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栋在七岁之前的日子过得都不顺心,冷眼瞧多了,没有生出一些反抗和奋起的意识,而是更加的害怕。害怕苏可将他领来,也只是要将他丢在这里。或许在那边侧间,他还会死撑着眼睛不肯睡,生怕一睁眼就瞧不见苏可了。
苏可道:“时间还短,等明白梁府是他的家了,会好起来的。”
老夫人点点头,眉眼忽然抬起来,“那你呢,也把梁家当家了?姑小姐做的其实不舒服吧。”
自从梁瑾承死后,关于“姑小姐”这样的话,苏可真是听了太多。讽刺的,看乐的,唏嘘的,同情的,可观世间百态。
但老夫人的话却让苏可没有反感。平铺直叙,说的似乎是她的事,却又像在说老夫人她自己的事。
苏可舒了口气,“有得有失,我沾了这大便宜,就该有所付出。大哥生前将我安顿好,又将嗣子交给我,于情于理,我不能卸担。多难,我迎着头皮顶上去就是了。”
老夫人嘴角有淡淡的笑,“难为你了,顾着梁家的事,还要抽空料理侯府的事。”
到了这一步,苏可也没什么避讳的,笑着看向老夫人,一字一字地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一早就说过,我为的人是侯爷,和你们这些人都无关。如果三太太没有贪心不足,不会有今天的事。”
“贪心不足?”老夫人狐疑地眯了眯眼,倒也不掩饰,直问道:“除了分家,她还想要什么?这侯府积攒百年有余了,两朝下来,能分走的家产确实令人冲昏头脑。又不用受制于我,她的心思我是明白的。可,听你意思,她还有别的目的?”
目的?何止是目的呢,算得上图谋了。
苏可沉声道:“有句话叫名不正则言不顺,套用一句三太太自己说的话,‘都不是正根,凭什么这个爵位落不到三房头上呢’。侯爷的身世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大家心照不宣。您留着田太姨娘在府里,留着许妈妈在身边,这就是火种。倘若您处置得当,或许还足以压制。但您的心实在是太大了,您插手的事也太多了,她们想反,只需闭眼咬牙,念头就定了。”
这话很不留情面,但也很客观。老夫人的脸色变得难看,还能抑制着火气,不过是因为了解苏可的心性儿,知道她并不是为了讥讽而来。
“你知道多少以前的事?”
“差不多——”苏可睃着老夫人的神色,莞尔一笑,“差不多全部吧。”
老夫人咬了下嘴唇,“许竹月告诉你的?”
苏可摇头,“她只是告诉了我一个猜想。话不能说全,否则就没有了筹码。况且事情总是臆想过多就成了既定的事实,所以我没敢往深处想,我去问了本人。”
老夫人瞪圆了眼睛,难堪夹杂着羞恼,忍着脾气问道:“就我所知,你只有在取梅子酒的时候去过一次,许竹月不会允许你靠近的,你是什么时候去问的本人?”
“死的时候。”苏可坦然地耸耸肩,“在我‘死’的时候,我回来过侯府。见了田太姨娘,见了侯爷。我所有的布局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如果没有大哥的去世,我现在就还是个‘死人’。死人好办事啊,本来是想让三太太到最后的时候才明白的,不过这景儿最终没瞧见。”说着,苏可还撇了撇嘴。
老夫人的目光变得深沉,隔着一张炕桌,抬手就能抓住苏可的胳膊,可是她却觉得离苏可非常之远。苏可的忍耐和坚韧让她惊讶。
“所以,因为令航的身世,老三媳妇要以此为要挟,得更多的利益?”
苏可眨眨眼,她不相信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老夫人还不能明白。但或许是当局者迷,又或者老夫人根本不想承认。
苏可索性直白地告诉老夫人,“侯爷的身世既然已经成了把柄,再加上他天生孤寡的命数,爵位早晚要易主。不拘着什么人,给侯爷娶进一房夫人,几年下来没有所出,而眼跟前的孩子又有才干,又考取了功名,有宫里贵妃娘娘帮衬,过继过来不成问题。”
说到这里,老夫人终于当头一棒,醒悟了。
苏可继续道:“许妈妈拿着这个筹码来邀我,既然是不拘着什么人,娶谁都行,那么我不是正好么。克死了就克死了,正好留不下子嗣。不管从哪里着手,只要您被拿捏了,这个局早晚都会成功。如果不是三太太的野心如此之大,我也不会做到如今这个地步。三爷或许并无此心,但不可能对三太太的想法一无所知。他默许了,就已经不顾及兄弟之情了。断三太太的后路,三爷是必须落马的。”
有了这些纠葛,老夫人纵然有了年岁,也已经清晰地明白了整件事。
先是老三媳妇和老四媳妇勾结在一块换了铺子的营生,大笔的银子换成了粮食运出去。随后黄家抄家,老三被牵连其中。郑太姨娘和许竹月都是只能在背后出谋划策的,所有的担子都在老三媳妇身上。这个挑头的,断了钱财,失了丈夫的臂膀,现今已经被架空了。
狗急跳墙,老三媳妇这会儿只能拿着令航的身世来殊死一搏。但,她和苏可这边已经成了主导,没有侯府帮衬,黄家和老三都会赔进去。这殊死一搏就成了控制她们口舌的机会。
老夫人吸了一口凉气,这局真的天衣无缝。
让那些人闭上嘴,除非死人,否则将令航的身世咽进肚子里成为永久的秘密,不下这样的狠招,是绝不可能的。
以前的拿捏还是太轻了,对她们来说不痛不痒,才有了如今之事。
只有痛下狠手,才能以绝后患。
“你真的只是为了令航?”不求别的?
苏可的视线从地上富贵牡丹的大红地毯上抬起来,脸色变得冰冷,转头看向老夫人。这样沉静地对视了须臾,苏可低低开口,“从宫里出来,我在京城混了半年营生。家里容不下,我也不想匆匆嫁人,所以南下去了秦淮。宫中相识的一个姊妹在一家叫醉香阁的青楼里过得不错,我去的时候,挑明了自己的意愿,老鸨对我也还好,所以我自始至终也并未挂牌,最后的时候,已经成为醉香阁的大领家。但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我中了别人的算计,也无巧不成书,我接了我唯一的一位客。”
老夫人抚着胸口的手攥紧了衣裳,震惊之余,却又能和所有的事对上了号。
她一颗心沉下来,似笑非笑地摇头,“你和令航早有瓜葛,你就是那个他花了一万两白银赎出来的花魁。”
“我不是花魁,我只是个领家。”苏可眉眼清冷,徐徐说道:“但我并不后悔跟了侯爷,虽然事到如今,我和侯爷不会再有结果,可这一万两的情,我始终记着。我欠他的钱,我已经用我的一生还清了。剩下的情意,我自己留着就好。往后我不会嫁人了,侯爷娶妻的时候,我会让思栋过来喝上一杯喜酒的。”
她做了这么多,失去这么多,得到这么多。
一切都两清了。
……
带着梁思栋离开侯府,天色已经不早了。马车跶跶行驶在青石的甬道上,一个颠簸,马车出了侯府。
苏可的脑子里回想着老夫人最后说的那些话,那些掩埋了将近二十六年的辛酸,伴着狠绝的表情,凄苦的委屈,那些伴在男人身边活得不肆意的女人们的悲哀,如泣如诉回想在苏可的脑海里。
梁思栋终于坚持不住,歪在一侧睡着了。
苏可取了车里的薄毯给他盖上,正要回座,车头猛地一沉。车门吱呀推开,闪身进来的身影带着一点春日里的寒意,坐到了车里。
苏可的手在抖,她轻轻的将薄毯盖好,半蹲在车里有些不知所措。
搭在膝盖上的手被寒意的手掌盖住,苏可想要挣脱,却被攥得更紧。她愈发僵持,身子抖得愈厉害。情绪即将要失控,身子被大力掰过去,人便落进了坚实的怀抱里。
气息贴着她的脖颈,那么如释重负的一口气,像是叹尽了这些日子的哀愁……
☆、94.094 连环局百般意
“我没料着你会来。”邵令航将脸埋在苏可的颈项里,呼出来的气息温热湿润,却压得声音低沉。
敬王那里已经有过暗示,他知道今日黄家会被抄家,但牵扯进三哥是他始料未及。他急急赶回来,正碰上那些来参加宴请的公侯夫人的马车一辆辆离开。想要去问问老夫人的情况,到了撷香居门口却听见家里的下人在议论。
他这才知道,苏可竟然来了。
黄家的事她是知情的,赶着这样的日子发生,又莫名牵扯进了三哥——没这样凑巧的。
“三哥的事,是你做的?”他仍旧缱绻地蹭在苏可的耳边颈间,脑子里回想着那日她决绝地说往后不再插手他的事。如今她在他怀里,固执不肯服软,可如果此事和她没有关系,现下不会是这样。说和三嫂密谋,他是不信的。可后面说什么对他狠下心了,再也不插手他的事了,那时真是扎心窝子的话。
这场欢喜里总是他的感情浓烈炙热,她是块千年的寒冰,入手后冻得掌心微疼。可一点点捂着暖着,她会化作纯净的水,含着千年前的空灵和清澈,顺着肌肤的纹理侵入人的心坎。
她喜欢留后路,又常将“冷情”二字挂在嘴边。
果真和三嫂密谋,不管不顾地动手只为将他带走——说起来,真要那样,他的激动无以复加。
可他还扛着一府的荣耀,宫里还有贵妃需要帮衬,他很难独善其身。对他来说,她是重要的,可他也不是个被情~爱冲昏头脑的人。他会做取舍,可绝不会放弃她。他想要求得其中的平衡,想要不愧对先祖,也不辜负她的真心。
否则依他的脾气,早带她一走了之。
如今看来,她只是一时气话,到底也不会真的撂开手,置他的事于不顾。
“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你能舍得拿狠话来伤我的心也不肯告诉我?”邵令航的眼角扫了眼对面睡着的梁思栋,怕吵醒他,嘴唇贴到苏可的耳廓上,声音压得低,却很是温柔,“那日三嫂去找你,只怕目的还是那个目的,只是你没有答应。为了打消她的念头,你才将三哥拉下水?可儿,为了我,你还做了什么?”
苏可陷在这怀抱里,他身上熟悉的气味让头昏昏的,她迷迷糊糊地想,她都做了什么?
黄家的事是天意,是送到她手边上来的。杜三爷的保全,敬王的野心,三太太的盘算,老夫人的无策,这每一步都是老天眷顾。她没有多大的本事,可她却恰好在每一盘棋里都充当了棋子,在每场较量里都被人利用。所以她规整起来,黑子吃白子,白子去顶卒,卒去将军,君临天下。
她聪明吗?她觉得不,她只是运气好,好得让人心伤。
“怎么不说话?”邵令航察觉出她的不对劲,稍稍分开彼此,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还在生气?怨我那天的话说得太重了?”
他脸上有些难堪的不自在,也有几分讨好。苏可看在眼里,好些日子没见了,虽然模样五官都清晰地印在脑子里,可到底和亲眼瞧的不一样。
话说得重?哪里有她的话重。
他问了这么许多,她一句都不想答。之前是真的要放下,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可是自从他上了马车,她的心就乱了。千言万语说不得,她抬起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倾身上去,紧紧搂着他。
“我很想你。”
邵令航的嘴角弯出一弧笑,他抓着她的手臂将她从身上扒下来,直视着她的眼睛,好整以暇,“上次不肯说,你开始放狠话。这次还不肯说,便开始说起情话来。可儿,我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苏可觑着他的神色,有些摸不准他现在的脾气。
“事情太多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苏可要挣脱他的钳制回自己的位置上去,可邵令航抓着不松手,两人在狭小的车厢里不好闹出多大的动静,况且旁边还有熟睡的梁思栋。苏可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说:“你的事你去办,我的事我去办,咱们互不相干,你干嘛这样相逼。等我事成之后有了好消息,给你个惊喜不行么?你总是送我这送我那,我也回你一份礼。”
不提送东西还好,邵令航想着那日两人争吵完,本以为是悬而未决的结果,谁知后脚她就派人将锦盒送来。他的私印、帖子、银票、吊坠都在里面,摆明了是真的斩断关系。
那时候他才真的有些害怕,不能理解到底什么事,让她做到如此。
他去找老夫人,一个个都拿秘密当法宝,一句“为了你好”,多难听的话,多狠心伤人,都能忍。他是真的不明白,他是哪里透出了不堪一击的弱点?他虽然不是铜墙铁壁,但遇事也是能扛能顶的人,怎么就都这么看不起他。
他掐住她的腰让她动弹不得,索性换了战略,问道:“黄家贪污,事情牵扯着三房,我之前和三哥聊过,也派人去工部私下里打探,黄家的事怎么牵扯都不能连累到三哥。怎么你一出手,三哥就进去了?你帮着做假账,还是……”他语气一沉,忽而明白,“敬王在帮你?”
苏可见他还是紧追不舍,咬着牙关权衡利弊。实情可以告诉他,可后面引出的千丝万缕,她不敢保证。
犹豫着,感觉到腰上的手掌在不时的用力,她嘶了一声,随即摆出一副败下阵来的模样。
“是杜家的三爷在帮我。”
邵令航闻言一愣,“你怎么又和他掺和到一起?他连敬王的事都不肯插手,会来帮你对付三哥?”
“杜家想要辞官归隐,同你一样,敬王不会舍弃这颗棋子,所以在辞官的事情上一定会有所阻挠。杜三爷帮我,我去劝敬王。有之落在其中,敬王会听我几分。而且之落心仪的人也在杜家的军队中,不让他建功立业,杜大将军对这桩婚事就有考量,而敬王对于之落来说就还有可能。我将那个心仪之人的情况告诉了敬王,他对那个人有些耳闻,他忌惮,便会顾忌。不知他和杜家怎样商议的,总之杜三爷是出手帮忙了。我来这里之前,敬王和杜三爷都给我递了信儿,黄家抄家就在今日,是否来侯府缉拿三爷,就等我的下人出去吹声哨子。我在侯府又劝过三太太,她始终执迷不悟,我也没有办法。但有敬王和杜三爷在,三爷不会有什么事。这一切只是给三太太来个下马威。”
苏可的话有条不紊,短短的时间里,她辗转在三家的势力里,彼此制约,又各有所图。
邵令航的目光慢慢变得深沉,漆黑的瞳孔死死锁着苏可的眼睛,过了会儿,轻声问她:“黄家被查,是敬王计划中的,你知道吗?”
“黄老爷也确实贪了。”
邵令航吸了口气,“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你想让黄家的事牵扯到三哥,根本不需杜三爷插手,你只要去找敬王就行了。可是你拿着杜家的事去要挟敬王,敬王肯卖你这个面子,你有想过是为什么吗?”
苏可承认,她并不知道黄家的事和敬王有关。可朝廷里错综复杂,敬王想要荣登大统,肯定会做些什么。拿黄家开刀不是不可能,相反还非常容易。
但邵令航的话提醒了她。
一刹的惊鸣,苏可登时撑圆了眼睛,“颜瑜,敬王想利用颜瑜!”
邵令航不知这个颜瑜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但结合前后,他有些懂了,“颜瑜……就是杜家小姐心仪的那个人?”
苏可有些慌,牙齿咬着手指的关节,忽然明白了敬王的预谋。
“他本就没指望杜大将军帮他,他要的是颜瑜。有之落的关系,颜瑜在杜将军的军营里很得器重。杜大将军致仕,保全了杜府和之落。敬王拉住颜瑜,成了,他御极,什么不可以反悔。败了,也只是颜瑜落败,和杜府没有关系。这才是敬王要的。”
苏可的身子软了下去,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敬王真的已经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了。
邵令航倾身将苏可重新抱在怀里,呼了口气,低声说:“既然都是敬王的人,我去和颜瑜走动走动,看他是怎样的想法。但你也要知道,想要迎娶杜家小姐不是那么容易的,那个颜瑜想要有所作为,是势在必行的。能不能劝回来还得看他自己的意思。如果真如你所料,他也未必不知道敬王的意思。”
苏可将脸埋在邵令航的胸口,满心自责内疚,觉得异常难受。是她牵了线搭了桥,如果最后颜瑜出了事,之落会恨死她。
“你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颜瑜的事和你无关。如果你实在在意杜家小姐,真到敬王容不下颜瑜的时候,我会帮颜瑜善后的。”邵令航抚了抚苏可的头顶,声音温柔下来,“这样可好?”
苏可哽咽,对自己的懊恼大过对敬王的愤怒,很是不甘心,“我不想给你添事的。”
“你什么都不同我说才是给我添事。时局当头,后方不定,你让我怎么去前方杀敌?”
苏可咬了咬嘴唇,“很快就好了,事情已经办完了,只要三太太来找我,一切就都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