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拉着小娘跪在郭绍的面前:“草民和小女叩谢军爷的大恩大德!”说罢按着小姑娘的后脑勺磕头。
郭绍上去扶起他们。听得老汉说“小女”,郭绍有些纳闷……这姑娘看起来可能最多十二三岁,这老汉是她爹?细看这下,他发现老汉的年龄好像并不大,可能就四十左右,不过似乎是因为生活太苦,看起来很显老。
这时“老汉”拿袖子专门擦了一把旁边小姑娘的脸,这个动作顿时吸引了郭绍的注意,因为他突然有种很怪异的感觉,老汉好像正在擦一件物件似的。郭绍看了一眼那小姑娘,又忍不住看了第二眼,因为很瘦脸型成瓜子型,皮肤泛着菜色,嘴唇很干起皮了,睫毛被眼泪打湿了还没干,眼圈也红的,一双大眼睛显得很无辜……主要是郭绍觉得这小姑娘很眼熟,立刻就想起了玉莲,特别是眼睛给人的感觉真的很像。
这时罗猛子押着两个垂着头的贼人过来,杨彪一见大怒,提起刀就大步走上去,杨彪的长相本来就凶神恶煞,一发怒更加吓人,俩人吓得直抖:“不要……不要……”
郭绍忙上前一步,伸手捂住小姑娘的眼睛。片刻后就响起两声惨叫,杨彪脸上溅上了血,更加可怕,回头又盯了剩下那个贼人一眼,那贼人顿时一软,双膝跪倒在地。
小姑娘伸手去拉郭绍的大手,郭绍按住她的肩膀,说道:“你太小,不适合看。”她听罢抓着郭绍的手力气减弱,但握着他的手没动。
“啊!”又是一声惨叫,杨彪一刀就砍了。
旁边的老汉也是吓得脸色发白。
这时郭绍才放开手,转身去牵马,被骑走的那匹马也自个回来了。罗猛子道:“嘿,你们家有水么,给俺们把水袋灌满便走。”
老汉忙鸡啄米地点头,赶紧双手接了水袋往屋里跑。
三人等待的光景,郭绍又忍不住多看了那小姑娘两眼,小姑娘也抬头看他,二人一高一矮默默对视了一眼。郭绍开口问道:“你家姓什么?”
“姓董。”小姑娘小声答了一句。
郭绍“哦”了一声,从马背上取下干粮袋向她丢了过去。小娘没接住,从地上捡了起来,打开一看是烙饼,立刻就拿了一个出来,背过身去,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一只兔子吃东西一样的声响。
老汉提着水袋走了出来,瞪大眼看了小娘一眼,竟然不顾在人前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郭绍见状又把另一匹马上的粮食袋送给老头,里面有些大米,用布袋装着。
罗猛子道:“大哥,俺们这便可以走了!”
董老汉忽然说道:“军爷,您要是看着俺们家三妹好,要不买去罢!”
郭绍一摸身上:“我们兄弟都没带钱。”
董老汉转头看着膘肥体壮的战马:“用马换也行!”
郭绍道:“这是军马,你不怕马被收走,还被官府栽赃个盗窃军马的罪名?”
“这……”
郭绍沉吟片刻:“你们家还有别的人口么?你们这地方如此贫瘠,兵荒马乱饥荒不断,迟早得饿死。要不你们父女都跟我走,以后你替我喂马,我保你们天天吃饱饭,而且有白面吃。”
董老汉顿时动心:“天天吃白面?军爷说话算数?”
郭绍想到自己一回京,最低最低也会升个指挥使,手下至少五百口军汉,还养不起两个人?他笑了笑:“你觉得我让你们吃不起白面?”
董老汉寻思了半天,咬牙道:“成!俺这一户就剩两口人了,山那边还有两个兄弟,不过分家了的……军爷等等啊,俺先去和兄弟家言语一声……这几具尸首,能不能烦劳军爷带走,送到官府去?”
郭绍道:“那你赶紧去。”说罢又回头道:“三弟,进屋找找jue头铲子什么的,咱们往后山挖个坑,帮他们埋了。”
小娘还站在那里吃,董老汉拉了她一把,带着一块儿走了。人还没走远,杨彪就当着人说道:“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厮看着可怜,狡猾得很,怕大哥只带小娘走了。”
郭绍不语。杨彪又哼了一声道:“咱们要是那种人,直接抢了就走,能把咱们怎地?小人就是小人!”
罗猛子嘿嘿笑道:“大哥莫不是想讨那小娘做媳妇?”
杨彪唾了一口骂道:“呆货!大哥回去起码升个指挥使,不说门当户对,如果要挑个百姓家的小娘子,东京那些娘们不得眼巴巴愿意让大哥挑拣?干嘛挑这山里的丫头!你不瞧瞧,瘦成什么样了,又小,一把骨头裹张皮,有意思吗?”
三人一面骂一面闲扯,趁着一块儿进去找工具的当口,郭绍意外有兴趣地观察了一番房屋。草顶土墙,修得很毛糙,采光出奇得差,里面有两间屋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更叫人惊讶的是,有一堵墙居然是竹篾糊上泥巴做的。
三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把死人抬到后山,便开始挖坑,弄了一身的汗。他们就是想讨口水喝,结果弄出这么多事来,不过没人抱怨。老汉回来了,还带着几个同样褴褛的村民,也帮着挖坑,忙活半天才埋好。
这世道兵荒马乱的,死几个流民贼人,似乎也没人太在意。
那老汉说要收拾收拾东西,杨彪顿时大怒:“磨叽啥,老子一把火给你烧了!”吓得那老汉浑身都是一颤,杨彪这厮的样子真是鬼都害怕的主!
郭绍面带笑意,说道:“留给后山的兄弟罢。”
一行五人,遂在几个村民的目送下离开了山村,破成那样,老汉还一连回头看了好几眼。郭绍也不避讳,径直握住小娘的细腰,把她给抱到马背上,她赶紧抱住了马脖子,让那战马很不爽地从鼻子里“噗”地喷一声,甩了甩马头。郭绍柔声道:“别怕,放松一点,我拉着缰绳呢。”
杨彪好奇地瞧了郭绍一眼,罗猛子笑道:“让我朝禁军指挥使牵马,得皇帝才敢吧?”
郭绍笑道:“上峰大将也敢,可我去给上峰牵马的话,将士们不得说我是马屁精?”
“哈哈……”
小娘子低着头,偶尔郭绍转头时,会发现她在悄悄看自己。郭绍怕吓着她,便尽量随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三妹。”
郭绍又问:“上面还有姐姐和兄长?他们人呢?”
董老汉抢着答道:“她大姐……嫁了,嫁远方去了。她二哥前年跟人一块出去逃荒,至今没回来,不知道死活。”
郭绍回头问道:“真是嫁了?不是被你卖了?”
董老汉瞪眼道:“说哪里的话,要不是饥荒一颗粮都没了,俺也不会卖儿卖女哩!起先三妹的事……俺觉着军爷人好,以为跟着军爷还能吃口饱饭,总比留着饿死强!”
郭绍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又说道:“以后你可以称呼我主公,你有名字的吧?”
“主……公,俺叫董瓦匠。”
郭绍随口道:“瓦匠的头顶无片瓦,却是茅草。”
第二十五章 都虞候
郭绍等随大军继续班师回朝。
一路上他很真切地感觉到了:出人头地、有钱就是爽!哪怕暂时官还没升,钱还没赏,目前拿到手的好处就那么一点点,但就只是这一点点上升,也让他心情无比舒畅。
出征的时候,长的短的、大包小包很多东西,就一头骡子还要帮忙运小队的帐篷等物,聊胜于无,自己要背负很重很多必须的物品,时时扎营起营,繁琐沉重苦不堪言。
但回去的路上,因为郭绍他们有军马二十几匹,就算不骑这么多马驮东西慢行也完全够了,何况将士们知道他要猛升,都表现得十分尊敬甚至巴结……在长途旅行中,牵马就走的潇洒轻巧,难以言状。郭绍想起了上大学那会儿,曾羡慕幻想过别的同学家里有车接送的潇洒,而今似乎也隐隐有种满足心愿的滋味了。
……各镇节度使的将士陆续得到封赏,然后分流回驻地,禁军仍旧回东京。
一路上虽然有少数人因作战不力被算了账,但更多的将士受到了嘉奖。人们升官又得钱,这是千里步行、提着脑袋玩命苦战应得的丰厚回报!而且马上就能回家了,带着官职拿着奖赏回家,真是欢乐无比啊!世上难得有如此美妙的旅行,如果有,便只能是归途。
郭绍一想到回家,首先想到的便是玉莲。这个只是雇佣名义的女子,却不知怎地,让郭绍有种家人一样的牵挂,那么亲切,那么温暖。
如果五代十国没有玉莲这个默默无名的妇人,此时此刻,郭绍看到大伙儿兴高采烈的样子,该会感到有一丝寂寞有一丝凄凉吧?
《百年孤独》里说,当人们迁徙到一个地方,那里埋葬过亲人,就成为故乡……五代十国的东京,还没埋葬过郭绍的亲人,但这里已经有了他内心牵挂的人,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融入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慢慢会成为其中一员。
七月初,大军至陈桥驿,离东京只有四十里地,给郭绍的封赏就兑现了。
据说前方遇到了卫国夫人的仪仗,她思念国君,出城四十里迎接官家;随行的还有东京留守冯道,在战前说官家不如唐朝唐太宗有能力的前宰相。东京来的人带来了大量的财物、酒肉犒军,顿时陈桥驿一片喜庆,比过年还热闹。
官家似乎非常高兴,当即就恢复了冯道的相位,完全不计前嫌;控鹤都指挥使赵晁在战前劝官家说错了话,被解除兵权关押在怀州,大军班师路过怀州时就被放了,此时也被官复原职,毫发无损。
接着官家在陈桥驿就迫不及待地在军中论功欣赏,又一大批有功的将士得到了满意的封赏。郭绍得到消息,他的封赏让他自己都极其意外:擢升内殿直都虞候!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有资格出入皇帝中军大营的一干高级武将。小底军的武将还没来得及过来通知郭绍去面圣,向训先来了。
这回向训不像之前几次见面一样,派人来请郭绍去,而是亲自到小底军营地找人。
“内殿直都虞候!”连向训都表现得非常激动,一张骨骼突出的脸上的情绪难掩,“王溥王丞相一推荐,殿前司张都指挥使很赞同,史彦超那厮也说了句人话,竟然连皇后……对了,官家当众亲口说要封卫国夫人为皇后。皇后也帮你说话!当时皇后在官家旁边坐着,轻轻说了一句,没听清,不过肯定是好话……”
完全超出了预期!内殿直的编制级别是一个军,人数不多,但那是真正的皇帝亲军,随便立点功都在皇帝眼皮底下。总之是个非常好的差事。
什么?指挥使,那差得太远了!通常的军下面还有左右厢,厢的指挥官都是都指挥使的级别了;厢下面才是指挥……而都虞候,相当于副长官的一个称号。
内殿直都虞候,在郭绍看来,就好比中央军直辖某王牌军的副军长。他今年秋才能满十九岁,这样一个年龄做副军长在现代是不可想象的。
那些出身军阀世家的人,父辈封王的人如符彦卿,就干过内殿直都虞候等职务。郭绍这种出身,当真是天大的不易。
郭绍已经有点失态了,拍着大腿道:“哎!哎!我欠了大家天大的人情,一辈子都还不清呐!”
向训大笑道:“也不能完全这般说。有的人,就算有人推荐,本身烂泥扶不上墙,谁有办法?这也是和郭虞候勇冠三军、立下不世奇功的事分不开的。”
郭绍抱拳道:“向兄,向兄若不嫌弃,今后我便以兄弟相称。”
向训又大笑:“好好,郭兄弟!”
二人开怀畅谈,旁边还站着杨彪等兄弟和将士,莫不敢随便出声。就连一开始桀骜不驯的杨彪,此时在郭绍面前也一副膜拜的神色。权势之威,非凡人可以反抗。
稍过一会儿,郭绍才稍稍冷静下来,用随意的口气问道:“皇后还能对军政之事说话呢?”
向训不以为然道:“兄弟不知道,将士们都很敬重符家这位皇后!官家高兴的时候还好,一发起火来,随便逮着个看不顺眼的人拖出去打个半死,那是轻巧的。皇后还是卫国夫人的时候,就经常劝官家善待将士;官家也很听她的,这样娴淑有气量的皇后,谁不敬重?”
向训沉吟片刻才轻轻说道:“卫王生了好女。”
郭绍顿时懂了,其实在忻州打辽军时,恐怕向训也对卫王耿耿于怀吧,只是嘴上不说。
郭绍沉吟片刻又忍不住问道:“有一个叫赵匡胤的将军,在高平时专程前来嘉奖过我,却不知受到封赏没有?”
向训瞪眼道:“高平之战时,赵匡胤就在官家身边,那是救驾之功!当时那些人,别说武将了,内殿直的马仁瑀就是一个士卒,大喊了一声什么‘主辱臣死’猛射一通,不顾命猛冲,高平之战一结束立刻升弓箭控鹤直指挥使……赵匡胤在战前我都不知道是谁,禁军那么多将校,怎知道谁是谁?不过现在肯定大伙儿都认识了,一再提拔,已是‘宜授殿前都虞候’。”
都虞候也有很多种,就是副主将的意思,有殿前都虞候、军都虞候、厢都虞候等;赵匡胤那个都虞候是殿前司的,殿前司相当于一个军委,下辖很多军。殿前都虞候显然比内殿直都虞候大,不过赵匡胤现在还没被正式任命,只是个预备。
按向训的说法,赵匡胤在高平之战前只是个不认识的将校,可能职位并不高;才几个月,一下子就进入了帝国最高级武将的预备队伍,不可谓不是平步青云……想来也是他善于把握机会,高平之战起初那种败局,差点整个国家都要坏在一场战役上,赵匡胤在皇帝身边立功实在算得上救驾之功,像救驾、拥立、从龙这等上上的功劳,想不富贵都难。还是赵匡胤更厉害,不愧为开国皇帝之才。
郭绍当然也很想救驾,只是没机会……如果当时有机会在皇帝跟前,又如果那北汉张元徽直接冲皇帝的脸来,一箭弄死那才厉害!现在虽然也勉强算救驾之功,但皇帝没有直接感受到张元徽的压力,射死张元徽也是听别人说的(幸好还有人说、反复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就在这时,帐外又有人喊郭虞候,郭绍等出去一看,来了个武将报消息的。那武将本来一脸笑意,但见到向训笑容立刻就淡了,看来是有人捷足先登报了喜。
武将上前来寒暄了几句,报上自己的姓名云云。向训道:“为兄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郭绍忙执礼拜别。
他当下便和报信的武将一起,去禁军中军大营面圣。
郭绍离中军比较远,等他们到的时候,可能好多受赏的将领已经到了。因为竖着周朝大旗的大帐外,刀架上搁着整整两排武器,郭绍解下佩刀后几乎都没地方放。
一进大帐,果然见文武分列两边,来了很多的人。前面有人喊道:“内殿直都虞候郭绍见驾!”
郭绍忙躬身前行,一眼看去,周围没一个人他认识的,也许张永德在列,但郭绍没见过;上次想见,没见着。然后郭绍才理清其中关系:张永德和自己以前不可能有任何干系,现在也没什么关系,猜测张永德的关照完全因为卖符皇后一个人情。并不是就说,他关照过你,就把你当自己人了;还得分清楚!
反倒是地位远不如张永德的向训,倒是可以好好结交的;张永德是比向训厉害得多,但人都不愿意见,显然不如向训的交情来得实诚。
大帐中,也暂时没发现赵匡胤在那里,那个武将版的黑脸包青天,郭绍见到还是认识。主要是因郭绍此时不敢左顾右盼,所以没敢仔细瞧。
第二十六章 母仪天下
刚进大帐那会儿,郭绍可以远观上位者,他知道一旦走近了与皇帝直视是十分无礼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