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她扮鬼并没有吓到他,他的目光太犀利,她似乎有些不高兴。他看见辛汇缓缓弯下腰,这个动作下,他看见那惊心动魄的一处深壑……电光火石之间,他回忆起那个一夜无梦的美好一晚。原来,如此。
他还没来得及回忆更多,便看见辛汇已经忍无可忍一般,双手扣住船舷,然后整个小舟猛地一晃,他猝不及防,一个天旋地转,便直接压在晏隐身上双双滚下了水,小舟上的觥筹和祭文全数落尽了水里。
柔软的纸张被水侵透,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墨汁融入了池水中。楚王的脑子一下便活过来了。
她竟然敢?她竟然敢!
他眼睛喷着火,心中明明恼怒至极,泡在池水中,浑身颤栗,而抬眼的瞬间,他看见那个“中了邪”的始作俑者站在小舟上居高临下看着他,这一瞬间,她的脸是逆光的,在那湿漉漉的长发后面,他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睛,这样一双眼睛,像毒针一样麻痹了他的感受。
他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清亮如同盛夏的阳光。
然后,他听见她一声嗬嗬嗬的笑声,就像真的中了邪一般,意识昏迷缓缓倒在了小舟里,算她没傻透,倒下“昏迷”的瞬间还拿着他的衣裳盖住了自己胸腹。
晏隐在水里快速的转身,紧张的扶他利落上了小舟:“王上!”
两人看见隔壁小舟已经安静躺下的辛汇,三个人将一条小舟挤的满满当当,晏隐看见辛汇的小指头轻轻抠了下被荷叶杆膈着的腰,不由轻轻咳了一声:“君夫人这是怎么了?”
“大概,酷暑将至,惹了邪祟罢……”楚王浑身滴水,咬牙缓缓道。
☆、第十六章
辛汇这一回切切实实感到了无颜见人,宫中传言纷纷,一时众说纷纭,甚至连她在恩思湖遇到的是个什么样什么样的男鬼都传的有鼻子有眼。
是啊,坤和宫下面的宫娥都感慨,倘若不是男鬼,为何君夫人被王上抱回来的时候脸庞是那般的红,而王上的脸又是那般的青,头上还顶着些许碎荷,像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在这点上,男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妻子的美丽,就算王上不好女色,就算对方是个鬼也都一样。
在接下来的数日里,络绎不绝的探视人群挤满了坤和宫,妃嫔命妇,你来我往,摩肩接踵,带着各种各样的辟恶之物。
最后,连那倨傲的穆承词都带着妹妹抬来了两盆黄铜水瓮捡装好的赤箭,只说此物可杀鬼精物,蛊毒恶气,若是不够,宫中还有些云实花云云。那赤箭连叶子也是赤色的,远看如箭上插了羽毛,几个青涩的核儿颤巍巍耷拉着。
辛丛英怯生生跟在后面,讨好的看着辛汇,捧了盆鬼臼,硕大的叶子长势良好。
加之其他探视之人送来的犀角丹砂雄黄等等,整个坤和宫立刻满满的各类怪味。
辛汇心知理亏,做戏做全套,醒来后一概推说人事不知,连美牙也被她唬住,日日念叨佛号。楚王开始过来看了一次,她只昏沉沉装睡糊弄过去。
这么在床上躺了两天,听了两日没完没了的聒噪,全身都软了,虽由着太医开了些凝神静气的汤药,她嫌苦口,全部偷摸倒进了各类辟恶花草里,两日下来,屋里几盆花草便喝药死了大半。
美牙见状暗地里偷摸摸了好几回眼泪,去找刘嬷嬷,刘嬷嬷却当没事人一般,连看都不来看辛汇一眼,气的她直跺脚。
而随着辛汇厌厌之态,来探望的各宫妃嫔越发殷勤,也不知是看她好没有,还是看她是不是坏的更厉害,尤其那穆家姐妹,一日竟来两次,来了三人也无甚话说,只大眼瞪小眼,屋子里静的连根头发掉下来都要看半天。
辛汇心烦至极,但对方又是好心好意,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打了一个后面还有更多个。
左右也是撞邪后的标配,辛汇略略一想,不如拿出在家做女儿时的看家本领,装病。
总归是从湖中爬起来,受了凉气也是自然,她便先从徐徐咳嗽开始,慢慢越发厉害,到最后便拉了帘子,整个人睡在里面,但是这么个咳法,便是好人也得咳哑了,辛汇自有办法。
太医来看了一回,面上便松动起来,庆幸连连,只说这病已经开始发出来,内寒一发出来,自然要受些罪,咳嗽不打紧,紧要的便是要注意发热。
辛汇脸庞隔着纱蔓听了这话,皱鼻冷哼,难怪哥哥常说: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
这些太医成日胡诌,把没有病的人拿来东治西治,然后隔些日子好了,便说那是自己的功劳。
真是好生脸大。
她自然不戳破,只细细问了那老太医师门名号,默默让美牙拿了她的小本子记下来——亏得还姓梁,是楚国梁门的国手……啧啧。
梁太医开了两道缓解的方子,太医院熬好端来的药自然也被她喂了那几盆花花草草。
辛汇假咳了半日,嗓子便疼起来,便命美牙去后院捉了只青蛙过来,再给它喂了些盐稞子,然后装进美牙的大鞋里,待有人探访前,拿出来挂在重纱后的墙上,青蛙吃了盐咳咳咳,便是甚有规律的声声咳嗽了。
美牙知道小姐先前谙了楚王,已经吓得一身冷汗,这下听到她又要装病,更是胆尖颤抖,但她的细胳膊拗不过辛汇的大腿,最后还是只得阿弥陀佛连天的去了。
辛汇见她这般瞻前顾尾,十分看不上:“瞧你长得这般结实,胆子却比那狸猫儿的还要小。”
美牙委委屈屈,小媳妇一般:“跟着小姐之前,奴婢胆子也是大的。”
辛汇便给她打气:“既然如此,那更应再接再厉才是。”
美牙呜呜:“小姐,王上已经很不高兴,如果再让他知道小姐装病……”以后,小姐就彻底失宠了啊啊。
辛汇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跟了我这么久,还是这般傻气。他既然都那么不高兴,怎么还会来看我。就是哥哥和父亲,回回惹了他们都是要晾晒我几日的——既然不来,又怎么会发现我装病……”
美牙恍然大悟。
打着生病静养的幌子,坤和宫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宁静。
耳根子一清静,自然心情好,心情好了,胃口也便好,几日下来,辛汇吃的唇红面红,气色滋润。
坤和宫被她上次清理一次,撵走了那些多嘴多舌的人,省了很大一块心,但是从辛家陪送过来那些压箱底的宝贝,还是要定期检查的,辛汇对这些沉重精贵的头面首饰向来不上心,今日却亲自跟了美牙进库房。
美牙还以为小姐想通了,看她在一方脱胎漆盒中捡拣选选,又从另一个紫檀雕花妆奁中倒出一堆金灿灿的首饰,笑眯眯道:“小姐就是素着一张脸也是好看的……如果稍微装点一下……”
然后她看见小姐取出一个硕大的金戒指,足足寸宽,看起来粗笨不堪。
“就要这个。”辛汇将戒指套在手指上,换到中指才勉强戴稳。
“呃……”小姐,你的审美真的……好醉人。
长期的默契,即使不看也知道美牙要说什么,辛汇一面喜滋滋的看着那戒指,懒得跟她解释:“你懂什么,这才是个宝贝。”用处抵得上这里所有贵重的死物。
辛汇“生病”的第二天晚上,楚王终于出现了,坤和宫迎驾等人跪在地上面上平静,心头却纷纷松了口气。
毕竟王上,还是关心君夫人的。
楚王止住了通传的宫人,慢慢走进去。
辛汇正在后院中的茶花树下津津有味的指挥两个宫娥摘茶花。
“诺诺,得要那晒得到月光的……那朵不要,开过头的,太师饼做出来,蕊儿都没味了……”
隔着通透的后窗,薄纱中可以看见她轻快而灵动的身影,恰到好处的丰盈,两个瘦巴巴的宫娥站在她身旁,便如同失了水色的花朵,干涩、灰暗。
他单手支着下颚,手指无意识在桌上叩着,静静的看着她,若有所思。
另一侧窗下的几案中有个小小的食盒,上面雕刻着精巧的云纹和牡丹图案,夜风吹过,有淡淡的香味送入鼻尖,他转过头去,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那是保太后宫中专有的用具。
殿中只留了一个侍奉的小宫娥,她大气不敢出,一直跪在一旁的宫柱下。
“太后今天来过?”他看似无意问道。
小宫娥绷紧了身子,保太后入宫之后,身体一直不见好,常年在寿宁宫养病,但是王上对她的尊重确实有目共睹的,她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措辞:“下午天气好时,太后娘娘和翠小姐过来说了会话。”
“唔。”楚王不置可否,目光又扫了一眼外面已经捡了一篮子茶花的辛汇。
就在这时,寝宫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闷闷的咳嗽,那小宫娥脸色惨白,不敢再说,只将头深深埋在手背上。
楚王侧头看向那沉沉宫闱,短暂的沉默后,又是一声咳嗽,这一回,听的真切。
此处是辛汇的寝殿,寻常人必不能入内,如是宫娥,既生了病便绝不会侍奉在旁,那么,可能性便只有一个……
他转头看向那小宫娥,她双手微颤,背上的薄薄纱衣竟然浸透。
他忽的一笑,举步走向宫闱深处,那小宫娥微微抬头,但却不敢出声,只更深得埋下头去。
金线描画的薄纱被撩开,他长身玉立,栖身其间,目光扫过那美人塌之后的墙壁。
柔韧的软剑,剑柄饰以玉面白虎,平日楚王围在腰间,寻常看来只是装饰,此刻轻轻一抖,剑身笔直,犹如猛虎下山,一手飞出,殿中的咳嗽声戛然而止,然后墙上缓缓晕出一团猩红来。
外间随行的内侍听见异响,纷纷把剑而入,殿中空无一人,只有楚王面色青冷,看着帷幕后一处殷红。
这便是——梁太医嘴里的恶寒攻心,咳极高热之症!?这便是情势危急恐生他变的急病?他面上从刚才的冷意变成渐渐升腾的怒意。
听见动静的辛汇也跟着快步跑进来,正好看见一个内侍一刀划开了帷幕,她那只可怜的大青蛙伸着脚被一柄剑钉在墙上……
楚王的嘴角抽了抽,回过头来,她结结巴巴一时竟找不到借口,只得傻站在那里。
众人面面相觑,她看见他冷到极致的眼睛顿了顿,心头一凛,听见他说:“君夫人行为乖张,欺上瞒下,禁足一月,非令不得外出。”然后若有似无的扫过她手里一筐只剩一半的茶花和皓腕上那串耀目的狮负,头也不回就此走了出去。
☆、第十七章
对一国之母这样的惩罚,即使由行事严苛的楚王来说,也显得过于严苛了。
但是,盛怒之下的楚王,何人敢缨其锋,既然说出了口,在内宰惯常兢兢业业的行事标准下,王令得到了很好的执行。
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当然,更不要说飞出来。
穆承词借着探望的理由,连个门边都没有摸到。沉寂的坤和宫,像一所巨大的监牢,腐坏的辟恶花草散发着怪异的味道。
她眼里带笑面上带霜地走了,那送去的赤箭诸物,她都命人事先用沸水浇过根部,即使看起来鲜活,那也是枯萎前的鲜活。
驱鬼什么的……呵呵,招鬼还差不多。
夜色已经深了,戍卫的侍卫军容整肃,露水缓缓凝结在他们的眉毛和睫毛上。
这样安静的夜色,沉重的拍门声格外清晰,立刻引起了列队前方的两个侍卫注意,透过翕开的门缝,两人看见一个体形滚胖的宫娥满脸焦急,额头滚滚大汗,正使劲拍打着宫门。
“开门!开门!”她大声喊着,“君夫人病重,速传太医。”
宫门早已下匙,而太医院自有轮值的年轻太医,但此时此刻延请过来,他们也做不了主,按照内宰的指示,必须要王上的命令。
一股微小的波动在见惯风霜的男人们中涌动,很快,便有一个侍卫出列离去,带着这一小细细的波动,随着他的行动快速在楚宫中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到宸宫深处的朱子房。
巨烛舔泪,夜色沉沉,楚王和晏隐在书房夜谈多时,他揉着太阳穴,单手支额,连续多日的疲劳终于让这个精力充沛的男人短暂的进入了梦乡,但是这样的短暂的梦也并不安生。
“王上。”他在浅梦中蹙着眉头,看着前方模糊的人影,忽听见一声朦胧的叫声。
下一刻,他睁开了眼睛,麦色的肌肤上,一瞬间流淌过烛光清冷的光芒。他看见晏隐跪坐于前,试图叫醒自己,而他旁边,一个披甲侍卫静立一侧。
晏隐见楚王已醒,便挥手让那个侍卫退了下去,几乎不可见的瞬间,楚王眉头微微一蹙。
“是齐人又有异动么?”他问道,短暂的睡眠对身体的疲劳并没有任何的纾解作用,长期缺眠让他初醒时的心情尤其不好,“寡人睡了多久?”
晏隐摇摇头,否认了他前面的问题,笑着看旁边还未燃尽的蜜罗香:“不到半柱香时间。”
楚王站起来:“那是什么事?”顺手端起几上凉透的浓茶,一饮而尽。冷冽,透心。
“那个女人生病了。”晏隐简单说道,探寻的目光不动声色看向他。
“哪个女人?”楚王显然没有完全回过神。
“您的夫人,楚国的王后。”晏隐叹口气,“坤和宫里面乱成一团,说她病的很厉害,需要急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