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四目相对,眼中是一般无二的心知肚明。这短暂的交锋是身后那堆男人看不到也看不懂的。
“公主言重了,这不过是妾的分内之事。”贤妃顿了顿,向着薛宁伸出那只保养得当的手,“二皇子,到母妃身边来。”
对于自幼畏惧的养母和一向看自己不顺眼的姐姐,夹在中间的薛宁头埋的更深了些。
离薛宁最近的薛云图明显感觉到小孩儿打了个寒颤,像是十分惧怕一般。她心中一软,到底停了跟贤妃的争锋相对。薛宁已乖乖走到了贤妃身边握住了贤妃伸出的手。
他犹疑着回过头,看了薛云图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圣上与太子公主共享天伦,妾本不该来打扰,只是有一事需得皇上准许,才不得不来。”贤妃点了点头,领着二皇子含笑走到明德帝身边。她推了推薛宁让他更向前一步,脸上满是慈母柔情,“咱们二皇子也长大了,听着太子爷进学的事儿便闹着我这个当娘的来求圣上。也是我心疼他身体弱,一直拖着想让他晚些读书……”
贤妃说着便不好意思一般微微低头,露出雪锻般的脖颈柔弱却不娇气,将过错全都揽在自己身上的行为让明德帝的尴尬全部化解。
按惯例皇子皆在六岁入学读书,而二皇子薛宁六岁的生辰已然过去了半年。当时赵德水曾上报过明德帝,不过因着一些旁的杂务被他忘记了。
发现自己完全忽略了小儿子的明德帝干笑了一声,摸着下颌修理整齐的胡须:“这是好事,你早该提醒朕的。”他看了一眼瘦弱的完全不像七岁孩子的薛宁,想起新招进宫来的那帮子纨绔子弟,心中到底有些担忧,“如今书房子弟多杂,还是等到朕为宁儿选个适合的伴读再一同读书。”
这个孩子只一眼就能看出脾性柔弱自卑,若不找个身份够高的伴读撑着,就怕在太子看不见的地方被人磋磨。这毕竟是他的儿子,就是再不放在心上也由不得那些混世魔王欺负。明德帝难得从父亲的角度去为这个小儿子考虑。
明德帝话刚落地,薛宁的眼神就暗了下来。
“谢父皇恩典。”薛宁跪在地上领旨谢恩,嘴唇微颤到底不敢再多说一句。他却不愿起身,呆愣愣孤零零跪在那里。
收敛人心,自然要雪中送炭。
站在一旁的薛密被妹妹顶了顶腰眼,却只微微摇头没有说话。他虽心有不忍,但对父皇的心思也是心知肚明——从昨日里见了那场厮打,薛密就派人去细查了这次进宫伴读的少年们的身家背景脾性过往,细细看来目下确实不太适合这个柔弱的弟弟一同读书。待晚上些许,他将那群人调教妥当再让薛宁进学不迟。
在皇上否决、太子不表态的情况下,已经尽了本分的贤妃也不愿为了个不是亲生已经懂事的孩子多争取什么。
二皇子读书的事情也就这么定了。上一世大抵也是如此。
薛云图看着跪在正中远离所有人的那个单薄瘦弱的孩子,心中一动上前一步:“父皇,你还记不记得方才答应我的事?”
“朕答应你的事那么多,哪里还能一一记得清楚?”
“您答应我,可以同皇兄他们一起念书。”密切关注着薛宁神情的薛云图明显发现他的神情更黯然了些,她又看了一眼毫无所觉的兄长,只得接着道,“既然我能去,宁弟自然也是能去的。”
有个怎么暗示都戳不动的心大哥哥,公主表示心很累。
一眼就看出女儿的意图,深知自己偏心的明德帝完全没办法向珍爱的女儿解释宫中的扒高踩低——便是借那群纨绔子弟十个脑袋,他们也不敢对着大黎朝唯一的公主撒野。
“父皇,我会保护好宁弟的,你便让宁弟跟我一同念书吧?”
明德帝看着依偎在身边的女儿,又看了看跪着的幼子,再将视线移向了一旁站着的长子,此时再不明白女儿的那点小心思就枉做了这许多年的帝王了。他叹了口气,再次在心中遗憾阿婉不是儿子:“阿宁,还不谢过你姐姐?”
薛宁闻言明显愣了一下,还是在赵德水的示意下才回过神来。他挪了挪方向,深深望了薛云图一眼。小小的孩子双手抱拳举过头顶,恭恭敬敬扣下头去:“阿宁谢过皇姐。”
赶忙上前扶起薛宁的薛云图用余光扫向站在不远处的贤妃,只见她一贯温婉慈爱的笑意像是挂在脸上的面具一样虚假。
要是没有记错,此时的贤妃还是做着孕育龙子继而名正言顺掌管后宫的美梦,所以才会对这个抱养的儿子如此不上心。
可惜前世贤妃就是如此不自知,明明有个孩子到老却连真心为她哭一场的人都没有。
她要让贤妃知道不论子嗣还是后位,都不是她能够肖想的东西!
“贤妃娘娘今日这套头面真是好看。”依偎在明德帝身旁的薛云图眼中满是小女孩儿对好看首饰的喜爱。
随着女儿的话,明德帝的目光也自然而然的扫向了贤妃的发簪。
得到圣上关注的贤妃却僵了僵。一同冷硬起来的,还有明德帝的眼神。
“贤妃,你愈矩了。”贤妃发髻一侧簪着的,正是国母皇后才能用的九凤簪。
哪怕贤妃代掌凤印全权料理后宫所有大小事务形同副后,只要明德帝没有明旨册封昭告宗庙,那她也就是个普通庶妃称不得国母。
被明德帝冰冷视线注视着的贤妃脸上发白,膝盖一软就险些跪下。
“孩子们还在,你且坐的端正些。”明德帝的语气很淡,淡到与他同床共枕十数年对他有深刻了解的贤妃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掌管后宫的事暂时让淑妃德妃担着。”
虽然口中说着小辈,但明德帝的这句话着实没有让贤妃在这一众皇子、公主与伴读间留下丝毫脸面。
连请罪都是错误的贤妃只能僵硬地坐在原地。
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的薛宁几乎惊呆了。
薛云图牵着薛宁冰凉的小手,在薛密与卫瑜奇怪的目光注视下含笑走到明德帝面前:“父皇,将宁弟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女儿一定会好好保护他的。”
身边的孩子打了个寒颤一定是她的错觉。
“父皇安心,书房中万事都有儿臣在,谅那帮小的们也不敢造次。”
妹妹既然开了口,一贯疼宠幼妹的好兄长薛密自然只有支持的道理。他看着明德帝还有些犹疑的样子便自然而然的站出来将一切都大包大揽到了身上,反倒对这些御下之术上了些心。有太子的承诺放在这里,明德帝终于将最后一点担忧都放下了。
一时间馥香水榭中欢声笑语和谐非常。
但当薛云图偶尔将视线扫向坐在末座不发一言的卫瑜时,几十年的熟络立时就让她在这一瞬间看出对方眼中的不忍和怜悯。
怜悯一个皇子?笑话!
☆、第十章·铭记于心
第10章
不过片刻,脸面尽失的贤妃就再坐不住了,她领着终于灵动了一些的二皇子退下。而被调侃脸红了大半日的卫瑜也趁着这个机会告假回府。
“小臣昨日回府,祖父命小臣向圣上与太子殿下告假三日。”卫瑜垂着头,脸上因想起昨日祖父的话而带着些难堪。
依偎在明德帝身边的薛云图斜觑了一眼抱拳躬身立着的卫瑜,眼中冰冷如霜面上却如三月桃花般温和甜美:“卫二公子快走吧,不然这宫里可是会吃人的。”
“公主说笑了。”
明德帝笑着抚了抚女儿的头,对这女儿“欺负”未来驸马这件事还是乐见其成的:“卫太傅是有什么事让你去办?”
“祖父让小臣回府领罚。”卫瑜将头埋的更深了。他脸色绯红目光直直投向自己的脚尖,一眼都不敢看向其他地方,声音虽然发颤但碍于规矩只能强撑着大声道,“因着昨日护卫不力,祖父大为气恼。”
薛云图似笑非笑的睨了卫瑜一眼,将手中剥好的一捧瓜子塞进明德帝手里,她拍拍手上的碎沫上下打量着卫瑜:“卫二公子只说昨日脸上的伤是因着受罚就成了。”
卫瑜的脸更红了三分。
本也有些恼火卫瑜没能拦住女儿的明德帝此时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他捋了捋胡须,笑的像长辈一样温和:“这算什么事呢,本就是阿婉莽撞了。你去告诉你祖父一声,就说后日朕要考教傅家送进宫的小公子,你作为太子身边的老人还是要在场的。”
“臣沐皇恩,护佑公主不力,圣上不罚却不敢逃罪。”卫瑜迟疑了一下,到底鼓起勇气问道,“只不知圣上考教傅公子是为了?”
“阿婉向朕荐了他。朕答应她若是可取便让傅小子和太子与你做个伴。”明德帝看着女儿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嘴角笑意就忍耐不住的越扩越大,“她难得向朕求些什么,朕当然无不应允的。到底日后要与你们做同窗,早些熟识总是好的。”
明德帝这话一出口,太子面上就带了些要笑又不敢笑的尴尬。嘉和公主自然很少向明德帝求些什么,不过是因为不用等她张嘴明德帝就已捧到了她手边罢了。太子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忍住笑意:“是极是极,既是妹妹荐的后日我与怀瑾自会好好相看,断不会让妹妹为难的。”
“哥哥这是笑话我呢,到底是你的臣子,我有什么可为难的。”被打趣了的薛云图剥了颗瓜子,将皮丢向薛密,“不识好人心,看我以后还帮不帮你!”
看着面前这对打闹玩耍着的兄妹,卫瑜抱拳的手松了又紧。他呆站了一会儿,脑海中一时晃过那个温文娴静的少女身影,一时又被缠腻在自己身边入骄阳般明媚的公主所占据。
他也不知自己愣了多久,再开口时嗓子都已有些哑了:“臣……告退。”
在卫瑜的身后,薛云图有些疑惑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虽不明所以但奇怪的生出一股畅快和得意来。
父子三人又在馥香水榭中纳凉玩笑了一会,待得漫天银辉才散。
在被太子送回乘化宫后薛云图又带着随侍的宫女偷偷跑了出来。她趁着夜色乘着步撵来到傅砚之养伤的外宫偏殿,一进门就被浓重的药味啌的直咳。
“公主千岁!”
“怎么这么大药味。”薛云图掩着鼻子,看向跪在地上行礼的盼儿,“免礼,你别害怕,我没说你。傅大——公子怎样了?”
盼儿又福了福身:“回公主,傅公子方才又烧了起来。御医说是受伤失血引起的,并不妨事。”
薛云图“嗯”了一声,又问道:“可喝了药了?”
“是……”盼儿犹豫了一下,才答道,“公子刚喝了药,想是还未睡下。可要奴婢去通传一声?”
“不必,我自己进去就行。”薛云图摆摆手让身后跟着的宫女也留了下来,“你们帮着盼儿收拾收拾,这么大股味儿就是好人也闻病了。”
她说罢自顾自推门而入,完全不理宫女们欲言又止的表情。
现下的民风就是再怎么开放,作为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大夜里独自去男子的房间传出去也是不好听的。但嘉和公主就算有什么闲话,又有谁不要命的敢去传播呢?
房中只有一星烛火孤零零燃着,照得整个室内朦胧一片。
跨进门槛的一瞬间,烛花突然“噗”得一声爆了,薛云图惊了一跳,随后就感觉自己被一道凌厉的目光锁定了。
她惊诧之下差点呼喊出声,但那立时变得柔和起来的目光止住了她的惊呼,虽仍牢牢钉在自己身上不放,可却丝毫不像方才那样让人同体生寒。
薛云图突然想起自己之前与父皇的描述,莫名有些想笑。
这傅砚之,果真像是海东青一般威武可爱。而自己就要成为这驯鹰的人,让他死心塌地的为己所用辅佐皇兄。
“臣、见过公主千岁。臣仪表不堪,不敢污了公主眼睛。”
薛云图刚向前走了两步,本吃力半撑起身体的傅砚之就已翻身下床恭敬跪倒行礼。他身上仅穿着一身雪白中衣,发热的身子在尚有些寒凉的夏夜里不自觉打着颤。
全然是驯服的神态。
“你在病中,不用如此多礼。”薛云图赶忙上前扶住了傅砚之的双臂,手心滚烫的温度让她心中一惊,“傅公子快起来。”
“臣不敢……”傅砚之赶忙退让,因起的太猛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身子。他伸手想要扶扶晕眩的脑袋,但当看到眼前的公主时又收了回来束手站好。
前世今生的反差到底没让薛云图忍住到了嘴边的笑意,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看着脸皮一瞬间涨的通红的傅砚之道:“傅公子日后与本宫日日都要相见的,一直这般拘谨可是不好。”
傅砚之明显愣了一下:“臣当不起一声‘公子’……公主此言何意?”
他眼中跃起的点点神采,遮也遮不住。
薛云图将傅砚之神色全都看在眼中,她心中熨帖,故意沉吟了一下。她嘴角含笑,不由分说的将傅砚之扶到床边硬按着坐下,却不发一言,只用一双亮闪闪的杏眸看着对方。
“公主……”一袭薄被拢在身上挡去了所有夜风。傅砚之全身都滚烫起来,他连视线都不知何处安放,紧张的双手紧紧抓住前襟。太子赏下的雪锻中衣被他抓出一道道折痕。
逗弄够了的薛云图终于大发慈悲的将傍晚的事都讲了出来,她说完之后看着傅砚之的脸色不由又有些担忧:“你病成这般模样想来后日也不能大好,还是再推些时日的好。”
“臣无妨。”傅砚之摇了摇头,长睫微垂,“公主既给了臣这个机会,臣一定不会辜负公主的期望。”
本还闲散坐着的薛云图闻言坐直了身体,眼帘微抬看向傅砚之:“傅公子,你要记住,抬举你的不是本宫,而是圣上和太子。”
傅砚之却没有想之前一样立时应下薛云图的话。他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公主的双眸:“公主的意思臣都明白,但公主对臣的恩泽臣会永生永世牢记在心。”
“这话,傅公子还是留着对日后的傅夫人说吧。”薛云图微愣之后又恢复了之前的玩笑神情,“若有一日你能事事都将卫瑜踩下脚下,就算是念着本宫这份好了。”
“臣,自当铭记于心。”
薛云图笑了笑,心中并没有将对方的话多么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