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掠过裙角弋地的声响,穆陵没有回头去看,脚步声蹒跚轻悠,只有那个最最虚弱老迈的人,才会走出这样的脚步声。
——“我听说…”宋瑜走到穆陵身后,她没有看自己夫君的牌位,她的眼里,心里,只剩自己的儿子,其余的,都是散去的云烟,“地牢里,你改了唐晓的凌迟,变作鸠酒赐死?”
“是。”穆陵身姿不动,“鸠酒一壶,送他上路。”
“鸠酒,太便宜他。”宋瑜话中带恨,“想想他对你做了什么!你的脸…想到他给你的那一刀,我睡着都会惊醒难安,唐晓就该受千刀万剐,鸠酒?陵儿,你还是太仁慈。”
穆陵眉间动了动,低沉道:“即是必死,什么死法,又有什么区别?”
宋瑜明白过来,踱到穆陵身前,“是程渲?她请求你…给她哥哥一个痛快的了结?一定是程渲,只有她可以让你改变主意,让你心慈优柔。”
穆陵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今时今日,他做什么都不用像任何人交代,他唯一的牵绊,也只剩程渲。
——“你忘了为娘提醒过你什么?”宋瑜急喘着哑下声,“你忘了么?程渲和唐晓,他俩…他俩…”
“我没有忘。”穆陵沉着道,“龙凤大吉,可改帝皇命数。既然唐晓必死,已经破了这一卦,和程渲再没有关系。娘身子不好,无需再为我多虑。”
“陵儿。”宋瑜剧烈的咳嗽着,好不容易才勉强停下,“娘知道,你已经长大,许多事也有自己的主意,但有些话,明知道你不爱听,我也必须要说——陵儿,你要杀死的是程渲嫡亲的孪生哥哥,就算,就算他们自小分开,没有相处之情,但,血脉至亲坐不了假,亲情融入血里,刻骨铭心,是抹杀不了的。来日方长,你毕竟是杀死她兄长的人,这个芥蒂,永远都不会消失。还有就是…”
——“还有就是…程渲夫妇知道你并不是真正的五皇子,这也是一个巨大的祸患…现在你并不觉得可怕,等你登上皇位,日子一天天过去,想到还有这样对你过去知道的一清二楚的人…陵儿,你这个皇帝,做的踏实吗?”
你这个皇帝,做的踏实吗!?
“听你的意思。”穆陵语气阴下,“程渲和莫牙知道我的过去,知道所有的真相…他们活着是祸患,娘,是要我除去他俩么?”
宋瑜被儿子骤然的变脸惊得心头一颤,“不…娘…为娘不是这个意思…娘只是…提醒你。今日的情意,是你将来的牵绊,娘只希望你,千万不要再留祸患。娘只想你平平安安。”
“所有人都会背弃我,除了程渲。”穆陵想起自己在阿妍家奄奄一息的时候,他恍惚听见有人哭喊着自己的名字,滚热的泪水落在自己干涩的脸上,她在喊五哥,穆陵以为是一场梦,他不敢睁开眼,生怕一睁眼所有的美好都会破碎,他就真的再也听不见一声声五哥。
——“所有人都被唐晓蒙蔽,只有程渲,她看出唐晓不是我,她信我还活着,她带着汗血找我,在小渔村照顾我,鼓励我,为了帮我,重回岳阳…”穆陵说着,坚毅的眉眼有些微红,他忽的看向宋瑜泛着惊恐的脸,“虽是堂兄妹,仍可托生死,我穆陵,此生宁死也不会负程渲。”
宋瑜倒退几步,僵僵不敢再劝说什么。
穆陵挥袖起身,走近穆瑞的牌位,拂过金漆字迹,齿间按入唇尖——“父王,父王…儿子离齐国帝位只差一步,最后一步。宫中来报,武帝病情告急,太医院已经束手无策,也就是这个月的事…武帝驾崩,就是儿子继位,我,就要做齐国皇帝。父王…你的血没有白流,狼栖谷里,所有的壮士都没有白死。你没有做到的,我会替你做到,你没有走完的路,我会替你走完。老天欠你的,都将还予我,加倍的还给我。”
宋瑜落下清泪,掩面背过身。
——“皇叔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本王…看着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本王想到了自己当年,也是少年意气,踌躇满志…一晃几十年过去,本王也老了。”
—— “早些年我不懂事,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不喜欢和皇叔过去亲近…如今想想,皇叔许多事都是真心向着我…倒是对你生出许多愧意来,还望皇叔不要放在心上。”
——“怎么会。那些事,也许是本王做的不够妥当,才让太子殿下生出嫌隙,是本王的错…”
“父王…”穆陵攥住穆瑞的牌位,“虽然我此生都不能认祖归宗,认你为父,但我知道,走好您替我选好的路,一定可以告慰您在天之灵。父王一切都是为了我,父王,永远…都不会错。”
惊蛰夜
这个冬天实在太漫长,长到明明已经开春,却还是一片凛冬的寂寥,不时透着刺骨的寒意,让所有人都生出望不到尽头的感觉。
子夜时分,一声惊雷乍响,管事钱容披衣起身,只当就要下雨,可闷雷声声不止,却没有下雨的兆头。钱容正要回屋,院子里有人快步跑来,神色慌张。
——“钱管事…快,快去禀告殿下,萧妃,萧妃娘娘…情况不好,怕是…快不行了。”
“啊!”钱容面容失色,萧妃虽然不是穆陵生母,但也有多年母子之情,萧妃安危对穆陵来说是天大的事。钱容一刻也不敢耽误,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妥,赶忙往穆陵那头跑去。
——“母妃明明已经苏醒,怎么又不好?”穆陵急急披上罩衣,一个箭步冲出小院。
“陵儿。”听闻消息的宋瑜蹒跚的出现在长廊里。
宋瑜的心情是复杂的,自己的亲生儿子在旁人身边长大,像母子一般相处,情意深厚,穆陵对萧妃上心,关切担忧之情满在脸上,这些日子对着自己这位生母,却总有种不咸不淡的生疏之感。宋瑜知道,情意是处出来的,急不得。但看着穆陵不顾王府还关押着祸害唐晓,急急就连夜入宫…她的心里还是有许多失落。
穆陵转身淡淡瞥了眼母亲,顿住步子,温声道:“珠翠宫的消息,母妃身子一向不好,不去赶紧看一眼,我心里不踏实。”
——“去吧。”宋瑜咳了声,“府里,有为娘替你守着。”
穆陵点了点头,闪进了夜色里,走出几步忽然又缓下步子,招呼钱容道:“去雅苑,让婢女速速唤醒程渲莫牙,和我一起去珠翠宫。”
——“殿下?”钱容不解,“您之前再三嘱咐,他俩…不能踏出王府…”
“还不快去?”穆陵厉声呵斥。
钱容不敢再问,疾步往雅苑奔去。穆陵低低吁气,背靠着院子里的槐树干,心绪纠结——如果…母妃真的有什么不测…程渲,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就算不得相认…也该让他们夫妇陪在她身边,送她一程以尽孝道吧。
如果…程渲真的没有见到母妃最后一面,她的遗憾,也会成为自己一生的心痛。
☆、第200章 人生短
程渲,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就算不得相认…也该让他们夫妇陪在她身边,送她一程以尽孝道吧。
如果…程渲真的没有见到母妃最后一面,她的遗憾,也会成为自己一生的心痛。
皇宫,珠翠宫。
萧非烟白天还没有什么异样,她快活的和故人刺墨说了许多话,在珠翠宫的小花园的踱了一圈又一圈,她晚膳用了不少,还喝了一小杯黄酒,与刺墨谈起许多年少的往事,笑目盈盈。可戌时时分,在刺墨再三劝她该去休息的时候,萧非烟忽的身子一沉半晕倒地,嘴角还渗出血水。
程渲他们踏进珠翠宫的时候,太医院几个当值的太医正在院子里交头接耳,见到穆陵都是虎躯一震,跪地高呼“叩见太子”。
穆陵目不斜视,直直往寝屋走去,莫牙捏了捏程渲的手心,低声宽慰着道:“如果我猜的不错,萧妃一定是这几日耗了些气力,这才体力不支忽然晕倒,不会有大碍,有大碍也不怕,还有我莫牙在。”
寝屋里,福朵焦虑的在屋里来回走着,刺墨坐在床边,手摊羊皮卷,一手执起一枚银针,在萧妃的人中穴位轻柔的刺弄着,人中是大穴,昏厥的人被按此穴,多能很快苏醒,恢复神志,但刺墨已经刺弄了半个多时辰,萧非烟还是一动不动,彷如沉睡。
莫牙拾起掉在地上的血帕,又看了眼床上的萧妃,眉头不禁皱了皱,走近刺墨,轻声道:“老爹,萧妃吐血,是不是…体内血崩所致…她身子被那味药伤的太重,如果…如果不是我俩,这会子,她该是…已经在昏睡里…离开了吧。”
——“胡言乱语!”刺墨怒喝道,“非烟不会有事!绝不会。”
刺墨又抽出两枚银针,朝萧非烟额头两侧的太阳穴刺下,“有我刺墨在,天下人都死,她也不会死,绝不会死。”
——“是人,就会死。”莫牙虽是不忍心,但却是不得不说,“是您告诉我的,医者可治病续命,却不能回魂反转。”莫牙略微回首,看了眼穆陵和程渲,压低声音道,“你我都知道,萧妃这次醒来,身体本来就已经大大受损,唐晓下的药,量太多,常人都吃不消,何况是萧妃娘娘?她的身体各处,都在睡梦里一天天衰竭,这几日…与回光返照也差不多,咱俩只不过,让她最后的日子可以清醒着度过…老爹,都是你告诉牙牙的,你忘了?”
“非烟绝不会离开我。”刺墨落下泪水,急促的又摸向摊开的羊皮卷,“才几天,才几天…她又要离开我么?这一次,我绝不…绝不会放手。蒲草燕…蒲草韧如丝,磐石…磐石怎么能转移!?非烟,我倾尽毕生所学,也一定,一定也替你续命,我们说好的,回蜀中老家,我们把失去的一切都补回来,非烟,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
莫牙心痛的看着悲痛欲绝的老爹,他执针的手从来都是稳重自信,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哆嗦个不停。老爹教过自己——用针,首要的一点就要手稳,心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针刺错,是会出人命的。
可刺墨,手哆嗦,心颤动,还怎么救治萧妃?
莫牙挡过刺墨不住发抖的手,叹了声道,“如果一定要用针救她,我来。”
——“莫牙…”程渲低呼出声。
穆陵静静看着从怀里摸出羊皮卷的莫牙,他知道,莫牙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莫牙要替自己师父救萧妃,不过是…如果刺墨救不活自己心爱的女人,刺墨一定会悔恨一世。萧妃死在莫牙的针下,多少会让刺墨少些自责和懊恼吧。
“牙牙…”刺墨老泪纵横,“我的好牙牙。”
莫牙抽出三枚金针,轻咬着下唇,“老爹,用重针也许可以让她醒过来,但…你知道的,气血双亏,脏腑损耗…醒过来…也没有太多日子了。老爹,要想开些,神医再神,也不是仙。”
“老爹只是想…”刺墨哀伤的看向萧非烟苍白干瘦的脸,她双目紧闭,让刺墨看不见她那双美丽的绿色眼睛,“带非烟回去老家,哪怕…就一天,两天…我们原本应该留在蜀中,哪里都不用去。活在那里,死在那里,埋在那里…非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回去老家…我明明收到了她编成的蒲草燕,却误解了她的心意,是我的错…害了她一生…”
刺墨仰天恸哭,一下一下捶着自己的心口,“是我刺墨的错,害了非烟,害了她的孩子,让她这一生都活在遗憾里…苍天在上,我刺墨罪该万死,我才是该被老天惩罚的那个人呐。”
程渲鼻尖一算,悄悄拭去眼角的湿润,穆陵侧目去看,也是一阵唏嘘。
——“天庭刺穴,续命耗神。”莫牙喃喃,“老爹,我落针了。”
话音才落,莫牙已经快狠准的落下金针,刺进萧妃头顶的天庭穴,针尖落入半寸,萧非烟身子骤然抽搐,唇齿一张吐出发黑的污血,头一歪倚靠在刺墨的腿上,“刺墨…”
萧非烟寻着刺墨的手,摸到熟悉的纹路筋脉,她的唇角溢出血色的笑容,虚弱道:“真好,你没有走。”
——“不会再离开你了。”刺墨潸然低语,“一把年纪,唯有你,也只剩下你,一步也不会离开了。”
针刺天庭,是针灸术里一着险棋,此法是强行让濒死的人恢复所剩不多的神志,再交代些重要的话语,走而无憾。
莫牙和刺墨都知道,这一针下去,萧妃也没有多少日子。
“陵儿…”萧妃挥了挥如柴的手,“我的陵儿,来了么?”
“陵儿在。”穆陵急急走出去一步,忽的转身拉住程渲的手腕,示意她和自己一起过去。
程渲眼眶又湿,她没有犹豫,吸了吸鼻子和穆陵一道走近萧妃身边,去见…自己不忍相认的,母亲。
——“程渲,也来了?”萧妃脸上笑容又起,在这一刻,她眼前忽然看不清走向自己的儿子,她的瞳孔里,都是一步一步走来的程渲,梳着出嫁女子的挽髻,还是自己给她绾的发式。萧妃很是欣慰,程渲自己所绾,也是好看,衬得她的容颜清丽温婉,自己看着也是高兴。
“我…”程渲才一开口就已经哽咽,“来看望娘娘…”
“真是有心的孩子。”萧妃去拉程渲的手,程渲轻轻触上,两行清泪瞬时落下,滴在萧妃的手心里,滚滚热热,“好孩子。”
刺墨凝视着程渲的脸,神蛊改去她的长相,却改不去她的眼睛和眼神,程渲的眼睛虽然不是孔雀绿色,但眸子里的坚韧不屈,像极了蜀中出来的萧非烟。
世事变幻,人心善变,但血脉亲情,却怎么也不会被抹去。它让分隔再远的亲人,多难也会重逢。
——“娘娘…”再坚强的程渲,也已经泣不成声,“你一定会好起来。”
“我好着呢。”萧妃轻拍着程渲的手背,“这不还在和你说话么?程渲…”
——“我在。”
萧妃伸手想摸一摸她的发髻,程渲俯下身凑近萧妃,萧妃摩挲着她漆黑柔滑的发丝,触碰到了发髻上带着的牛角簪,指尖嘎然顿住。
“这支簪子。”萧妃闭眼想着,“我记得,你说是你义父魏玉送的里屋,是一支牛角簪。”
——“是,是牛角簪。”程渲点头,一只手抽出簪子,“娘娘,您是想看么?”
“我从蜀中来,牛角是蜀中名物,是贵重难得的好东西。”萧妃看向刺墨,唇角含笑,“我有一只牛角圩,是故人所赠,从不离身。程渲,你和我真是有缘,好,拿给我瞧一眼。”
程渲托起牛角簪,小心翼翼的送到萧妃手边,萧妃孱弱执起,指肚一遍遍拂拭着簪子,“一龙一凤,程渲,你这支簪子真是太珍贵,雕龙琢凤,吉祥如意。你一定要好好收着,好程渲,你是个有福报的孩子。”
——“雕龙琢凤,吉祥如意。”程渲接过自己的发簪,“多谢娘娘赐福。”
莫牙扶起程渲,把她软下的身子按进自己的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
——“陵儿?”萧妃想起自己心爱的儿子,“到母妃身边来。”
穆陵顺从的走到母亲床边,轻轻挽住她冰凉的手,“儿臣在。”
萧妃竭力想坐起身,刺墨心痛的摇着头示意她不要用力,可萧妃眼神坚决,撑着被褥坚持着自己的动作,刺墨阻拦不了,只得小心的扶起她如落叶一般的身体,把软绵绵的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母妃坚持坐着和自己说话,她要说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事。穆陵单膝跪地,回以皇子少年的父母大礼,萧妃欣慰含笑,对穆陵微微颔首。
——“陵儿。”萧妃声音绵软无力,“母妃问你,唐晓…真的离开岳阳了吗?”
穆陵没有犹豫,“是。在您病中…他,离开了岳阳。还叮嘱我好好照顾您,希望我原谅他。”
莫牙忍不住看了眼说得和真的一样的穆陵,穆陵耿直,也从没说过什么谎话,难道,皇权霸业真的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让他对着养大自己的母亲,也可以睁眼瞎话,说的不假思索。
“真的?”萧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追问。
“儿臣怎么敢欺骗您?”穆陵肯定道,“庵堂里,我答应您和程渲…”
“对呐。”萧妃愧疚了看向程渲,“你不光答应了母妃,还答应了程渲。母妃怎么该不信你说的。血脉兄弟,你一定会放他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