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低哑的声音让顾靖南愣了一下,他盯了陆霜年几眼。这女孩看上去平淡无奇。
“多谢你照顾小北。”
陆霜年听到“小北”,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她道:“是顾二公子救了我。”陆霜年微微低着头,假装没注意到青年打量的目光。
这个顾靖南,陆霜年上辈子并没有多少关于他的情报。顾家出了一个人人称道的将门虎子“战神”顾宸北,顾靖南这个长子却好像被遗忘了一样,从未进入大众的视线。汶鼎军政的高层也没有他的名字。陆霜年只隐约记得这个顾家大少爷好像在成年后就离开了顾家,当了教师。
顾靖南对女孩的沉默感到有些尴尬,他道:“你……在顾家还习惯么?”
陆霜年抬头看他,心中好笑——这位顾家大少爷难道看不出来她现在不过是个顾家的临时佣工么,竟还真的将她当做客人般来问候。
女孩低声说:“多谢顾公子关心了。临时寄住,公馆上下都很照顾,我很感激。”
顾靖南看了看女孩手里几乎和她等高的扫把,不由得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他明白女孩这么做的原因。
有的人,天生不可放弃骄傲。
“你这样很好。”顾靖南微笑道。他似乎又怕这寡言的小姑娘误会,加上了一句,“你很好。”
陆霜年哪里想得到她为了给陈伯和顾公馆留下好印象不欠人情的举动能让这位顾家大少爷“浮想”这么多。她因为顾靖南的措辞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个微笑来。
这顾家大少爷,看上去倒真的是个好人呢。
陆霜年这么想着,不知道“好人”这个词在自己心里到底算个褒义词还算是某种嘲讽。
“你也很好,顾公子。”她说。
顾宸北在几天后回到辽绎。顾公馆上上下下都在哀悼之中,偌大的庭院寂静无声,黑白两色占满了视野。少年从车上下来,疾步往里走。
“小北!你回来了……”
顾夫人早站在门口等着,眼见着二儿子走向自己,形容削瘦,不由得心中一恸,又想到已经故去的丈夫,泪水滑落下来。顾夫人三两步跑上去,将顾宸北紧紧揽入怀里。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妇人口中不断喃喃着,再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顾宸北就直挺挺地站着,由着母亲的泪水沾湿了他肩膀的军服。他看向后面的顾靖南,年长两岁的兄长用一种近似叹息的表情看着他,顾宸北终于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来轻轻在母亲的背上拍了两拍。
“母亲,我回来了。”他说。
顾夫人慢慢止住了哭泣,她直起身子,仔仔细细地看着几个月没见的二儿子,低声道:“快进来。”
三人随即进了屋子。陆霜年从一大丛夹竹桃后面转出来,眨了一下眼睛。
顾宸北整个人几乎瘦得脱了形,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好。顾耀章是他的父亲,导师,目标,他失去了这些,就在一夕之间。显然他后背上头的伤根本没有好利索,而疼的也不只是那些爆炸带来的伤口。
可他的背依旧挺得笔直。
有的时候疼得狠了,反而叫不出声音。顾宸北那样的人,他永远不会允许人看见他的狼狈,即使是舔舐伤口的落寞,也不可以。
天色暗下来。
陆霜年一下一下地挥动着手里的大扫把,归拢着那些零星的落叶。快入秋了。
有人站在她身后,陆霜年听见他呼吸的声儿,她慢吞吞地把落叶扫进旁边的花圃里头,然后转身。
……
“你应该多吃点儿。”
顾宸北愣了一下。
“这就是你要和我说的第一句话?”顾宸北低声道,他甚至笑了一下,但看起来那更像是嘴角肌肉不自觉的抽动。
陆霜年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顾宸北已经换了便服,长衫有些松垮地挂在他身上,显得少年身材瘦削。
女孩笑了笑,看上去笑意也并未深入眼底,但足够真诚。
“我在关心你啊。”她歪过脑袋打量着顾宸北,少年在她的目光里神色依旧淡淡。
楼上头的灯光还亮着,现在正是晚饭的时间。但想来顾家谁也没有享受晚宴的心情。
顾宸北低声说:“我会和警卫连的人说的。”他停顿了一下,“父亲答应你的事。”
陆霜年愣了一下,然后低声道:“谢谢。”
眼下即使是大战在即,也没有哪支正规军队会接受一个还没成年的女孩子。但陆霜年要的只是顾耀章的一句话。
第三集团军的司令,说这个女孩子会成为一个好军人,会有更开阔的坦途可走,谁又敢给她指条窄路?!纵使现在顾耀章意外身亡,余威尚在,他一句话能办到的事情总还有很多。
陆霜年不会在顾公馆呆太长时间。
顾宸北转身走开了。
陆霜年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漫天的暮色里头。她重新低下头去打扫地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那是她尚还年轻的对手,被痛苦折磨依旧强韧的少年。
而有些事情,只能旁观,不能分担。
他们算得上半个宿敌半个知己,这是陆霜年能做到的最大的尊重。
顾耀章的葬礼如期举行。此时汶鼎将领在两国边境遇袭身亡的事情已经妇孺皆知。陆霜年上街买杂货的时候听见街谈巷议的内容都是这位高级将领令人震惊又惋惜的死亡,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夏泽的愤怒。
汶鼎国内的舆论已经倒向了主战一派,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顾耀章“衣冠”被葬在顾家的墓地里,汶鼎半数的军政高层到场。顾耀章手下部署悉数出席,一片军服笔挺肃穆。护卫的士兵站得笔挺,刚毅的脸上全是坚定的表情。那些军人一个一个地到墓前去敬礼,顾夫人神色哀戚,但终究克制着自己的哀恸,静静的微笑反而让人心中一痛。
顾家的两个孩子都着军装,顾宸北是少尉军衔学员服,顾靖南却已经是上尉,崭新的空军制服让他身上也多了种军人的刚硬。青年显然并不适应这身衣服,但他站得很直。
他们都沉默着。
军队奏乐的声音停止了。仪仗队拉动枪栓的声音整齐划一得教人牙酸。
顾夫人捏紧了手帕,头却高高昂着。
“砰——”
“砰——”
“砰——”
步枪斜冲苍穹,子弹出膛的鸣响在墓地上回荡不息。
泪水终于从顾夫人泛红的眼眶中坠落下来。
顾靖南地叹了一声,他眼里也隐有泪光,一手搭在顾宸北肩上。他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弟弟面无表情的脸,低声道:“想哭就哭吧,小北,父亲不会怪你。”
顾宸北抬起眼来看他,那目光让顾靖南觉得太过锋锐。他的弟弟从来沉静自持,成熟得不像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而此刻他才隐隐觉得,所有的冷淡老成全是这个少年掩饰锋芒的伪装,利剑终于出鞘。
“军人不会哭。”
这是顾宸北的回答。
有一类人从不悲泣。
战士,血即是泪。
☆、第14章 逼婚
第十四章
顾宸北在做俯卧撑。
晚上,十点十分,顾公馆没什么人会来的后院小花园。奇怪的时间,奇怪的地点。
“你不能怪我被吓了一跳。”陆霜年拄着她的那把笤帚看着还在做伏地挺身的少年。
顾宸北双臂一用力从地上跃起。
“你还没休息?”
陆霜年笑了笑,“这话应该我问你呢,顾二少爷。”
顾宸北淡淡道:“太闷。”
陆霜年耸耸肩,她并没追究这个明显是借口的回答,道:“最近叶子落得多了。”她拿着笤帚做了个扫的动作。
顾宸北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低喃一样念叨了一句:“快秋天了。”
陆霜年耸耸肩膀,不置可否。她才不会告诉顾宸北她是专程“路过”这里的。顾宸北的状态要比几天前好些,依旧足不出户,除了看看汶鼎的日报就是在院子里打拳,而从现在的情形看起来,他的训练量远远大于这个年纪该有的。
顾宸北似乎没有继续交谈下去的意思,他重新做起了俯卧撑,呼吸的声音在一片寂静的夜里显得急促而清晰。
陆霜年挑了挑眉毛——不想说话么?
她干脆地把扫把扔进了旁边的树丛里,然后在顾宸北旁边坐下来。布满石子的地面硌得女孩撇了撇嘴。顾宸北也不看她,自顾自地锻炼,一起一伏间陆霜年看见少年的汗水砸在地上,一小片深色的湿润。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没有谁有开口的意思。草丛里的蛐蛐叫得愈发聒噪。
没人提在边陲小镇的那几个月,也没人提及那场爆炸和山上狼狈的逃亡。好像他们相识几个月以来的那一点不提不问相互怀疑又适度信任的默契,全都在这过分的沉默里消耗殆尽。
“我过几天就走了。”陆霜年说。
顾宸北把自己撑起来,停顿了两秒,——比他规律的时间长了那么一点,然后他弯曲手臂把自己贴向地面,汗水从下颌滴下去。
“我给汶鼎军医学院写了封信。”陆霜年并不介意顾宸北的沉默,她如同自言自语一样地说道。
“他们同意我入学了。”她说完,停住了。这似乎就是最后一句,女孩不打算再开口。
顾宸北又做了三十个俯卧撑,然后“哦”了一声。
他停下动作,让自己不那么狼狈地翻了个身,坐下。
“医学院很少接收不到年龄的学员。”少年说,他的声音略微低沉,带着变声期的沙哑。
陆霜年翘翘唇角,像一个微笑。
顾宸北漫不经心地抹去从鬓角滑下来的汗,他忽然道:“我要上战场了。”少年露出个笑容来,带着一点儿冷意。
陆霜年愣了一下,说:“哦。”她歪了歪脑袋,道:“看来我们都有事要去做,对吧?”
顾宸北没答话。他停了一会儿,道:“有件事我要你帮忙。”要念扭过头来看着陆霜年,黑色的眼睛在夜色里深不见底。
陆霜年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点头。
“明天上午你到会客室来一下。”顾宸北说完站起身便走了。
陆霜年还坐在那儿,看上去若有所思。
顾家是个大家族,除却顾耀章秉持了世代从军的传统以外,两个旁支一从商一从政,也都是汶鼎响当当的人物。这样的大家族,少不了那些勾心斗角利益相争。所有人都是明码标价放在家族利益的天平上的,你的价值在于你能为家族带来些什么,哪怕是顾宸北,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