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渲以为穆陵会失声高喊,会跳下高台冲到自己跟前——他没能烧死自己,他一定会立刻让人杀了自己,还有莫牙…
程渲差点要拉着莫牙狂奔逃走…可就在她犹豫的一刹那,她看见穆陵收回了看着自己和莫牙的眼神,他负手挺立着,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默,像是刚刚看见的一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从未放在心上。
程渲再也迈不开步子——五哥明明看见了自己的脸…他一定看见了,可他为什么没有认出自己。
“走不走啊。”莫牙扯了扯程渲的臂膀,“神婆子,要我背你不成?一顿肘子而已,可别翘上天。”
程渲没有说话,眼中流露出一种愤愤的哀怨,莫牙怵着这眼神心里有些打鼓,自己也没得罪她呐。
程渲抚了抚自己的脸,“我的脸…多亏了莫大夫,哪敢上天?”
莫牙顺势道:“你知道就好,我救了你,又治好了你脸上的伤…”
“多谢。”程渲甩开莫牙的手,故意摸索着跌撞朝前走去。眼看就要撞上前头的树干,莫牙一个闪身挡在了程渲身前,程渲一脑袋直直撞上,莫牙差点被顶出一口老血,捂着心口疼的弯下腰。
程渲抬起头,莫牙覆下长长的睫毛,欲言又止,他有些心慌,自己用神蛊悄无声息的改了程渲的容貌,虽然程渲还是个美女子,但毕竟不再是昔日的那张脸,就算曾经是个瞎子,也是会有些介意的…
可瞎子怎么会知道?莫牙悄悄吁出一口气,一定是自己心虚想多了。
莫牙俊脸的微动让程渲看在眼里,她更加确定莫牙给自己变了张脸,愤怒转瞬即逝,程渲心底闪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第8章 住一屋
莫牙俊脸的微动让程渲看在眼里,她更加确定莫牙给自己变了张脸,愤怒转瞬即逝,程渲心底闪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岳阳已经没有人认识自己,她只是一个今天才踏上岸的女瞎子,她不用隐姓埋名躲着要夺了自己性命的人,就算自己就这么站在五哥面前,五哥也不会认出自己。
程渲收起怒意,额头不小心蹭上莫牙光洁的下巴,莫牙大气也不敢喘,艰难的挪开身子,把程渲的手搭上肩膀,“失心疯,可得给你治治。”
集口那头,见穆陵走下台,围观的百姓也渐渐散去。穆陵望着那对男女离开的方向,一个高挑轻盈的少女正朝他走来。
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唇红齿白面如芙蓉般俏丽,却又不似岳阳姑娘家喜好长裙飘逸,一身干练的紫色裹裙,腰束襟带颇有几分英姿。少女有一双月牙弯眼,怎么看都像是含着笑意,她一路走来明明眼睛只盯着穆陵一人,但沿路的护卫只当她热情招呼着自己,都朝她颔首回以致意。
——“五殿下。”少女脆声喊着,“您在这里啊。”少女脸上的快活多过见到穆陵的敬畏,见穆陵眉间有些郁郁,少女眼珠微转止住对穆陵的热情,咬唇恭敬道,“见过,五殿下。”
穆陵“嗯”了声,少女快步走到穆陵身旁,轻声道:“集口黄金也摆了,告示也贴了,五殿下也该早些释怀,见您天天郁郁寡欢,皇上和萧妃娘娘都挂心的很,也是萧妃娘娘让玥儿来找五殿下早些回宫的。”
穆陵遣开护卫,少女的话语像是风声过耳,穆陵负着手沿着长街慢慢踱着步子。
——“五殿下。”唤作玥儿的少女有些不甘心,“玥儿知道您和修儿情意深厚,可修儿已经…五殿下节哀。”
见穆陵沉默不语,玥儿只得默默跟在他背后,不时抬起眼睑窥视着穆陵的背影。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穆陵忽然停下步子,玥儿抬头看去——永熙酒楼四个红漆大字映入眼帘。
玥儿弯眼里溢出浅浅的妒意,这妒意转瞬划过,哪个女人又会和一个死人计较?
穆陵顿了片刻,拂开衣襟朝酒楼里走去,正在算账的老板见是穆陵,惊出一头汗,慌忙迎了上前——“五殿下…”
午时过去,红火的永熙酒楼也散去了吃饭喝酒的客人,恢复了难得的安静。穆陵看了眼老板,老板拾着袖子抹了抹额头,“五殿下…您许多日子没来,那红焖肘子…小的该死,便没有再给您预留着…殿下恕罪。”
“我吃过了。”穆陵低声道,“你忙去吧,不过是小坐会儿。”
老板亲自给穆陵斟满茶水,又怯怯看了眼玥儿,一步一哆嗦的执起算盘,觉得屋里安静的有些吓人,指尖不自觉的噼里啪啦又动了起来,却也不知道算的是啥。
穆陵端起茶碗,注视着碗里翠绿清冽的茶水,水中晃动着一张清丽的笑脸——“五哥…”
——“五殿下。”
玥儿的忽然出声惊散了茶碗的倒影,穆陵放下茶碗,面容更加阴郁。
“殿下明明没有用饭,玥儿让人给您煮碗汤面?”玥儿殷勤道。
穆陵才要怪她几句,忽然看见酒楼门口经过的那俩人——女子搭着男子的肩膀,一前一后缓慢前行…是集口见到的那俩人。
玥儿见穆陵看外面看的出神,扭头循着看去,不过一个俊俏后生带着个眼盲的年轻少女,二人面生又不认得,穆陵盯着看做什么?
穆陵有些怅然,十日前,自己也是这样带着修儿,修儿眼盲,就像刚刚经过的那位少女,也正是因为看不见,司天监摘星楼大火,修儿才没有能逃出来。自己闻讯赶去时,摘星楼已经是一片焦土,修儿,也只剩下一具焦尸…
玥儿机敏,略加思索就知道盲女让穆陵想起了故人,玥儿顺势在穆陵对面坐下,盘弄着手指试探着道:“五殿下,其实…也许修儿早就算出了自己的归宿吧…”
穆陵想起修儿和自己说过,想要一件寒玉衣做自己十七岁生辰的礼物,自己找人寻了半载,终于找到了一百零六块寒玉,又在宫中府库里找了两块极品羊脂,让人给修儿制了件传说中可以抵御烈火的寒玉衣。
玥儿继续道:“五殿下忘了寒玉衣么?要不是修儿算出自己有一天会遭遇烈火,为什么会好端端的要一件古书记载的寒玉衣做礼物?可惜寒玉衣能御火只是个传说,还是没能救下修儿的性命。命数早已经注定,修儿卜过那么多精准的卦象,她一定卜出了…自己的结局。”
——“绝不可能。”穆陵重重按下手心,“修儿一贯天马行空不似常人,要一件寒玉衣有什么稀奇?修儿和我说过,这一生,有两个卦她绝不会去卜。她自己的命运,我的命运。”
“卦师自卜必将大祸临头,可修儿为什么也不给五殿下您占卜?”玥儿才有些不解,可聪慧如她,不过刹那就明白过来。
玥儿见穆陵不愿再和自己多说,扯开话道:“原本觉得殿下已经慢慢走出来,怎么今天又想起修儿?难道…”玥儿看了眼门外,“是因为刚刚经过的盲女?”
穆陵收起眼里的哀色,又恢复了集口高台上的冷静模样,大步走出酒楼,玥儿不敢再多嘴,紧跟在穆陵数步之后,匆匆离开。
太阳就要落山,莫牙带着程渲已经在岳阳溜达了一圈,久居大宝船,岳阳早不是多年前的模样,光这主街就长了三倍不止,商户一家连着一家,莫牙只是每家看上几眼就花了几个时辰,莫牙是久未入世看什么都觉得新奇,走上大半日也不觉得累。莫牙也想着身后跟着自己的程渲会不会腿酸脚麻,毕竟人家看不见嘛,自己要不要怜香惜玉歇上一歇?
这个念头只是在莫牙脑中一闪而过,不过一个瞎子,也对自己指三道四,还用脑门狠撞自己的心口,这块香玉,哪有什么好怜惜的。莫牙故意把步子踩的噔噔直响,盼着程渲开口乞求自己。
程渲也十几年没有再见岳阳,平日里耳边的喧哗远远不能显现如今岳阳的繁华,程渲如获新生只会比莫牙还好奇,哪里会觉得累。
程渲不累,莫牙却累了。
走到一家客栈门口,莫牙终于是走不动了,“住店去。”莫牙喘着气,“就这家了。”
程渲暗笑,莫牙走近客栈柜面,“两间房。”
掌柜抬眼瞥了瞥这俩人,“就剩一间了。”
莫牙转身想走,掌柜慵懒道,“集口千金买骨,岳阳这几日聚集了各处涌来的看客,别处哪还有空着的房?要不是看你带着个瞎子不方便,这最后一间我还舍不得拿出来。”
莫牙停下步子,看了眼程渲,脸上溢出纠结之色。
——“怎样?住是不住?”
“要命。”莫牙嘟囔了声,“还有得选么?”
掌柜狭目扫了眼程渲,含义不明的冲莫牙笑了笑,那眼神分明是说你这臭小子,少得了便宜还买乖。
屋门推开,莫牙露出嫌弃懊恼的表情——屋里简陋就不说了,这就一张床怎么整?莫牙关上屋门,抢先道:“话说在前头,一路都是我带着你,这张床,是我的。”
程渲摸索着木凳坐下,晃荡着双腿慢悠悠道:“住店的银子,是我挣的。”
——“是你骗的。”莫牙哼了声。
程渲蹬下脚上的鞋,“你也骗一个试试?”
莫牙哑然…程渲盯着自己的脚丫子,继续道:“你是男,我是女,你眼明,我眼瞎,你身强力壮,我单薄孱弱…就这样,中午的肘子还是我请…到了这会子,你还欺我一张木板床…”
——“打住!”莫牙大喊一声,“你瞎你有理,放着床你睡。”
程渲跳下凳子,朝莫牙伸出手去,“莫大夫,劳烦扶我过去。”
莫牙忿忿却又是对她无可奈何,程渲盘着腿坐上床,莫牙搬起几张长凳拼在一起,又把随行的包裹垫在一头当做枕头,还不时瞪程渲几眼泄着愤。
莫牙收拾好东西,从包裹里摸出一本旧医书,就着昏暗的油灯埋头看着,在眼睛看向医书的那一刻,莫牙像是变了一个人,星星一样的眼睛没了冷漠不屑,满满的都是虔诚的刻苦,几页书看去,他已经忘了屋里的一切,忘了床上还坐着个比自己还傲气的瞎子,女瞎子。
灯火照着莫牙好看的脸,木桌上映着他分明的剪影,长长的睫毛好一会儿才动上一动,程渲无事可做,便就这样悄悄的看着莫牙,如同欣赏着一副美好的画。
就这样过了许久,莫牙终于有些困了,伸了个懒腰直起身,揉了揉眼睛看了眼自己硬邦邦的长椅。
——“莫大夫不去打盆水洗个澡再睡么?”程渲悄然开口,还不忘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第9章 忘不了
——“莫大夫不去打盆水洗个澡再睡么?”程渲悄然开口,还不忘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莫牙一个翻身躺上长椅,“神婆子,你自己怎么不洗?”
程渲拉了拉被子倒头睡下,“我在水里泡了好几天,现在碰水就晕。”
莫牙不再应答,这一天实在太累,别说是长凳,就算躺柴火堆上他都能一闭眼就睡着。轻微的鼾声响起,程渲侧过身朝睡着着莫牙看去——他就那么和衣平躺在狭窄的长凳上,稍稍一个翻身就会滚掉在地上,他的眉头好像还带着几分怨气,恨自己倒霉碰上个事儿妈的瞎子。
程渲爬起身,轻手轻脚的走近莫牙,她看见了桌上还摊着的那本医书,程渲低头看去,摊开的那页绘着一张人脸,讲述着双眼周围的穴道…
程渲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已经复明的眼睛——不如,就告诉他吧。
程渲一个走神,莫牙哐当一声滚掉在地上…“哎呀…”莫牙捂着脑门蹦跶起身。
莫牙睁开眼,指着站在自己眼前的程渲惊道:“神婆子,你要对我做什么?”
程渲面无表情的挥着手朝屋外走去,淡淡道:“我起夜…你要扶我去吗?”
莫牙匍匐在长凳上,一闭眼又睡了过去。
程渲掩上房门,客栈店家小气,入了黑连过道的灯都熄了去,程渲在黑暗里生活了那么久,也不觉得害怕,扶着墙壁朝后院缓缓走去,嗅着院子里已经带了些凉意的秋风,她终于可以仰头肆意看向星星点点的夜空。
——“修儿十七岁生辰,为什么想起来向五哥要一件寒玉衣做礼物?”
——“古书上说,寒玉制成的衣服可以抵御烈火焚烧,我不过是好奇寒玉衣是不是真如书上说的那样。五哥嫌麻烦,就算了。”
——“修儿要什么都不麻烦,五哥就算找遍齐国,也会给你找来所有的寒玉。只是你这鬼机灵天马行空,也不知道明年生辰又会给五哥出什么难题。”
——“明年生辰…我想能看一眼五哥…”
——“五哥一定会找遍天下名医,治好你的眼睛。”
程渲低下头,夜色掩住了她想起旧事的伤感。暗夜里,她复明的双眼亮过了天上的星星。
——除了已经过世的义父,已经没有人知道修儿入司天监之前的名字,连五哥也不知道。修儿,也叫程渲,齐国司天监最年轻的首席卦师,世间唯一可以用鎏龟骨卜卦的卦师。
程渲是孤女,六岁那年失了所有的亲人,流落到了岳阳。司天监的魏少卿一眼看见了她,魏少卿无儿无女,便收程渲做了义女,循着司天监小辈弟子的名号改唤作修儿。魏少卿是卜卦圣手,说来也怪,程渲自小并不识卦象,可跟在魏少卿身后没多久,一个几岁孩童居然就能看懂了八卦周易,魏少卿顺势教导这个女童占卜之术,程渲天赋异禀,一点就通,魏少卿看出她的本事,便开始试着教她最高深的秘术——龟骨占卜。
何为龟骨占卜?——殷商古人认为天圆地方,乌龟的背甲隆起像天,腹甲平坦,好似大地,乌龟彷佛背负着天地一般。因此,乌龟被认为是可以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的灵物,龟壳乃被用来预知存亡兴衰,当做卜凶问吉的神物。街边巷边的寻常卦师多看手纹,或是用铜钱、八卦算命卜卦,更是以招摇撞骗居多。龟骨通灵,帝王的宫廷卦师可以用碳火烧烤龟甲,根据龟壳的裂纹,来为帝王卜卦,预知国事、战事、灾难、凶吉。齐国人迷恋占卜,更是到了无事不卜的地步。
火烧后的龟骨裂纹复杂错综,如何根据裂纹占出准确的卦象是件极难的事,司天监数十名卦师,敢用龟骨的只有魏少卿一人。晚辈弟子虽有一些,可却没人有这个天赋,直到程渲的出现。
程渲日夜苦读上古龟甲,探究这这门古老神奇的秘术,直到…七岁那年的一天,她睁开眼再也看不见什么。
程渲的忽然失明让魏少卿隐隐觉察到了什么。卦师是可以洞悉天机的人,天机知道的越多,便会给自己惹来越多的麻烦。也许自己收养的程渲真是天生的卦师,失明没有剥夺程渲过人的天赋,她的触感越发灵敏,魏少卿把她的手按在鎏龟骨上,只是轻轻一抚,程渲就记下了这块古老龟骨上的每一条纹路,手执狼毫笔在纸卷上一模一样的绘出。
那一刻,魏少卿决定把毕生所学倾力传授给这个女孩。
程渲苦学数载,五年前一卦成名,震惊朝野。程渲用鎏龟骨卜出的那一卦,就是让武帝不敢再立储君的卦象——“谁为储君,必将大祸临头。”
德妃不信邪,失去了剩下的最后一个儿子。也是这一卦,程渲锋芒尽露,立足司天监。之后五年,程渲卦卦精准,成了武帝和宫廷贵族最信赖的卦师。一年前魏少卿过世,程渲是个眼盲的少女,做不得少卿统领司天监,但齐国圣物鎏龟骨却真真定在了程渲手里,她才是司天监名副其实的第一卦师。
——“程渲,程渲。”莫牙喊着程渲的名字摸到了后院,见程渲站在院里发着愣,莫牙低低的吁出一口气,“不让人省心的瞎子,还以为你掉茅坑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