,望着老何略顿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望后头去了。梁兴走到台阶边,和老何一起等候。
“老何,楚大哥是为何亡故的?”
“唉……”老何重重叹了口气,“二官人遭那蒋贼人谋害后,大官人病了一场,好容易才缓过来,却也整天闷着,一顿只咽几口饭。那天天气好,大娘子在后院花亭里置办了些果蔬酒菜,请大官人吃酒解闷。谁知大官人喝得多了些,脚步不稳便,地上青苔又有些滑,去解手时,一步没踩稳,栽倒在地上,脑顶撞到旁边石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