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彼此客气一番,鲍叔莲笑道:“大王气色倒好。太后这几日焦虑,生恐权臣弄国,将来要出王莽曹操那样的权奸,特特吩咐我来嘱托皇叔,这天下横竖得要是皇甫家的天下,没得给外人占了便宜去!”
皇甫道知暗暗冷笑:天下当然得是皇甫家的天下,但是皇甫家的女郎又不能嫁给皇甫家的儿郎。赵太后打得一手好算盘,一出苦肉计挤掉了桓氏,如今抛媚眼给自己,是想联合着再把庾氏也挤掉么?然后呢,狡兔死,走狗烹吧!皇甫道知笑道:“我气色好?都多少天睡不安枕了!其他倒也罢了,桓氏行此大逆之事,我却也投鼠忌器——万春门、平昌门和奉化门多是桓家的部曲,若是三处闹将起来,我区区千秋门的两千人,能顶什么事?”
中常侍鲍叔莲白胖白胖的脸笑得出褶子:“皇叔担忧得过了!要说这太初宫台城九门,势力最大的还是大司马门、西掖门、东掖门、南掖门,不都是大王岳家的么?”
皇甫道知神色带着少许的尴尬,勉强笑一笑道:“岳家?孤和太后才是叔嫂,才是一家。”
“极是!”鲍叔莲笑开了花似的妩媚,“倒还要请皇叔下旨,宫禁缺人,以往太子东宫都要有一万武士,现如今整个太初宫不过一万八千而已。太后担惊受怕,唯恐至尊出什么岔子,看来还是要募兵!”
这节骨眼募了兵,名义上姓皇甫,其实却是太后私人的。所以,这点,皇甫道知丝毫不让:“国家征战连年,大家都快吃不消了。中常侍不是没看到北边来的奏报,江陵王皇甫道延自那时逃走,也不顾母亲和家人均在江陵和荆州被擒拿,自己个儿一口气投奔了北燕,当了个什么篡伪的江东王,竟把叛逆做成了叛国!如今北边边界那么样的水火之势,都顾不上增兵,我们这里再增,我怕自己将来要钉在奸臣册里了。”
鲍叔莲笑道:“皇叔先嫌千秋门只有区区二千,现在又何必在老奴面前如此清高?”他的笑容有点寒意,捻着手中的数珠淡淡道:“大王麾下人亦说,千秋门是多事之秋,杨家女郎的事不早不晚偏偏发生在那里,尚不知为何呢!”
皇甫道知琢磨明白这话的言下之意,顿时怒发冲冠:“哪个人如此胡说?”想一想却又明白过来,冷笑道:“莫不是那个满口张狂的赌棍?”
“是不是赌棍老奴不知道。”鲍叔莲低头看了看数珠上的一个结疤,特意好好地多摩挲了两圈,漫不经心道,“人倒是挺老实的。他这几句话老奴甚是费思量啊,望大王善待这个侍卫,万一太后那里要问话呢?”
老实个屁!皇甫道知恨不得现在就把杨寄提溜过来抽死,冷笑道:“这样的人才,孤自然少不得‘善待’,中使的话既然问完了,可否把这个证人还给孤?”
鲍叔莲拊掌笑道:“果然是大王的心肝尖儿,才不过三天,大王就舍不得了。放心,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少!老奴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动大王的人哪,这就给大王送来!”俯身告退了。
中常侍不“敢”动,皇甫道知可是恨不得亲手打死杨寄才好,焦躁中好容易看见那个高大而郎当的身影近前,皇甫道知刚见杨寄有要下跪问安的架势,便已经狠狠一脚蹬过去,怒问道:“你当我是你主子么?你敢出卖我?!”
杨寄猝不及防被踢了个窝心脚,胸口生疼生疼的,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莫名其妙挨脚跟,他心里也窝火,干脆坐地上也不起来了,抬头顶撞道:“哦哟,大王好大火气!我哪里出卖你了?不能这么冤枉人吧?”
他这三天一个人被关着又没啥事,除了想想沈沅,就是想想被沈岭逼着看的《六韬》。那日只随便翻了一页读了读,夹生饭一样,这两日无聊时老琢磨,反而咂摸出一点滋味来,此刻正好现学现卖,对皇甫道知说:“‘两陈之间,出甲陈兵,纵卒乱行者,所以为变也。’就是姜太公为周文王打仗,也知道用乱阵晃敌人的眼。赵太后和后宫的人想要什么结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好容易劝得那可怜虫招供,这个乱局是容易造的?”
皇甫道知压低声音说:“那你把我扯进去,我只能对这事睁只眼闭只眼,庾家就不做大了?”
杨寄大大咧咧冲皇甫道知翻了个白眼:“笨!太后提防桓家,再提防你,回头一看,嘁,庾家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到时候是和你这个‘或许有’较劲,还是和真实力的庾家较劲?桓家呢,又码足了力气和谁斗?你犯个若有若无的小错,就可以藏身在草丛里了,让庾家做活靶子,你自己不用挺腰子上赶着去打群架,多好!”
皇甫道知脸青一阵白一阵,既承认杨寄说得有那么点道理,又恨他言语无礼,不言声又是一脚跟过去。杨寄见他用力不大,便侧过身子让胳膊承受了,让这位位高权重的皇叔发泄一下怒火。他夸张地“哎哟”一声后笑道:“下臣不是先就问了吗,是不是要造个乱局,如今不是乱得很好看吗?大王要是信不过,只管把下臣养着,若是我说错了,那时你再杀了我出气。好啵?”
皇甫道知胸口起伏着,冷笑道:“行!哪天太后和桓家打起来了,我就放你和沈沅见面。若是你说错了,我就先打沈沅给你看,再打你给沈沅看!”
这位要不是建德王,杨寄的一个大“呸”外加口水已经要喷他脸上了。杨寄知道皇甫道知心眼窄,最喜欢看他被逼的样子,所以做了一副又惊又怒的样子给这位大王看饱了。果然,皇甫道知心情略好了些,没好气地对杨寄说:“滚吧!”
杨寄“哎”了一声,打个挺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又揉揉自己的胳膊,拍马道:“大王好大气力,下臣这会子还肚子疼、胳膊疼呢!”他又脸皮一嬉,恭敬地向建德王告退了。
他被关了三天小黑屋,心里自然坏得很,好在出来这天是个好天,一路几乎飞奔,流了一身臭汗,才觉得心里的憋屈释放出来了一些。杨寄一路飞跑,脑子清醒地转着,他和皇甫道知,死对头是当定了,但是,两个人总在一局樗蒲里打对门,不合作也要合作。能让皇甫道知觉得还有利用价值,就是他杨寄的保命之本。
到了营房,杨寄迫不及待想和沈岭报个平安,却在门口被曾川逮住了,他把杨寄一拖,拖到个僻静的墙根儿,然后来了个差点勒断他肋骨的熊抱:“你小子,居然活着出来了!”
杨寄几乎透不过气儿来,狠狠在曾川胳膊上捣了一拳,才得以松开,没好气道:“那儿活着出来倒不难,在你这儿活着出来好难!”
曾川笑道:“我还不是担心你!乡里间说,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回;咱们这里人都知道,一进废东宫,再和鲍叔莲那老妖怪见个面,半条命已经归阎王了。”
杨寄吃了一吓:“不能吧?!那个老妖怪,除了长得妖形,说话妖声妖气,对我还挺不错的嘛。”
“是哈?”曾川笑得不屑,也猥琐,拍拍杨寄的肩膀,“怪不得宫里专程有人过来打听,问你为人如何。”
“你怎么说的?”杨寄瞪圆眼睛问。
曾川道:“如实说咯!说你阳_痿不举,是个银样镴枪头。”
杨寄气得伸手揍了曾川胸脯一下:“你才是阳_痿不举!你才是银样镴枪头!什么兄弟!断送我发达的机会啊!”
曾川笑道:“人家本来就不止打听我这一处,上次那艘花船,你以为人家不问?再说了,你阳_痿不举,才不用上太后那儿伺候——你大概不知道吧,这鲍叔莲怎么得宠的?不就是靠为太后拉皮条才得宠的么?哦,你总不是希望和卫又安一样,以色侍人,爬太后的床,然后发达发达再发达吧?”
还有这茬儿!杨寄愣了愣,终于对曾川笑道:“这么看,你倒是好兄弟。”
“一般,一般。”曾川谦虚地说,然后一勾杨寄的肩膀,“哎,昨晚上与人家赌樗蒲,输个底儿掉。你再指点我两招?”
☆、第60章 政变
杨寄心不在焉敷衍了曾川一会儿,约了下一场樗蒲赌局的时间,目送他喜滋滋回去了,才赶紧几步奔向自己的营房。
沈岭见到他,真是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杨寄要解释,沈岭摆摆手说:“我已经四处打听过了,前因不用讲了。你赶紧告诉我,后来你怎么出来的?”
杨寄便把他进到那座破败宫殿之后的事,包括怎么构陷那抬轿子的宦官,又怎么拍中常侍的马屁,才得以逢凶化吉的事儿都说了,最后道:“我还恶心了建德王那家伙一把,他气得半死,又觉得我有道理,踹了我两脚也拿我没辙。”
沈岭默默地听着,最后说:“搅乱一潭水,你行事还是聪明的。但是,时机未到,建德王和你的对头倒做定了,你以后要多个敌手,不大明智。”
杨寄一撇脖子:“我见到他就恨得牙痒痒!”不过,片刻后又说:“我懂。我还是会忍的,忍到我能跟他抗衡为止。何况,我虽然把他扯进去,对他也未必不是好事。我就是怕,万一将来争夺皇后之位的事情闹大,建德王倒霉,会牵累还在王府的阿圆,所以,还是宁可把建德王摘开。”
沈岭忖度了半日,方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想得也对。不过,世事难料。桓氏被陷,未必乖乖领罚;庾氏独大,未必会自负忘形而不能抓住大好机会;而皇甫道知和赵太后做了鹬蚌相争里的渔翁,却未必斗得过老奸巨猾的鹬和蚌。”
杨寄笑道:“本来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就像我再好的樗蒲技巧,也须对赌场上的命运服气。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见阿圆。等我见了阿圆,和她好好商量一下,再想下一步的对策,能求建德王放我们回去就求,求不到,少不得使其他法子,总不能永远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说了这一会儿话了,眼睛其实一直盯着正在睡午觉的阿盼,见她酣实的样子,也不忍心去打扰。他突然想起件事,拍拍脑袋道:“那姓缪的小宦官,招供之后就被处死了,我答应过他,要为他照顾老母亲。说天天膝下伺候,我也分不了身,但是,送点钱去,嘱托个邻居帮帮忙,也还勉强。”
沈岭点点头说:“行善事自然不错。只不过,一切也当有度。”
杨寄点点头:“都是穷人家,我最懂这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苦处。但是,我自己做不到的事,也只能看看了。像那缪家的小宦官,他自己看不透情形,还想赖活着,真是傻透了。但当时,我做出那样的事,自己还是于心有愧的。”
沈岭目视杨寄,面无表情地说:“那么,今日你去长干里找缪家老妪,你可好意思见人家呢?”
杨寄笑道:“没事,我皮厚。”沈岭亦笑道:“就还缺点心狠手黑。”
“心狠手黑?”杨寄愣了。
沈岭摆摆手说:“你去吧,就当我是说了瞎话。”
晚上,杨寄回来,早早地就上榻睡了。一勾月牙挂上窗棂,沈岭在地铺上,听着杨盼时不时发出咂嘴声和婴儿呓语,也听见杨寄不停地翻身,不断给杨盼盖被子的动静。
“睡不着?”他终于忍不住发问了,“是不是阿盼有些吵闹,要不,我来带她睡吧?”
“不用。”杨寄的鼻子有点瓮声瓮气的,好一会儿又说,“不是因为阿盼。”
沈岭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道:“阿末,杨朱哭歧路,因其过跬步而觉跌千里,因其可以南而可以北。阮籍茫然,因为没的选;杨朱困惑,因为可以选的太多,生怕自己后悔。你呢,若是没路走,我看你已经选择了赌一条命;但若是有的选,你怎么选?”
这个话题相当宏大,杨寄本来就烦乱得睡不着,这下双手枕头,眼睛睁得更大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反正觉得屋子里寂静得连窗外风动柳梢的声音都能清楚分辨。“二兄,”他轻轻说,“没睡?”得到了沈岭清晰的答复,杨寄飘忽难定的心也突然感觉安宁了,他轻叹一声说:“是有千千万万条路,我也不知道哪条是对的,哪条就把我引入歧途,哪条就把我带进死胡同了。但是,反正也没法子后悔了,就像樗蒲的摇杯已经停下了,想再摇两下也不成了,我能选的,也就是看看庄家的脸色,看看周围人的神情,看看棋枰上自己一方的局势,来决定押大些还是押小些。所以,现实中我就一条选项,只要对阿圆和阿盼有好处,我就选,就算是死胡同,也要义不容辞地走下去。”
沈岭也静默了半晌,说:“阿末,但这是孤勇,会吃亏的。”
杨寄笑笑说:“吃不吃亏,谁又说得清呢?我自己乐意就行了。”
“阿圆是我妹子,阿盼是我外甥女儿。”沈岭过了好半天才说,“你的话,我很感动。但是我还是要泼冷水:男人家,不要为情所绊,才能够护好你的情之所钟。”
把心窝子里的苦闷掏出来讲过了,杨寄这才能呼呼地睡着了,这几天心累,睡眠浅,但是又疲倦,隐隐觉得哪里“砰砰砰”响,就是觉得自己在做梦,就是不愿意起身。模糊间仿佛觉得沈岭爬起来去开门,然后和谁说了几句话,又到他身边,声音沉重地说:“阿末,醒醒,出事了!”
杨寄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这“出事了”三个字还是让他周身一激灵,猛地坐了起来,眼睛懵懵地瞪着前方,半天才看出面前一直嘴唇一张一翕的人就是曾川,又过了一会儿,才听懂曾川一直“哇啦哇啦”的声音是在和自己说话:“快!披铠甲!进千秋门!”
他跌跌撞撞的,胡乱系好了铠甲的带子,套上靴子,被曾川一把拖着就跑,到了门口取了他们的长戟,曾伯言已经召集了一支队伍在空场上。这位校尉目光峻厉,看了看迟到的杨寄等人,也不多言,挂着那张老脸道:“从千秋门,进宫。”
“要做什么?我今日不上值,也要去么?”
曾伯言一声不发,突然用手中的长戟指着发问的杨寄的咽喉,杨寄给施了定身法一样不敢动弹。曾伯言见他听话了,才放下长戟道:“听命就是!哪那么多废话!”
杨寄缩了缩脖子,表示自己知过了,曾伯言一向对他印象还好,也没有为此多纠缠,狠狠瞪了一眼,任着杨寄进了队伍。杨寄抬头看了看天色,这天大约是要下雨,到处灰蒙蒙的,看不出时间。看了好几次,才从东边厚厚云层的间隙里,看到暗橙色的朝阳,被云撕成一条一条的,又在云边镀了一层金灰色。
还好早呢!杨寄跟着一路小跑,往千秋门而去,突然想到:难道是在赶早朝?
他们进了千秋门,沉重的铠甲压得每个人额角都是汗腻腻的。但队伍并没有像往日时那样在门扇、垛口等地方值勤,而是跟着曾伯言一路往里而去。杨寄上回已经在太初宫里兜过半边,从整个前朝直到东边的废太子寝宫都还有印象。他们去的却是太初宫里供皇帝上朝临轩听政的太极殿,此刻只有打扫的宦官在忙碌。他们又不在殿口丹墀下或殿上廊柱旁值守,而是跟着到了偏殿的屏风后,才一一站好。
杨寄一身大汗,鼻尖上自己都能看见亮晶晶的,但他心里根本还顾不上自己的难受,而是惊诧地想到,这真的是要出事了!
曾伯言进来,阴鸷的目光四下扫了一圈,方道:“今日你们要立功做英雄了!半个时辰后,皇帝前来临轩,太后在后垂帘听政。你们若听到太后摔茶杯的动静,立刻踏破屏风冲出来,到时候我指着谁,你们就用戟去戳死谁!谁第一个杀死那人,谁就是重赏!”
下面一片窃窃私语,但都随着曾伯言目光扫视所至,而停息了下来。
杨寄满心擂鼓,顿觉接下来的这半个时辰来得好漫长!好容易才听见正殿里人声渐渐高了起来,又一会儿听见净鞭一声亮响,外头的嘈杂一下子没了,鸦雀无声。然后各个大臣向上头两位至尊一一奏事,然后不知怎么的,突然听见赵太后一声爆喝:“桓执中,你用心太毒!如今我赵氏梁国公家的女郎还昏迷在榻,生死未卜,你却哓哓不休,非要对立皇后争出个你死我活!给我拿下!”
瓷质茶杯的落地声随即清脆入耳。杨寄分明听见太保桓执中大声呼喊冤枉的声音,他不过一枚卒子,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冲了出去。那里刀枪亮晃晃的,一大半指向站在前方的中书令桓执中,仿佛就等命令一下,就要这个人的命!
杨寄不愿要这个功劳,缩在后面。桓执中面色凝重,两颊白得发青,长长的胡须无风而自然掀动着。无数长矛长戟指在他的咽喉处,他还算镇静,对着上首暗笑的赵太后说:“太后必欲陷臣于不义,臣心里已经明白了。”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四下瞟瞟,尤其看了看龟缩在一边的皇甫道知,冷冷一笑,傲然道:“好嘛,人都有一死,只是死去容易,活就活不过来了。你们不要后悔。”
☆、第61章 喋血
赵太后胜券在握,呵呵笑道:“死到临头,你还要垂死挣扎?桓执中,你仗着妹妹是先朝皇后,她在宫中好妒擅杀;你在庙堂为非作歹,把持朝政,我已经忍了你好多年了!如今,你贼心不死,欲送幼女入宫做皇后,想着当完国舅当国丈,好继续作威作福么?你嫌我赵家的女郎挡了路,便动手害她。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什么好分辩的?”
桓执中形容冷厉,瞥了一眼面色煞白、浑身颤抖的皇甫道知,却也不分辩,只道:“公道是非不是你说出来就算的。先皇后是怎么样的人,我是怎么样的人,你一句话栽赃,又能服天下悠悠众口?你有胆,便把我收监拷问,与那个构陷我的人对质;你没胆,就在这里杀了我,我留一双眼睛,看你将来怎么收场!”
赵太后大约曾经受过她婆婆桓皇后不少气,此刻恨屋及乌,见桓执中如见仇雠一般,冷笑道:“你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还妄想着坐到牢里,有党羽部曲来营救你么?那个招供的小宦官已经负疚自尽身亡了,并没有人与你对质。”
她被成功的喜悦和过往的仇恨扭曲着的脸,粉敷得太厚,以至于看不到一丝红润光泽。她抬头望着殿门外,昂然说:“尚书令,速派人带陛下虎符,解万春门、平昌门和奉化门虎贲校尉之职,命中常侍鲍叔莲和銮仪卫卫又安随着去,接任三门值守。建德王,今日若处置桓执中这逆贼,你说该怎么办?”
尚书令庾含章面无表情,微微眯着眼睛,也不接令,也不动弹,静静地听皇甫道知的答话。
皇甫道知却不料自己这位嫂嫂如此雷厉风行,又如此顾头不顾尾!眼下问到自己头上,他嘴角抽搐,半晌才说:“臣遭遇大变,心神不宁,此刻不知如何是好。还请太后亲自裁夺。”
桓执中笑道:“建德王,优柔寡断,可不是成大事之品啊!”
皇甫道知幽怨地抬眼看了看自己舅舅,桓执中却正眼都没瞧他,撇过头微微昂着,睥睨着上首站立着的赵太后,和那个一脸惊惶而傻乎乎的小皇帝。
赵太后无知者无畏,一身闯劲,根本不管不顾,笑道:“建德王确实优柔,这样的逆臣,自然是明正典刑的了!给我杀!”
曾川正兴奋着要立功。他手中的长矛第一个戳进桓执中的胸膛,溅出的鲜血喷了他一脸。
喋血皇宫正殿,大楚立朝以来还是头一回,大臣们都傻眼了,看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中书令桓执中身子摇了两摇,踉跄后退。而红了眼睛的其他虎贲侍卫,见大功给曾川抢去,哪里能服气,赶紧也一个个把手中的长矛长戟往桓执中胸口、腹部和咽喉戳去,愣生生把一个活人扎成蜂窝一般,水磨的澄泥砖上流淌着人血,殿中浓郁的龙涎香都掩盖不住血腥味。小皇帝大哭起来,转身向后,对自己身边侍奉的宦官喊:“翁翁!抱抱!走!”而太后,大约毕竟是一介女流,这时掩着鼻子,随着宫女忙不迭地往后头走。
皇帝和太后先溜号,下头朝臣更是一窝火烧了的蚂蚁似的,乱糟糟一团,有夺门而出的,有大声号泣的,有趁乱观望的。曾伯言大声喊:“朝臣中桓姓的俱要当心!全部先行收押,审过之后再定罪责!有敢反抗者杀无赦!”
虎贲营的侍卫,也并不是个个朝臣都认识。反正认识的就抓,不认识的就问,他们握着利器,面容狰狞,唬得没来及逃走的朝臣战战兢兢、连滚带爬。真个是乱上添乱!
杨寄也是头一次看到这些尊贵人儿的乱象——原来人和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平时天上人似的他们,被砍了一样会血流如注,被打了一样会鼻青脸肿,被吓到了一样会尿一裤子。他怔怔然握着自己的长戟,看着庄严华丽的太极殿众生之相。突然,看见一个人连滚带爬,狼狈地朝自己冲过来。
那个人已经被扯散了头发,半边发髻还在,玉簪连着三梁进贤冠垂挂在耳朵边,半边则披了下来,蛛网似的散在他冠玉似的脸庞边。他猛然抬起眸子,盯着拦着他路的杨寄,手中的白玉笏板似乎就要打过去。
杨寄却一眼认了出来,这是他在秣陵赌场结识的那个贵人——桓越。
杨寄不自觉地就让开半步,并把长戟的锋刃挪到另一只手,明显地表示“我放你走。”
桓越正经历一番死生,狠狠瞪着杨寄,也不言谢,警觉地走了几步,然后下定决心一般,朝杨寄身后的偏殿门飞奔而去。那里没有千秋门的侍卫——人都涌到正殿抢功去了。那里也没有门,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毫不犹豫地提起袍襟,从窄小的窗洞里狼狈地钻了出去。
血腥的杀戮终于告一段落,刚刚还亢奋的人们都显示出一脸的茫然。庾含章轻咳了一声,道:“殿中宦官,先收拾一下吧。太难看了……”
皇甫道知瞥眼看看自己的岳丈,再看看血迹横流的大殿,又见负责太极殿的黄门总管战战兢兢望着自己,等拿主意,才吁了口气说:“尚书令……说得是。其他不急,先打扫出来。”
“其他也有当务之急的事!”庾含章突然语气变得凌厉起来,目视皇甫道知说,“太后和皇帝已经到后头休息了,难道不是摄政皇叔处置一应事务?难道——”他平和淡然的一副面孔,眼睛中却射出锐利的目光:“桓氏族人,现在不拿问,还等他们结集家臣部曲再行拿问?”
皇甫道知冷汗都出来了,在这群老谋深算的重臣面前,他简直是个无知无能的少年郎,灰头土脸地频频点头,好一会儿才对自己身边曾伯言之类心腹道:“快,拿册子来点数一下,今日入宫常参的朝臣,桓姓的还有几个在这里;与之结党的朝臣,又拿住了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