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岩石上,莫牙已经站立了一个多时辰,他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眉头微锁。
“莫神医。”阿妍裹着灰蓝色的粗布衣裳,攀上高高的大石,和莫牙并肩站着,欲言又止。
“你是想问你的穆大哥么?”莫牙侧目看向红脸的阿妍。
阿妍脸愈发红了些,低声道,“穆大哥好吗?他还说会来看我呢。”
莫牙微微一笑,“你的穆大哥,好的不能再好。”
——“那他怎么还不来看阿妍呐?”阿妍搓着衣角,“他是忘了我么?”
莫牙遥望平静的大海,大宝船就在不远处的码头靠着,但却迟迟没有起风的迹象,风不起,船难动,拖上一天,就有一天的危险,莫牙明白,如果宋瑜把一切告诉穆陵,穆陵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和程渲,在他登基前,一定会扫平所有障碍。
穆陵要做一个干干净净的皇帝。
“他没有忘了你,还和我提我你呢。”莫牙看着阿妍善良的面容,“他,该是很快就会来看你了。”
——“真的?”阿妍又惊又喜,随即又落寞下来,“可你和程渲,是要走了么?真是无趣,一个要来,还有的,却要走,你们就不能一起留下么?”
莫牙笑看傻气的阿妍,“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分开久了,没准还会有重聚的一天,到那时,你可别忘了我和程渲呐。”
“不会忘。”阿妍闪着大眼露出干净的笑容,“忘了谁,也不会忘了莫神医。”
暮□□至,却还是不见起风,莫牙在大宝船上漂泊七年,他太清楚海上的天气变幻,这会儿密云笼起,明明就该快要起风,可为什么,还是迟迟没有动静。
难道…莫牙不信卦术,不信天命,但越来越重的不祥之感还是让他有些担忧——双生儿命运息息相关,唐晓一出生就被人抱走,程渲被人偷龙转凤…这会子走不成,莫非…
莫非——自己和程渲费尽心思救下的唐晓…还是遭遇了不测。
难道天意使然,他们出了贤王府,却还是难逃穆陵的手掌心…
不会,绝不会是这样。
密云越积越厚,天际发暗隐约有着落雨的态势,莫牙深深吸了口气,起身往小渔村走去。
——“莫神医,别走那么快啊。”阿妍追喊着,“你去找程渲么?”
“是。”莫牙头也不回,“是时候离开了。”
“咿呀?”阿妍抬头看了看天,“太阳都落嘞,不过了今晚再走么?再说,没有风,你俩咋走,你的乌木船,也没有大桨呐。程渲怀着娃娃,睡一晚再走,多陪陪阿妍呐。”
莫牙黛色的衣襟随着急促的脚步轻轻扬起,他有一种感觉,穆陵正在靠近这里,穆陵,已经下定了决心。
——“殿下,就是这里了。”
黑压压的军士驻足在小渔村外,粗粗看去也有千余人,正在收衣裳的村民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腿肚子一软吓得扭头就跑,如同见鬼一般。穆陵认得这些面熟的村民,他流落至此的日子,村民们对他带着戒备,却也满是和蔼,阿妍一个孤女可以生活到今天,也离不开村民的照顾。
穆陵想对他们温和的示好,但今天的他,只剩下一张冰冷的面容。
“殿下。”大军首领遥望不远处的码头,“天就要黑了,趁现在还能看见,属下让人进村,封住码头不让任何船只进出,几日无风,一艘船都难出去,莫神医夫妇,一定还在村子里…”
穆陵仿若没有听见什么,深目动也不动,望着若隐若现的岸边巨石,良久没有发出声响。
“殿下?”首领又催促了声,“属下们去是不去?”
小渔村里,是数百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渔民,还有一位温文傲娇的神医,一位冰雪聪明的卦师,举千人之力围住村子,铁蹄哒哒冲进去搜寻…穆陵不想这样做,他不想救下自己的海女阿妍,看见如今这样的自己。
穆陵跳下马背,低哑道:“点二十名护卫,和本宫进村,其余人…留在村外,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闯入,扰了村民的安宁。”
——“属下遵命。”
胆小的村民怯怯议论着村外忽然集结的大军,他们与世隔绝这么久,哪里会惹上朝廷的麻烦?众人惊慌着,却不见大军杀进来,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低沉有力的脚步声慢慢走进,暮色下,那个人越来越近,他高高昂着俊朗的脸,眼睛像极了天上最亮的寒星,他的脸廓刚毅分明,左脸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刺目惊心。
——“是…”有人认出了这张脸,“哎呀,是在阿妍家住过的那个人嘞。”
穆陵记得阿妍的小草屋,破的漏风漏雨的宅子,在渔村的角落里,夜深人静时,穆陵可以听见不远处呼呼的海风,还有浪头击打岩石的声响,他听见阿妍摸着黑从海边回来,在院子里拧着衣服上的海水,疲惫的喘着气…
——“阿妍…穆大哥回来了。”
☆、第208章 遮天手
夜深人静时,穆陵可以听见不远处呼呼的海风,还有浪头击打岩石的声响,他听见阿妍摸着黑从海边回来,在院子里拧着衣服上的海水,疲惫的喘着气…
——“阿妍…穆大哥回来了。”
——“你从海边捡我回来,有没有想过捡回的会是什么人,会不会给你带来祸事?”
——“没有想过,你流了好多血,不把你带回来,浪头一来你就又被卷走嘞…”
——“你捡个陌生男子回家,村民又会怎么看你?”
——“他们嫉妒我呢,说我捡回的人,也许会留在家里,我孤女一个,家里可就多一个男丁嘞”
穆陵的步子愈发慢下,他临走时答应过阿妍,大事了结,一定会回来看她,现在自己已经就要到她的眼前,穆陵却忽然没了见她的勇气。
阿妍家
“这就走了。”莫牙挽起程渲的手,“大宝船,神婆子心心念念上岸,这会儿,心甘情愿和我重回船上么?”
程渲勾起一丝狡黠的笑,“天天喝鱼汤,你说好的。”
莫牙忍俊不禁,挠了挠程渲的咯吱窝,“只可惜,老爹的东西被偷了个干干净净,你别觉得空旷才好。”
程渲想起自己一睁眼时看到满目的奇珍异宝,和莫牙上岸时,他竟然只揣着一副金针就潇洒转身,往事如昨天发生,世事却已经变幻太多。
“你那船,也不算大,后面再多个人,东西太多我还嫌挤,一副金针,足够了。”程渲倚在莫牙的肩上,“走了。”
两人走出阿妍家的小院,阿妍恋恋不舍,眼角都有些发红。程渲想到什么,转身看向阿妍,从莫牙肩头褪下一个包裹。
莫牙一愣,按住程渲的手,挤眼道:“是寒玉衣,怎么,你才拿回来,又不要么?”
程渲捧着装寒玉衣的包裹,轻轻放在阿妍柔软的手心里,阿妍有些错愕,扬起脸孔眨巴着眼睛,“程渲,这里头是啥?”
“是我留给你穆大哥的东西,等穆大哥来,还要劳烦你把东西转交给他。”程渲轻声道。
“咿呀?”阿妍推着包裹,“你俩的东西,你自己还给他啊,莫神医不是说过,你是她妹子…”
“可我们就要走了。来不及等你穆大哥。”程渲浅浅笑着,“阿妍是不肯帮忙么?”
“才不是嘞。”阿妍一把接过包裹,“不过一个小忙,我一定亲手交给穆大哥。”
程渲释然一笑,转身拉住莫牙的手,夫妻俩就着暗下的天色,直朝码头而去,没有再回头。
“可惜,真是可惜。”莫牙跺着脚,“之前还想,寒玉衣呐,有多少颗寒玉来着…”
——“一百零六颗寒玉,两枚羊脂玉。”程渲望着越来越近的大海。
“为什么不都是寒玉?”莫牙垂眉思索着,他从没在意过穆陵送给自己夫人的这物件,这会子才觉得好奇些。
程渲没有回答莫牙,她耳边划过呼啸的海风,“起风了…”
莫牙又惊又喜,“总算是起风了,真是天助我俩,风一起,大宝船就可以带我们离开。”
乌木制成的大宝船已经近在眼前,程渲每一步走得毫无犹豫,没有一丝对身后世界的眷恋。
——“阿妍。”
熟悉又沧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妍愣住回屋的步子,她耳边炸雷一般,却不敢回头去看,她惦记着这声音太久,惦记到,生怕一个转身发觉不过是自己的幻象,那个心心念念的穆大哥,早已经留在岳阳城里,忘了小渔村卑微的自己。
“阿妍?”穆陵迈进斑驳老旧的门槛,怜惜的看着阿妍单薄的背影,“你不想见穆大哥吗?”
“穆大哥…”阿妍的心跳的很快,她才要转身,忽的又不敢动作,她知道穆大哥是身份显赫的皇子,而自己,不过是渔村最不起眼的海女,连件像样的好衣裳都没有,拿什么去和穆大哥并肩行走,谈笑欢愉。
穆陵含着暖笑,一步步走进动也不敢动的阿妍,掌心温柔的搭在她僵硬的肩上,“怎么,是忘了我么?”
“不是。”阿妍噌的转过头,暮色深沉,穆陵的脸却像是会发光般,带着旭日的亮色,如同从天而降的神明。阿妍凑过去想看清穆陵的脸,她记得穆陵说过,有个可怕的人,和穆陵有一张相同的脸,唯一的区别,就是穆陵左脸的刀疤。
阿妍看见了穆陵左脸的刀疤,她吁出一口气,这个人,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穆大哥,真的是他,但,却又好像不是…
他不再是自己救下的落魄男子,奄奄一息好像随时都会死去,他已经是大齐国最至高无上的未来帝王,可以只手遮天的那个人。
阿妍曾经那么想见到穆陵,但当穆陵到了眼前,阿妍才觉得,自己和他的不同。
见阿妍盯着自己不眨眼,满是纯真少女的孩子气,在深宫惊心太久的穆陵忽然有些久违的纾解之感,也只有在阿妍家熟悉的院子里,他的心才难得的放松开来,不禁深深的吸了口气。
穆陵何等机敏,不过粗粗几眼,他已经看出莫牙和程渲来过的痕迹,和自己估计的不错,他俩就是要从这里出海,离开岳阳,离开自己。
但这会儿,他们夫妇已经悄然离开,只剩下阿妍一人。穆陵知道,他们还走不了多远,两日没有起风,没有风,大宝船就一定驶不出码头。
穆陵想开口问阿妍,但他又不忍心打破海女的纯真,在阿妍心里,自己和莫牙程渲还是昔日的要好,如果知道自己是来捉拿莫牙夫妇…阿妍又该怎么看自己?
“穆大哥是来看阿妍的吗?”见穆陵良久没有说话,阿妍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出声。
“是。”穆陵浅笑,“离开数月,这几天才安顿下来,没有穆大哥让你操心照顾,阿妍是不是过的自在多了?”
“才不是嘞。”阿妍拧起鼻头,露出孩子性情,“虽然不用照顾你,但有你在,说说笑笑日子也好打发,一个人,闷死。”
穆陵笑了几声,“那穆大哥带你走,好不好?”
“走?”阿妍眼睛一亮,羞声道,“去哪里?”
“岳阳。”穆陵应道,“齐国最繁华的都城,那里有很多人,阿妍就不会觉得闷了。”
阿妍的眼神有些黯淡,低声道:“虽然怕闷,可也怕人多呢,阿妍在这里长大,什么都不懂,出去…怕被人笑嘞。”
穆陵忍俊不禁,扳过阿妍缩起的肩膀,“有穆大哥在,谁敢笑你?”
阿妍脸蛋羞红,低头青涩低语,“穆大哥是记着莫神医的话,来带走我呢…”
“莫神医…”穆陵掌心微动。
阿妍抬起红彤彤的脸,凝视着穆陵百看不厌的面孔,“可惜,穆大哥来了,莫牙和程渲却走了,程渲是你妹子,我还记得穆大哥见到她时,两人抱头大哭,哭的阿妍鼻子都酸了…穆大哥,你怎么不留下他俩?大家一起留在岳阳,吃到老玩到老,多好?”
——“他俩,是不是往码头去了?”穆陵低低叹息,回望暗下的天色。
阿妍点了点头,“可总也不起风,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想留下他们。”
阿妍话音才落,骤起的海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吹起阿妍用粗布挽起的黑发,吹花了穆陵锐利的眼睛…
“起风了?”阿妍惊道,“穆大哥…”
——“真是天意?”穆陵仰天低喃,“不会,绝不会,天命,在我这里。”
“穆大哥,你说什么呢?”阿妍探头看着穆陵,他的脸忽然变得有些吓人,是阿妍从没见过的凶悍模样。
“留在这里。”穆陵转过身去,抖开绣金纹的黑色披风,“穆大哥,要去…留下他们。”
——“穆大哥…”阿妍追出去几步,扶着咯吱作响的屋门,有些茫然的看着穆陵陌生的背影。
码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