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他是患得患失,感觉完全没有了作为武将的锐气。
夜里的种种异象,至少在郭绍看来是某种玄虚的暗示,让他当晚再也无法睡着,一会儿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在行辕里四处看看,消磨着半夜的时间。当然他也对这些东西将信将疑,怀疑是最近自己精神状态不佳导致的胡思乱想。
但到了次日中午,向训的回信到了,是向训的家臣专程跑路送来的。
他掐着手指一算,送信到拿到回信一共只有半个月。这封回信走得非常急,郭绍忙拆开信封查阅。通篇是文言,这个时代的人写在纸上的东西习惯用之乎者也,郭绍看得懂,关键是没有标点密密麻麻一片看起来很吃力很费神。皇后重病?从东京请御医十数人不能救?
郭绍心里顿时一凉,忙细读内容。向训在信中说得仔细,“随驾亲征,炎暑遭大雨,积忧成疾。”
他顿时又想起昨晚的迹象,这封信跑了千里路,写信到现在已经过了至少几天;向训得知皇后染重病也需要时间……难道皇后已薨?
这时京娘先走进堂屋,见郭绍一脸纸白,如遭大厄。她看了一眼他手上发抖的信纸,忙问:“我可以看么?”
郭绍愣坐在木凳上,仍由京娘拿过书信去瞧。她看得很快,看这种信她似乎比郭绍要轻松得多。京娘看罢问道:“你是担心皇后?”
郭绍不答,问道:“清虚在哪?”
京娘忙把清虚叫过来,此时郭绍的神情和刚才又有所不同,他板着脸,冷冷的样子。清虚把手按在平坦的胸脯上,表现得有点夸张,好像被吓到了一样,回头对京娘道:“郭都使不会要吃人罢!”
郭绍径直问道:“你师父陈抟教给你多少本事,你会救人么?”
清虚一脸无辜道:“师父平素除了睡觉就是一个人忙自个的,根本不管我。我可没学会多少东西,就看他炼丹一知半解的,再说我们是修行的道士,又不是郎中。”
京娘也皱眉道:“清虚才十几岁,能学到多少东西?陈抟不好找,但也许可以去华山试试找麻衣道者。”
郭绍问道:“麻衣道者是谁?”
京娘道:“就是扶摇子陈抟的师父。”清虚也几乎同时说道:“我的师公啊,麻衣道者你都没听说过!”
郭绍脱口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京娘道:“之前你没告诉我要找扶摇子作甚,我如何说?”
郭绍愁眉苦脸的样子顿时又升起了一点希望,立刻起身道:“半个时辰准备,咱们即刻启程,昼夜兼程赶去华山。京娘你去准备随行之物,我召集部将交接兵权。”
他一面下令亲兵敲鼓,传令指挥使以上武将到中军议事,一面从自己的包裹里把兵符、印、任命状等物一股脑儿拿了出来。及至部将们陆续到达大堂,他便把自己的东西搁在正面作为公案的木桌上,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直接说道:“我有要事要即刻赶回东京。我现在任命李处耘为‘暂领第一军都虞候’,他日禀报侍卫司步军司;虎捷军第一军、第二军兵权交由李处耘将军暂代,排阵使罗彦环为副。过阵子王节帅的人马来接防、并遵朝廷调令回京,诸事皆由李处耘负责。不得有误,抗命者可由暂领兵权主将处置!”
李处耘听罢大胡子的脸上似有红光,表情倒是保持着严肃,忙与罗彦环一起出列,抱拳道:“末将等遵命!”
郭绍说的那个暂领,便是临时的意思……但又说会禀报侍卫司,那军都虞候的军职正式任命就几乎没有什么问题了!因为第一军都虞候已经战死,出现了空缺;攻蜀之战又相当迅猛,大获全胜,这时候主将在朝中请功,把军功述说一遍,侍卫司如果没有别的考虑必定依照本厢都指挥使的意见任命武将。
李处耘以前不过是西北一个节镇的节度使手下的裨将,数月之内直接升任禁军正规军的军都虞候:相当于王牌军副军长,升迁速度是非常迅速……甚至可以说是极其难得。没有参与过“决定皇位”之战的高平之战的武将,后面已经很难有高平之战后那种平步青云的机遇了。
“末将定不负使命!”李处耘道。
郭绍道:“别的事,待恰当时我定会表功,望诸位各司其职。”
众将拜道:“末将等领命。”
郭绍将兵符印信丢在大堂公案上,叫杨彪罗猛子准备战马及行军用物,带亲兵十七人随行。这一次出行完全没有事前准备,显得匆忙而仓促。
第九十三章 最关心最在意的人
“哒哒……”一群马正在驿道上飞奔,土夯的大路在炎炎烈日下非常干燥,沉重的马蹄踏上去,只见一股黄尘在路上急速奔腾。
京娘带着瘦弱的清虚骑一匹马,俩人的头上包着白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只剩两双眼睛。她们就在郭绍后面,一回头就看得见的地方。其他人都没有披甲,只穿着布衣,骑马很急帽子也没戴,大伙儿清一色用布条束着发髻,一个个只带短兵弓箭。飞驰的骏马,风呼啸而过,人们头上的布条和衣服吹得迎风乱飘,沾满了尘土。
急促的马蹄声,就好像擂动的战鼓,催促着郭绍原本就如焚的心。
华山,位于关中,属于周朝辖地;在京兆府(今西安)以东二百余里,大伙儿只要奔到京兆府,一个白天内就可以赶到。关中京兆府是周朝重地,驿道很太平,在驿馆可以换马,速度不是问题;问题是担忧。
一行人不间断疾奔,及至当天下午,他们已在平坦的驿道上奔出京兆府一百余里。忽然之间最前面“轰”地一声,一匹马前蹄跪地,马上的军士径直向前飞了出去,痛叫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翻了好几个骨碌才躺下。郭绍等忙勒住马,他喊道:“兄弟,你没事罢?”
军士挣扎了一下,回答道:“好痛!主公先走,卑职缓一缓才能骑马。”
郭绍抬头看时,那匹马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还没死但已经爬不起来了。他回头说道:“留下一个人照料他,若是受伤重了,把他弄回京兆府找郎中治伤。”他说罢把腰间装金银的钱袋取下来,丢在路边,遂下令所有人换乘马匹。然后策马绕过那匹倒下的军马,继续前奔。
不一会儿天上乌云密布,突降暴雨。这已经是他们从固镇出来短短几天第三次遇到暴雨了,夏天的骤雨很容易见到。
天地间电闪雷鸣,风刮得呼呼作响。清虚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好冷啊。”郭绍回头看时,京娘默默地到了队伍最后面。他会意,雨水湿了衣裳会走光,妇人出门在外确实有诸多不便;上次遇到雨不小心看到她穿着湿衣服的样子,束缚在胸脯上的白绫轮廓都能看见,就好像在现代露出了胸罩带子一般。不过骑马狂奔,雨一停衣服就干得特别快,气温本身就比较高,又有风吹着。
“清虚,你确定麻衣道者在华山台观?”郭绍大声喊道。
“你说甚?”搂着京娘的腰的清虚喊了一声,她说话也不清晰。郭绍便又将长句分开,慢慢重复了一遍。清虚也大声喊道:“我不知道啊!师公大多数时候都在台观,但有时候会去武当山!”
郭绍心里更是忧心忡忡,如果麻衣道者不在华山该当如何?
此时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上天展示了巨大的自然威力。饶是郭绍清楚雷电是云层里的正负电荷对撞,也不禁叹息:难道真的有天道命运?
麻衣道者长期住在华山台观,若是这次去他恰恰不在,这难道就是天命注定的事?
当天晚上,他们已到华山下,马上要进入山区道路难行,郭绍下令找地方休息一晚,次日一早上山。向导都不用找,清虚知道台观在哪里……那是个在场所有人都没听说过的道观,没人知道在哪里,一时间只有清虚知道。麻衣道者似乎不像陈抟一样喜欢到处游历讲学,知名度反而不如他的徒弟。
华山脚下有客栈,而且不止一家。这个时代的名山名景虽然不像以后风景区商业化那般热闹,但总是有不少人寻山问水到处游历,而且这种人一般都还不缺钱;有钱赚的地方,何况又在关中,食宿是不必担心的。
郭绍等随便找了一家客栈,他也不觉得这些地方又黑店。就算有,他们一行大都是军汉,也不容易把他们怎么着;何况京娘在江湖上非常小心,经验丰富。
唯一的问题,郭绍晚上非要住在京娘和清虚的房里。京娘没说话,清虚很不同意,她生气道:“人家虽然是道士,却也是女的。你一个汉子要同处一室,像什么话!你想做什么?”
郭绍此时哪有心思猥亵妇女?他说道:“你们在暖阁里住,我在这里打地铺,你放心,我好歹也是禁军厢都指挥使,必不会做出失礼之事。”
京娘应该早就看出来他心里挂念什么了,便劝道:“我会照顾好清虚,不会出什么问题。”
郭绍执意,冷冷道:“你不是说任何事都会听命于我?”
京娘便不做声,说道:“我们要沐浴更衣,你在外面不要朝这边看。”
郭绍愣了愣,便走到帘子外面找条凳子坐着。等到里面传来了水声,他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心道:自己怎么变得如此多疑小家子气?如果一个人谁都信不过,事必躬亲,能做多少正事?
不过,这应该是最近心力憔悴的原因,人在焦虑时就容易出现抑郁、压迫等情绪。他忽然叹了一口气,叹道:“为什么我最关心最在意的人,都不能看到好结局?”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了下来,连清虚似乎都感受到了他的伤感,没有嚷嚷争执了。
郭绍也不洗澡,京娘给他垫了席子毯子,果然就在地上睡了一晚上。不过他确实表现得很君子,没有任何不光彩的行为。
次日一早,众人吃过早膳,买了一些干粮,把水袋装满水。店家见他们带着许多马匹,好心提醒:“要上华山,山势陡峭,骑马是万万做不到的。”
清虚也说没法骑马,于是郭绍留下数人在客栈住下,然后带着剩下的人在清虚的指引下沿路上山去了。
果然路很不好走非常崎岖,有的路段是在石头上打出来的台阶,外侧又没有护栏,必须要小心行走,否则滚落下去恐怕是活不成的。郭绍转头看去,只见烟雾弥漫,山在雾中如同仙境;在如同云层的烟雾之中,山石上的松树长在悬崖上,这似乎就是很常见的画,迎客松?
在现代他没有时间和钱来游览这个地方,这还是第一回到华山,不过却没有旅游的心情。阅名山胜地,不过是找一份好心情,若是心里焦躁挂念着事,就算是眼前这如同仙境一般的景象,也是枉然。
众人相互提醒着小心谨慎,从清晨一直走到下午。郭绍完全不知道走了哪些路哪些山,没有人有心情像导游一样给他介绍名字和来历,大伙儿一路上显得很沉默。
终于在山林之间,拾路而上时发现了一座古朴的道观,甚至有些破旧。郭绍忍不住问道:“这就是台观?”
清虚道:“是了。”
郭绍遂不顾走得双腿酸软,咬牙加快了脚步。果然见到一道木门,上面还雕琢着一些朴素的图案,门没关虚掩着。里面传来“唰、唰……”有节奏而缓慢的噪音,似乎有人正在扫落叶。
郭绍沉住气,走上前先敲了几下门。心道:毕竟是有求于人,先得怀着尊重的心情,然后才能办事。
不料清虚道:“别理他,他又听不见。”她指了指耳朵大声说:“聋的,也不会说话,木头人!”
郭绍走到门口,见是一个须发稀疏的老头,果然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扫落叶,扫得非常慢……照这个速度,要扫整个院子岂不是要一整天?
老头抬头看了一眼进来的人,他看着清虚张了张嘴,然后便不理会其他人,也不阻拦。这地方真是好像可以随意进出一般……而且那扫地的老头目光昏暗,完全不像什么扫地高手,倒像有点老年痴呆的人一般。有能耐的人,哪能像他一般长着一双浑浊的眼睛?
清虚道:“问他没用,我们进去找吧,看看师公在不在。”
第九十四章 折阳寿
终日不散的云烟深处,人迹罕至的道观。郭绍见到了一个须发全白的老者。
大概在场的所有人都能肯定他是一个真正的修行者,在这里苦修,只有两个仆人陪伴,其中一个还又聋又哑;高山之上连食物都很不容易搬上来,若是人为了名利,纵是有万贯家财住在这地方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麻衣道者坐在一棵松树底下的石桌旁边,石凳上点着一副草编的垫子,桌子上摆着纸笔砚台镇纸。果然是一身破旧的土灰色麻布衣服,连白发上束发的帕子也是粗麻。
“师公!”清虚跑了过去,脸上神情激动,十几岁的小娘实在不能做到麻衣道者那般淡定自若,她带着委屈,声音却是十分清脆轻快,“师父把我留在蜀道上,蜀国的官兵说我是奸细,把我抓起来了,这位郭都使是周朝的将军,他救了我,但是又要我找师父救他的人。师父在峨眉山,我们过不去,就来华山找师公。”
麻衣道者不理会自己的徒孙,却把目光盯在郭绍的脸上,一会儿微微摇头,一会儿又皱眉,表情有点怪异。
“师公,师公!”清虚撒娇般地喊他。
麻衣道者道:“你说甚吗?”
“哼!”清虚彻底生气了,“人家说了那么多话,您怎么一句都不听?”
随军军汉都在外面院子,郭绍和京娘两个人站在那里,没人招呼他们。郭绍上前见礼:“在下叫郭绍,久仰麻衣道者尊名,冒昧拜见,叨扰了老仙修行,还请多多包涵。”
麻衣道者说道:“你这人好生奇怪。”
郭绍愣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忙客气道:“不知晚辈哪里失礼了?”他按捺住心里的焦急,陪这人在这里废话,实在是有苦说不出,真的是装孙子一样。
不过为了见麻衣道者,着实费了不少力花了不少心思,好不容易才见到了。希望麻衣道者确有本事……这一点郭绍倒不怎么怀疑,首先这个老道士肯定不是欺世盗名图名利的人,世道人心功名利禄,能参破名利的人本身就不是普通人了。
再者郭绍也纳闷,这老者究竟多少岁了?
据说扶摇子陈抟在唐朝时就考过进士、还被皇帝召见赏赐宫女,这些事不知真假,但至少能证明陈抟在唐朝时就已经成年;到现在怕是有八九十岁了!而这位麻衣道者居然是一个八九十岁的老道士的师父……保守估计麻衣道者的年龄已经超过百岁。
在这个三四十岁就寿终的年代,他是怎么活到一百多岁的?活到一百岁的人在现代也偶尔能见到,但郭绍确实没见过这么老脸上还红扑扑,眼睛明亮不浑浊的人……哪怕在电视上都没见过这样的人。
麻衣道者本来漠不关心的从容淡定神色,现在变得似乎有点愁眉苦脸,他说道:“你的面相怎么和灵气完全不同?难道老朽毕生所究之学竟出现了完全相反的例证?”
郭绍这才想起,陈抟当年也说过这话,这麻衣道者更厉害,看一眼就说出了同样的话。他说郭绍奇怪……郭绍还觉得他的理论莫名其妙,这世上之物难道不是由不同的物质元素构成原子、分子?
但郭绍现在也不怕了,老道士如今不可能留他做什么研究……他一个道士应该没法留住自己。只是心中隐隐有些疑虑:人的身上真有一股什么看不见的气?要说这身体和“气”矛盾也似乎有道理,郭绍现在的思维本来就不属于这里。穿越这种事别说这个时代的人没法理解,就是现代人也恐怕只会一笑置之……麻衣道者就算真的能瞧出来,也没人信他。
“不对,不对……”麻衣道者完全无视清虚和京娘。
郭绍忙道:“恳求老前辈出山,救一个人一命,她就要死了!只要您救了她的命,以后想让我干什么都行。”
麻衣道者问道:“救谁?”
郭绍道:“大周朝皇后。”
麻衣道者恍然道:“符家的大女?老朽见过她。命由天定,没人救得了。”
郭绍忙把向训的信掏出来双手递上,信中有详细描述皇后的病状和御医的诊断,他干脆地跪在麻衣道者面前,伏下身体拜道:“恳求老仙!”
清虚诧异地看着他。
麻衣道者看都不看那几张纸,摇头道:“你走罢。老朽真的对救人无能为力。”
京娘忽然冷冷道:“人道佛家度人,道家度己。但我没料到像您这样德高望重的人,看都不看一眼就袖手旁观。如果有天命,我们在青泥岭也对您的徒孙袖手旁观,清虚的宿命还会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