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姝和杜和脱口而出:“于卿?!”
晏子钦道:“或者是于卿派来的人,我早该想到的。”他一边说一边焦躁地在房中踱步,“梁宽的死不那么简单,北方的粮草输送已经崩溃了,如果要继续追查三十年前的案子,梁家还要乱,他们把持着大宋四成的米粮收成,没有其他商人有实力接下为边军运送粮草的差事……再过几个月早稻也要成熟,如果梁家没有恢复元气,今年的米粮供应也会受挫……”
见他脚步纷乱,显然是心事庞杂,明姝道:“你之前说过,于卿投奔了辽国,以他对大宋商界的了解,可以有无数种方式扰乱大宋的民生。”
杜和道:“更可怕的是,梁宽的线是他们三年前就布好的,还有多少阴谋潜伏在暗,大宋会不会还有他们的人?”
明姝道:“那还用说,肯定有很多,只是咱们看不到罢了。”
晏子钦道:“我要请求进宫一趟,向官家当面解释。”
皇帝接见晏子钦前,他需得在宫门外重新整理仪容,这是大宋的规矩祖制。
两个小黄门帮他调整着本就很端正的朝服衣襟,正当此时,一个手持拂尘的少年宦官走进来行礼,显然地位要高一些,两个小黄门都屈膝行礼。
晏子钦对着镜子看清了身后人的脸,竟是那日宿在宫门外时伺候过他的李宪,李宪诚心诚意地笑着躬身道:“给晏大人请安。”
再次重逢,多少算是故人,晏子钦笑道:“中贵人高升,已换上了入内内侍省的服色。”
李宪原本是在宫外当差,如今进了入内内侍省,得以留在宫中,不亚于读书人中了进士,自然是可喜可贺。
李宪不好意思地笑道:“还是托了您的福,上次您让我去慈宁殿送信,正逢太后娘娘发怒,奴婢笨嘴拙舌地劝了一句,是娘娘慈悲,不怪罪奴婢,把奴婢留在身边听用。”
晏子钦道:“鸣鹤自会高飞,中贵人是聪明人,自然不会久居人下。”
李宪也没推辞,依旧笑道:“不知晏大人入宫面圣,所为何事?”
晏子钦道:“是太后娘娘派你来的?”
李宪道:“她老人家也是关心官家,想为官家分忧。”
晏子钦道:“无非是案情有了分歧。”
李宪笑道:“好了,大人怎么说,奴婢怎么回话,请大人放心。”
晏子钦拱手道:“多谢。”
两人话别后,晏子钦才得以进入紫宸殿,先在门前行过礼,等皇帝命他平身后便趋步来到圣驾前。
☆、第七十二章
虽是在白日,因朝中政务被太后把持,年轻的皇帝十分空闲,正在紫宸殿中欣赏画院画师们的新作,由一名宦官挑着长杆支起卷轴,另一名宦官手持卷轴的下端,身边伴驾的都是年长的宫中旧人,几名鬓发花白、儒雅内敛的老者穿着内侍省的服色,应该是画院的中官。
皇帝背手而立,见晏子钦入殿,如闲话家常般道:“晏卿家,你先来看看,这画如何?”
晏子钦心里记挂着军国大事,根本不想陪着皇帝附庸风雅,冷眼一看,不过是一幅孟春山水图,皇帝又命宦官展开一卷题材相似的青绿山水画,落款却是御笔画押,道:“晏卿家,你看朕的这幅御笔与画院名家燕文贵的相比,孰优孰劣?”
心中愤懑,忠臣的直脾气又翻腾上来,心道皇帝虽未亲政,却也年近二十,该有向上进取之心,何必将大好光阴都沉迷在玩物丧志上,因而冷声道:“陛下圣明天纵,自有大丘壑存于胸中,不是凡夫俗子可比的,只是人间的江山不似画中的山明水秀,仍有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处,不堪入画,却更应印刻在圣人心中。”
皇帝怎能听不出晏子钦是在讽谏自己,负气地一甩袍袖,将一干画作扫落在地,几名小宦官慌乱地收起画卷,年长的宦官们则屏息凝神,搀扶着皇帝,叱骂道:“冲撞官家,大胆!”
被人搀扶着的皇帝不厌其烦地甩开众人,道:“我又不是老态龙钟,谁让你们扶着!”
纵然是青史上以恭俭仁恕闻名的宋仁宗,也难免有发作的时候,加之此时年少气盛,在内受尽了母后的管辖,在外又被臣子当面委婉指责,既不能对着母后发作,稍一冷静,又后悔在臣子面前失态,只觉得乌泱乌泱围在自己身边的宦官分外可厌,因而责骂了一番,命他们都退下去。
话音才落,门外就传来一声太后驾到,余怒未消的皇帝和横眉冷对的晏子钦只好压下不悦,一同恭迎。
“拜见母后殿下。”
“臣晏子钦拜见太后娘娘。”
只听得环佩叮咚,太后从二人面前安然走过,于宝座上落座,绛红领缘的织金石青褙子衬得她越发沉稳雍容,虽已年逾半百,年华逝去,可岁月遗留在刘娥身上的是更加耀目的上位者的光辉,不可逼视,连晏子钦都不得不承认,太后虽有篡权之弊,可论功绩,的确是极出色的君主,真宗驾崩后,大宋近十年的太平全靠她力挽狂澜,只是女主称帝依然是士子们无法接受的。
寸步不离的慈宁殿总管周怀立在太后身侧,奉上一杯清茶,太后饮过后才不温不火道:“官家方才因何动怒?”
“是我不慎扫落了画卷,一时发怒。”皇帝垂首道,他也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了,为了不使旁人受牵连,干脆一人承担下来。
太后道:“古有尧舜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讲的就是天子之道,理应战战兢兢,时刻注重是否平和守中。官家是垂衣而治的天子,应恪守持中之道,不可因一时喜怒而影响行止,何况还是在臣子面前。”
她的语气不带一丝责备,却字字见血,皇帝只好认错,在太后面前,他不是九五之尊,只是一个孝子王妃是神医。
太后道:“晏卿家,你有何事上奏?就当着哀家的面说来吧。”
晏子钦并不愿让太后知道太多,何况,怀疑于家的同时,他更提防于卿曾经提起过,于家有一个坚不可摧的后台。
这个后台,会不会和太后有关?
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也不能掉以轻心,这是一和零的选择,只要太后和于家、乃至契丹人有关,一旦暴露,他将遭受灭顶之灾。
“臣奏请重新追查薛家一案,刑部却屡次推诿,恳请陛下、太后为冤案昭雪。”他只能隐去藏在暗处的有关于卿的线索。
太后道:“朝廷中的事还是要问官家,官家意下如何?”
皇帝道:“恭请母后懿旨。”
太后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似笑非笑道:“晏卿家放心,天道有常,必不会令薛家冤沉海底。”
晏子钦又道:“臣还有一事相奏,梁宽横死,为北方抗击西夏的将士调送粮草一事悬而未决,着实令人不安。”
皇帝道:“梁宽生前犯案,按例应抄没家产,现在情况特殊,虽不能任由梁宽的亲属继承家业,却可将梁家的生意暂时转交到管事梁大春手中,由他代理一切事务,粮草运送更是头等要事,他自会妥善处理,不会波及北方守军。”
太后道:“官家的处置极有条理。”
皇帝道:“还是得了母后的示下,才敢下旨,不敢独断。”
谁能想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竟是不起眼的梁大春得到了这份泼天富贵。
辞别圣驾,许安正候在宫门外,满脸喜色,回程路上,晏子钦一直沉浸在这个问题中,许安连叫他三五遍都没有反应。
李忠曾经是参与屠杀薛家的江洋大盗,那么梁大春的父亲呢?细算下来,梁大春今年三十出头,他的父亲梁恕应和李忠年纪相仿,而且听梁家人的口吻,梁恕也是追随梁大春多年的老人,会不会也是从犯之一?
“官人!”许安大叫一声,却见晏子钦恍然清醒,目无焦距地看着他,忽然调转辔头。
“官人去哪?”许安追不上他的快马,几步后就被远远落下,只听晏子钦回答了一句:“去找梁大春。”
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许安一脸迷惑,什么事那么重要,重要到连回家看夫人都顾不上。
“可是……请脉的大夫说……夫人有喜了啊……”许安就这么呆呆地是看着晏子钦义无反顾地飞奔出自己的视线,回想起他一脸耿直坦荡的样子,大概真的没听见吧……该想想回家怎么和夫人交代了……
晏家,明姝的卧房中,昔日焚烧的鹅梨香都被撤下了,自从一个时辰前郎中恭贺有喜后,为了胎儿的安全,春岫已经组织家中丫鬟将房中变了个样子。
明明已是暮春,依旧送来两只炭盆,那些花草、荷包、香囊,凡是有味道的东西都被请了出去,谨防伤害人体,为了不让夫人受寒,还特别为她加上了两层衫子,这都是曲夫人千叮咛万嘱咐的,作为一名合格的学生,春岫早把这些条条框框铭记在心,今天终于得以施展,自然件件不错。
此时,她正拿着一条红锦缎裁成的抹额,执意要绑在明姝额头上。
被摆弄到无可奈何的明姝尖叫道:“这个就不用了!这不是坐月子用的月子带吗!我还没到坐月子那一步!”
春岫正色道:“这是防止风邪入体的,您千万要带上!”说着又往明姝头上绑。
直到最后,明姝穿了五件衣服,三层裙子,都是冲邪煞的大红色,身上裹着一团绣着百子图的厚被,头绑红彤彤的月子带,像个年画上抱着金元宝,底下写着“恭喜发财”的财神娃娃,只是画上的人在笑,眼前的明姝都快哭了,麻木地坐在床角,看着罪魁祸首春岫一脸满意的神色。
总算搞定了娘子,可喜可贺!一会儿曲夫人过来一定会嘉奖我的!春岫乐观地想着。
谁知她的得意作品下一瞬就撤下头上的月子带,赌气地鼓着脸,又把棉被一踢,可吓坏了春岫。
“娘子,您可不能动气啊,头三个月胎儿未稳,最是娇贵,一定要好好养着千万不能乱动!”春岫说道,连忙把明姝重新塞回被子。
“你也不看看几月份了,还没到五月初五呢,就把我裹成粽子,是要下锅煮我,还是干脆热死算了!”明姝抱怨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千埋怨,万埋怨,都是冲着晏子钦去呢,真想不通,这么重要的时刻他居然不在,让她心里空落落的发酸,只觉得不安又找不到人安慰。
两世为人,嫁人都是第一次,怀孕更是突如其来,虽说最近半年都在母亲的高压下心心念念地祈祷快点天降一个小包子,可真当郎中说出“有喜了”三个字时,上一秒还无可无不可的明姝,下一秒就震惊地良久说不出话。
有喜了?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可原来都是些物质上的准备,心里依然因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而震荡不已。
喜悦还是压力?总之一时半会无法适应,抚摸着没什么变化的肚子,这里真的有了一个孩子,现在应该只有米粒大小吧,可是居然有一个生命孕育在自己的身体里,感觉又奇妙又忐忑,似乎还夹杂着莫名的神圣感。
春岫的小题大做无疑加重了明姝的紧张,乖乖听话穿好“粽子装”,打发春岫出门守着晏子钦回来,明姝一个人在房里,低头对着瘪瘪的腹部轻声道:“嗨……你听得到吗?我是你娘……我虽然看不见你,但是你感觉怎么样?热不热?娘快被热死了……”
吞吞吐吐半天,这大概是最差劲的自我介绍吧,明姝难为情,满脸通红,心想要是让晏子钦看到自己此时小心翼翼、视如珍宝的样子,她经营多年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形象只怕会荡然无存。
正想着,房门开了,还以为是晏子钦回来了,又惊喜又羞涩地回头,却见还是春岫。
明姝泄气地叹了口气,道:“他还没回来吗?”
春岫道:“许安回来了,说姑爷去梁家了。”
正是她最脆弱、最无措的时刻,明姝多想让晏子钦陪在自己身边,可他居然去什么劳什子梁家,有些生气地道:“他去做什么?”
春岫道:“娘子别生气,姑爷还不知道有了小郎君的事呢,等他回来,一定会后悔先去了梁家的怒婚。”
明姝道:“你怎么知道就是小郎君?说不定是个女孩子。”
春岫道:“有个哥哥的话可以照顾妹妹呀,娘子怎么想?”
明姝道:“我怎么想……我想,快先把这些厚衣服脱了,快热虚脱了!”
毫不知情的晏子钦怀着凝重的心事,绷着面孔登门拜访梁大春,家中人却说他不在,方才独自外出,不知去向。
只是片刻,晏子钦就猜出他在哪里。
早已荒废的薛家老宅,断井颓垣,荆棘遍地,即使是晴天都好似笼罩在一层愁云惨雾中,风声过耳,像是冤魂在哭嚎,不甘而无助。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一身绫罗的梁大春看起来再不是几天前那个唯唯诺诺的管事,挺胸昂头,颇有些富商巨贾的架势了,他在早已倒坏的栏杆前背手而立,栏杆外应该是一处池塘,通向汴水,现已因水渠淤积而干涸了。
在晏子钦面前,梁大春依旧十分客气,叹气道:“主人家蒙此飞来横祸,在下提起三十年前旧事时的确是始料未及,现在朝廷不许梁家本族亲戚接管粮行生意,只得交由我代为管理。”
晏子钦望着他的脸,第一次感觉看似坦诚朴实的人竟可以隐藏得这么深。
“梁先生已经接管了梁家的财产,下一步就可以恢复旧姓了吧。”晏子钦笑道,“或者,我该叫你薛先生。”
梁大春微愣,笑道:“大人这是何意?”
晏子钦道:“你才是薛汉良仅存的骨血,我说的没错吧。”
梁大春冷冷地盯着他,身后的垂柳沙沙作响,良久,叹气道:“怪不得坊间传闻晏大人有一双慧眼,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不过你是什么时候猜出我的身份的呢?”
晏子钦道:“单论你的计划,的确难以发现破绽,可是当我知道幸存的孩子只有一个时,矛盾就产生了。后来又回忆起你的证词,真是漏洞百出。”
“你说的全部供词都是从薛家人的角度和口吻入手的,且不说你的‘父亲’梁恕会不会把尘封多年的秘闻告诉给你,即便要说,也不会清楚薛汉良何时送母亲去郊外,何况竟然连薛汉良与母亲不睦后的对话细节都能复述下来,这断不是梁家的小厮能窥探出的,你的身边,应该还有另一个幸存的薛家人,是他向你讲述了这些往事。”
梁大春惨然大笑,道:“不错,可是那都是曾经的事了,她已经去了。你知道她是谁吗!”
晏子钦不语,梁大春笑着笑着,无声地流下两行泪。
“她就是我的母亲,贼人闯进我家时,母亲正在我和弟弟的小床边哄我们睡午觉,喊杀声就从前院传来。母亲知道有危险,锁好了门,抱着我和弟弟藏在衣柜里,可他们杀红了眼,四处搜寻活口,母亲就在柜子里瑟瑟发抖,听着外面的恶徒大叫:‘薛汉良的孩子呢!新妇呢!杀干净!’她听见脚步声,知道没有希望了,拉开柜门的是李忠和我的养父梁恕,母亲跪在地上求他们放过孩子,只要放过孩子,杀了她都行锁心格格!可是一刀,我的弟弟就死在母亲怀里,血涌出来,流到了母亲嘴里,他们抢过我,用我做人质,想要强迫她……”
说到此处,梁大春的喉头滚动,双目欲裂,似乎是亲眼看到了当年的惨象。
“母亲为了救我一命,她……她就含恨屈服了……受辱后,母亲跳入了家中的池塘,李忠和梁恕这才良心发现,留了我一命,我那时不知人事,居然把杀父夺母的仇敌当做父亲和伯父来敬爱。”梁大春苦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