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李师爷忐忑地抬起头来和她对视,她便侧过头去,端起下人备好的茶,时不时地轻啜一口。
在李师爷快难以忍受这微妙的气氛的时候,郝澄总算是开口说了话。她轻轻地搁下杯中摩挲得有些温热的茶盏,瓷质的杯托触碰到硬木桌面,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
那声音像是一只手,也拨动了李师爷心里那根弦,让她飘忽的魂一下归了体内,她那不大的眼睛特意睁得很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郝澄,生怕这做主子的嘴唇上下一张一合,便说出什么她不能承受的话来。
郝澄的第一句话是夸赞:“我先前对你说,让你去找人,你为我推荐了许袁,这一点那做的很好。”
这话是夸奖,郝澄的语气也很真诚,但李师爷并未因此放松。果然,下一秒郝澄就如她所料,话锋一转道:“但我交给你的另一件事,让你给我寻四百个人,如今过了这么些日子,才堪堪招满一百人,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李师爷忙道:“这个我可以解释!”
郝澄道:“云州城人数众多,便是十之有七的壮年人都在外头,也不可能招不满四百人,你倒是说说看,有什么好解释的。”
这云州城,确实有不少为了生计在外头奔波的,但也不少因为家中有老小要照顾一直待在云城。更别说那些以土地为生的佃户或者富农之类的,她们的根在云州城,外头的世界再好,也不如家里好。
这次她给的月银多,而且强制性的不让这些人一天中做得太多,免得一个个累垮身体引起民愤。
这一类的事情,一是为云州城自个做好事,二是挣钱多,又不算太劳累,这种好差事,不至于凑来凑去,才凑了百来个人。
李师爷头上又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不过当着郝澄的面,她也不敢去擦,只分辩道:“大人明鉴,这招人的过程我是完全按照规矩来的,半点私心隐瞒那也不敢对着大人您使。这镇上报名的人不少,足足有七八百个想参与修路呢,那些一开始就不符合条件的人我们没让填名字。”
郝澄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句,李师爷额头上的汗往外头冒得更厉害了,她攥紧了拳头,又斟酌着语句道:“但那些人里,有好些是在其他州城务工去了。”
郝澄似笑非笑地道:“所以这十日内,你的能力就是只找到这一百两个云州城人?”
李师爷忙紧张地反驳:“并不只是这样的,还有其他几位大人……”在这种时候,为求自保,她也只能狠狠心将其他人拉下水了。
李师爷说的话,和郝澄先前想的差得八九不离十。给了能干的李师爷一顿大棒,这种时候她也得给李师爷一个甜枣。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我要的四百个人,定然要在十日之内到我面前。
李师爷又些为难:“十日,这时间怕是少了些。“
郝澄神色微动,显然是对李师爷这说话不满,后者也是个人精,连忙改口道:“够了够了,这时间绝对够。”
李师爷改口这么快,郝澄却更是不悦,只是面上不显,口中又敲打李师爷:“不是所有人都会听你解释,我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机会只有一次,若是这次你还不能办好,这个师爷之位,就悠着点吧。”
师爷的权利大,有的时候当权者懦弱些,有些胆子大的甚至敢踩到主权者头上。但师爷是不一介布衣,说到底,她的任命权利还是在郝澄这些有官身的人身上,也只有那些性子懦弱的,才会被师爷给拿捏。
李师爷重重点头:“我肯定不会让大人失望的。”退出去的时候,李师爷的背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一大片。
等到李师爷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前,郝澄的身后便显现出一个人影,其人纤瘦修长,不是别人,正是让这云州百姓称赞的大善人江孟真。
他从阴影处走出来,郝澄看了他一会,伸手将他揽在大腿上坐着,朝着他露出个十分憨厚可掬的笑容,半是讨好半是期待地问:“我先前表现的怎么样?”
在京城的时候,她办公事江孟真基本上是无缘得见的,在自个家里,郝澄比较放松,姿态也与朝堂上十分不同。
她这副姿态,像是只眼巴巴瞅着他撒欢的小狗,江孟真唇便不自觉抿起来,微笑道:“妻主自然很好。”
郝澄表现得好不好,在他眼中都是好的。而且郝澄对待外人的时候也确实颇具威严,至少比起她刚入官场那会,更像个官了。
江孟真的夸赞也就几个字,但对郝澄而言,几个字就让她觉得很受用。要知道江孟真手底下那些了不起的人物,能得到做主子的一句夸奖就要欢喜得不得了,她向来知足,眼角和唇角便染上了几分笑意,像是只被顺毛摸过了的猫。
夸完了郝澄,他又道:“你让李师爷过来说这么几句话,可是因为修路的事情出了岔子。”
郝澄点头复又摇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有几个人心不足妄想着蛇吞象 ,我瞧李师爷怕是一时间被人所迷,所以提点了几句罢了。”
李旬这个人才华有,学习能力也十分强,可惜出身不大好,野心也不小,这人虽然处处说着好听的话,面上也十分乖顺,但没有真正让这藏了爪子的野兽心服口服之前,郝澄还是不能完全对自己这个李师爷放心。
不过这些话,她却是不准备对江孟真说的,她只亲昵地蹭了蹭江孟真的鼻子,手又不安分地探入江孟真的衣襟,去解开自家夫郎的小衣来。
江孟真有些羞恼地要去打掉她的手,郝澄便轻轻地咬了咬自家夫郎那白玉一般的耳朵,等到那雪白染上淡淡粉色,她才委委屈屈道:“有了宝宝,咱们都好久没有做那件事了,还是说有了淼淼,你就不喜欢我这个妻主了。”
两个人初次为人母父,难免有许多事情照顾看管不周到的,好在她们家富裕,宝宝有经验丰富的奶公伺候着。
但出现了一回宝宝吵着要奶公不要爹娘的事情后,郝敏搁在厢房里的小床就在她和江孟真的厢房里落了窝。一到晚上,这小魔星就闹腾。等江孟真哄完她,他累得要死不说,郝澄一时间也没有了那方面的兴质。
江孟真本来就因为这事情对郝澄有几分歉疚,更何况他们两个是名正言顺的妻夫,这做这些事情,那也是情之所至没什么好羞赧的。
再加上他也十分怀念郝澄的身体,当场也就半推半就的应了。
郝澄这边和自家夫郎甜甜蜜蜜地联络感情,那边李师爷回了自己的住处,一路阴沉着一张脸关上了屋子的门,等到门闩落下来发出卡嗒声响,她当下就忍不住,长袖一挥,桌子上的东西便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在她屋内的许袁却嘲讽她道:“哎呀呀,咱们的李师爷可真是好大的火。”
她话音刚落,李旬便恶狠狠瞪了她一眼:“你现在是春风得意了,也不想想当时是谁捞了你一把。若没有我,你哪里会在知州大人面前露脸,更别说是修这路了。”
面对好友的讽刺,许袁不以为然:“这些东西和我又没有什么关系,倒是你,才应当操心才是,郝大人那里对你生疑了,这机会可不会轻易地给第二次。”
李师爷吐了口气,面容在阴影和光明的分界线处显得有些阴郁:“不用提醒,这个我自然知道。人这两天我肯定会找齐的,你尽管放心。”
许袁的语气便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希望你说到做到。”
第112章
因着修路和金矿的事,郝澄忙碌的为官生涯又重新走上轨道。那些个心思浮动的地方官员虽然有野心,但大部分都十分弱。毕竟这云州城是个穷地方,要真的是有本事的,早就脱离了这么个地方混到上头去了。
郝澄打了两棒子,又给了这些人一捧甜枣,规章制度制定的教人钻不了什么空子,这些也便收了心思,安安分分地在她手底下做事。毕竟郝澄家里头有钱,还十分大方,只要事情做得好,她是绝不吝啬奖励的。
因着修路招人的事情,这满云州的百姓都知道自个顶上来了个新的父母官,郝澄刻意让人半修路的事情弄得不小,一是为了宣扬江孟真的善名,二是为了多些人知道,这有些人在修路上动的手脚也能少些。
郝澄在官府勤勤恳恳,两个人在云州城的宅子前头却是停了辆马车,从里头走出一位容貌妍丽的娇客来。
府上的下人不知道这客人是何等身份,只知道这客人报了名头,江孟真是亲自出来接的。
来人是位漂亮的娇客,雪肤红唇,腰似杨柳,虽然身着女装,眉眼间也透着女子的英气,但他脖子间隐隐有小巧的喉结,掩藏在发间的圆润耳朵上也有小小孔洞,旁人稍稍观察得仔细些,便知这是位俊俏的郎君。
他身穿女装下了马车,却不要做女子的车妇来扶,而是踩在稳稳的人肉板凳上,再踏下更矮一些的真小木凳,最后稳稳当当的踩在地上。他因做的是女子打扮,便未施粉戴钗,一头青丝仅用一顶小小的紫金冠束着,那意气风发的样子,使他显得格外俊俏。
江孟真和郝澄在府上也不讲太多规矩,这做派,一出场便把这在云州城招的几个下人给镇住了。
江孟真带来的这些下人倒是司空见惯了的样子,一个个安安分分地坐着自己的事情,面上没什么羡慕之色,眼睛也不随便乱飘。
他的样貌很是年轻,按理说这种年轻的小公子向来是江孟真的忌讳,但江孟真对他十分客气,一见了他,便含笑将他迎了过来,姿态相当亲热。顾忌着对方身上穿的是女装,他倒没有用手去搀着他。
对方却有些不高兴了,瞪了他一眼,开口便是脆生生的男儿音:“怎么,你这是嫌弃我了?”
两个男人寒暄了一会,江孟真便挽着这娇客的手进了屋子,竹晚给侍奉上了茶水,江孟真便摆了摆手,示意竹晚将下人都清出去,哥两个要说些体己话。
门一关上,先前那笑吟吟的小公子便收敛了那副娇弱姿态,虽然嘴角还有浅浅梨涡,嘴上却是讽刺:“我瞧你这副样子,倒是真安心窝在这么个小小地方,为你家妻主洗手作羹汤来。
江孟真道:“人各有志,咱们这么些时日不见,你可别这么挖苦我。”
小公子嗤笑:“还用得着我挖苦你,看你住的这地方寒碜的,整个宅子还不如我一个花园大。”
江孟真含笑:“帝卿住的地方,自然是琼楼玉宇,不能同我们这等小民比的。”
“别别别,你可别这么说,说得我浑身都不舒服,你这点可是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这小公子拍了拍自己的胳膊,一副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的样子。
见江孟真沉默,他又问:“我听闻你生了个女儿,她在哪?”
提起女儿,江孟真的眸色柔了三分:“你若是想见,我便带你去见他。”
说罢他起身推了门,领着姬真往厢房走,走了没两步,便抵达了放着郝敏的房间完全不像宫里,走个地方都得坐轿子。姬真嘟嚷了一句:“这小房子也就这么点好处。”
江孟真只笑,推开虚掩的房门便径直走了进去。侍候着郝敏的下人见他进来,忙起身行礼,声音却不敢放得很大,只道:“小女君睡着了。”
江孟真也不吵醒女儿,脚步声都放得轻了许多,姬真图个新鲜,眼睛便在屋内转了一圈,打量着屋内的摆设,等到见了那张婴儿床,他低声道:“你可别告诉我,这地方就你和你女儿住。”
姬真是见过不少一夫多侍的家庭的,一般是主夫和儿女住一间,当家的随着心情在不同屋子歇着。他可听说江孟真和自家的妻主十分恩爱,而且江孟真那小妻主只他一个,不至于还要分房睡。
江孟真摇头:“不是。”
姬真柳眉倒竖:“那你可别告诉我,你一家三口就挤在这么个地方。”
这屋内的摆设还是十分幼稚的,可能讨小孩子喜欢,但大人绝不会喜欢这种品味。而且那婴儿床的边上就一张单人床,他是听说江孟真在京城出了不少银子,但也不至于穷到连张大床也买不起。
一旁的侍候的低眉善目的奶公斗胆说了一句:“那是小的睡的。”
郝敏晚上也常哭闹,江孟真只把孩子放在自个屋两日,便又提议将孩子搁在厢房,选了几个信得过的照顾,只妻夫两个平日里有了空闲,便把孩子抱过来亲一亲,逗一逗的。
姬真撇了撇嘴:“我就说嘛,你再堕落,也不能把要求降低成这样。”
其实真要是足够爱孩子,住在这屋子也没什么。不过江孟真虽然爱郝敏这个女儿,但看妻主更重些,晚上也受不了婴儿的吵闹,这才把孩子和父母分房住。
不过这话,江孟真就不会和姬真说就是了。见过了郝敏,姬真褪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我来也没有特意准备什么,这镯子就当是我给她的见面吧。”
摇篮里的小孩粉嫩嫩的,睡得香香甜甜的样子。被两个人声音吵醒,便睁开眼睛来,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见一个漂亮的镯子在她面前晃悠,便伸出两只养得胖胖的小胳膊抓住那镯子,对姬真咯咯的笑起来。
“小贪心鬼。”江孟真轻轻用指尖戳了戳女儿柔软粉嫩的脸颊,说了两句客套话,便替郝敏收了镯子。
姬真对小孩其实没什么感觉,之所以提出要见郝敏,不过就是想看看江孟真这人生出来的孩子是什么样,见到了,也不觉得这小孩和旁人有什么区别,又向江孟真提议:“既然是这样,那江哥哥你不如带我去看看你的住处。”
这房间里也没什么郝澄的痕迹,说实话,他一直对那个降服了江孟真的书生十分好奇。
这次江孟真却拒绝了他:“和我以前在京城的宅子差不多,没什么好看的。”
姬真便知晓在江孟真心里,他那小妻主份量确实很重了。不能进江孟真的屋子倒也没什么打紧,对方向来独占欲很强,不乐意让旁人进他住处。
不过今儿个他肯定是要留下来的,便笑意盈盈地去挽江孟真的隔壁:“我这几日可不愿意回去,先前写了信过来,不知江哥哥你有没有准备好我的住处。”
江孟真道:“你吩咐好的事情,我哪有不做的呢。”他亲自给郝敏喂了小半瓶的奶,看着奶公帮郝敏换了尿布,这才带了姬真出来。
换尿布的时候姬真盯着看,还是江孟真玩笑道:“你早早就看光了我的女儿,莫不是将来想嫁到我们家来做夫郎。”
姬真这才别过脸去,嘴里嘟囔:“我年纪比她大那么多,你可别妄想了。”
江孟真本就是玩笑,倒也没再打趣他,牵了他的手,往一早给姬真准备的房间走。这房间定然是要和郝敏待的屋子离的远的,摆设都是按照姬真喜欢的,很是富丽堂皇。
姬真对这屋子挺满意的,但嘴上还是要挑剔两句,挑剔完了,见江孟真不理会他,便招呼了随行的侍女将马车上用惯了的东西搁在屋子里。
等到放好了这些东西,姬真也换了身男儿打扮,窝在放了冰的书房里,一面享用着果子,一面和江孟真闲聊中分享后者想听的趣事秘闻。
讲了两件宫里头的事,姬真又把话题转到了郝澄头上:“我来这的时候,瞧见云州城在修路,还听说这修路的银子是你出的?”
这事情江孟真也没想着隐瞒:“捐这钱是以我儿的名义,算是为她行善积福。”
姬真对郝澄的事情还有些兴趣,便问他:“你一下子捐出八万两银子,就不怕你的小妻主压不住那些官员,我可听说先前修路的时候,连修路的人都没有招齐呢。”
他路上颠簸,这消息还是好些时日前传到他耳里的。
提起郝澄,江孟真眼中的坚冰又融化了些:“人自然早就招齐了。”
郝澄的事情,如果她不向他请求帮忙,他不会轻易出手,前些日子郝澄找李师爷语重心长地谈了一次心,这四百来号人两日内便招齐了。
知州府那些官员,郝澄利用得来的信息,分别让这些人制衡,至于修路的那些银两用度,郝澄更是把账本开支完全公开透明化,让当地的百姓来监督。
当然她也不是非要完全的清廉,比如一些负责招工的人收一点点银子,为那些想要来这里做差事挣钱的人行个方便,郝澄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一棍子都打死。毕竟水至清则无鱼,对绝大多数人都好才是真的好。
寥寥几语,江孟真便将郝澄做的那些事情都讲了,他言语间都带着几分自得,显然很是为这个妻主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