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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真坊在西市东南二街口的北侧曲巷内,需要拐一个弯,恰好可以挡住外街的喧嚣和视线。
    一入坊内,迎面是三面椒香泥墙,上头分列九排长架,架板都用粉绫包裹,上头摆着大大小小的琉璃瓶与瓷器。此时只有十几个身披各色帔帛的女子,她们不时低声垂头交谈,露出雪白的脖颈。伽香的味道轻柔地弥漫四周,令人沉醉。
    伙计一见进门的居然是个男人,呆愣了一下。张小敬把腰牌一晃,沉声道:“靖安司办事,带我去见店主。”伙计还要讲话,张小敬独眼一眯,朝那些女子扫去。伙计不敢惊扰顾客,只得说去通禀掌柜,张小敬却一把拽住他胳膊,径直向坊后走去:“军情要事不容耽搁,我随你去!”伙计还要挣扎,被他用刀柄一磕腰眼,登时不敢动了。
    就这样,张小敬拽着两股战战的伙计,大剌剌地朝后面走去。姚汝能紧随其后,他对这个做法倒是无异议。时间紧急,哪能容他慢吞吞地来回通禀。
    坊后是一个开间大院,一个胡人胖子正斜靠在钩纹团花的波斯毡毯上,左手拿着高足杯,肘下支着隐囊,屈左腿而坐。旁边一个黑靴小侍捧壶而立。中庭一个美貌歌姬正围着一棵梅树唱着《春莺啭》,且歌且舞。
    张小敬他们一闯进来,歌舞登时进行不下去了。两名护卫走过去想要阻止,店主却皱了皱眉头,挥手让他们退开:“阁下是……?”
    “靖安司都尉,张小敬。”张小敬放开伙计,亮出腰牌,然后示意姚汝能把院门关上。
    “哦……可是万年县的张阎罗?”店主在长安待了许多年,稍微有点名气的人,他都有耳闻。万年张一眼,号称五尊阎罗——狠毒辣拗绝,乃是镇压东边混混们的一尊杀神。不过……听说他早几个月犯事被抓,判了绞刑,怎么这会儿又出狱了?
    张小敬面无表情地一拱手:“有几个问题,要请教尊驾。”
    店主伸出右手食指,慢条斯理地顺着嘴角的胡须滑动,一直滑到高高翘起的一撇须尖,才意犹未尽地放下。张阎罗这是没钱过节了吧?居然敲诈到了玉真坊的头上,也不问问这坊和宫里的关系。
    “来人,给张爷取一匹路绢来。”
    官定素丝一匹四十尺,做寻常交易之用。若是长途运输,还要再多叠四十尺,谓之路绢,只适合骡马驮着,常人根本没法抱走。店主故意给路绢,存了有意羞辱的心思。
    想要钱?那就自己当畜生驮着出去。
    张小敬走上前去,作势要接。店主轻蔑一笑,可他笑意还没消失,就看眼前白光一闪,一把利刃架到了脖子上。
    别说店主,就连姚汝能也是大吃一惊。他本以为这个死囚犯和店主有什么交情,想不到居然上来就动了狠手。姚汝能“唰”地抽出佩刀,却不知该掩护张小敬,还是该阻止他。
    这时一群玉真坊的伙计冲进来,姚汝能的心和刀同时一横,学着张小敬的样子厉声道:“靖安司办事,都给我站开!”那群伙计果然不敢上前了。
    张小敬的声音依然冷漠:“我的问题还没问呢。”
    “你敢动我一下,就等着被蹍死吧!”店主恼羞成怒。
    张小敬垂下头,凑到店主耳边:“不瞒你说,在下是一个死囚犯。办不成差事,回去也是死——你猜我会怎样做?”店主望着那只森森独眼,心中一紧,他最怕的是不守规矩的疯狗。他眼神闪动数息,只得开口道:“你到底要问什么?”
    张小敬把刀口挪开一点:“最近你有没有和突厥人打过交道?”
    店主对这个问题有点诧异,不过很干脆地答道:“没有!”
    “那你听过最近有什么商家和突厥人接触吗?”
    “没有。突厥人?在长安都多久没看见了。”
    突厥早在贞观年间已一蹶不振,西突厥在显庆年后也分崩离析,只剩下几个小部族在草原上时反时归。至于留在长安的突厥人,已完全归化。除了俘虏、使节和赴京朝觐的酋长们,长安不闻突厥之名已经许多年了。
    “不如把你的人叫过来问问,也许他们知道呢。”张小敬坚持。
    店主只得吩咐伙计们过来,一个一个询问有无和突厥人有接触,结果自然都是否。张小敬挥手让他们散了,继续问道:“那么你知道西市谁家里有长安坊图?”
    店主一听,连忙摇头:“别家有没有不知道,反正我没有。”他又补充了一句:“这有违大唐律令,形如谋反,谁敢私藏?”
    张小敬收起刀来,退后一步:“实话好教你知,最近有几个突厥人潜入长安,想在上元节闹事,如今只缺一张长安坊图。你没收藏就最好,不然朝廷事后查出谁家私藏了坊图,那可是泼天大祸。”
    店主这才明白,为何这个官差办事如此急吼吼的,原来还有这一层因果。他直起身子,换了一副关切的表情:“小老虽只一介商贾,也有报效朝廷之心,不知那几个突厥人什么形状什么来历,小老也好帮忙探听。”
    张小敬冷冷道:“不必了,若见到可疑之人,及时报官便是——对了,此事是朝廷机密,不可说与旁人。”
    “自然,自然。”店主连声答应,刚要吩咐奴婢端来几瓶琉脂净膏子给几位抹手,一抬头,两人已经离去。店主见他们走了,双腮赘肉一敛,唤来一个心腹小厮,耳语了几句。
    张小敬等人离开玉真坊,在曲巷口对面的一处旗幌下站定,对姚汝能道:“你记下刚才坊内所有伙计的面孔了么?”
    姚汝能点点头。
    张小敬道:“你仔细盯着玉真坊前后门,有什么可疑的人出来,让西市署的不良人缀上去,看他们进了哪家商号,记下名字。”
    姚汝能这才恍然大悟,张小敬是在敲山震虎。刚才那么一闹,店主必然心中惊骇,赶紧去提醒那些私绘了坊图的商家——这样一来,只消盯住玉真坊的使者,便可知道谁藏有坊图。有了店家主动带路,这比一家一家去盘问省事多了。
    这种做法看似粗暴,却最省力气。姚汝能看向张小敬的眼神都变了,不是积年老吏,可想不出来这招,分寸火候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您怎么知道玉真坊有问题?”姚汝能好学地问道。
    张小敬面无表情地回答:“随便选的。这西市豪商里,身家清白的可不太多。”
    姚汝能“咝”了一声:“……万一猜错了呢?”
    “那整个长安城就会完蛋。”
    “……”
    姚汝能以为这是张都尉在开玩笑,可对方脸上殊无笑意。
    姚汝能是京畿岐州人氏,家中世代都是捕盗之吏,父亲、伯父先后死于贼事。后来朝廷垂恩,破格把他拔擢到长安为吏。所以他临行前发下过誓言,一定要在长安城做个让恶人闻风丧胆的干吏,才不辱家门。
    张小敬干了九年不良帅,整个万年县都服服帖帖的,这在姚汝能看来,简直是一个最完美的偶像。他出发之前暗自激励自己,一定要从这位老前辈身上多学点东西,说不定未来也能当上不良帅甚至县尉。没想到这一位张都尉,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姚汝能想象中的捕盗老手,应该正气凛然,像一把陌刀似的锋芒四射,贼盗为之束手。可这位张都尉,行事说话都透着一股邪劲,具体哪儿不对说不上来,总之是隐隐带着来自黑暗面的不安气息。他忽然想起李泌临行前的叮嘱:“对此人远观即可,不可近交。”不由得心中一凛。
    这时张小敬忽然问道:“你做捕吏没多久吧?”
    “啊?对的,三个月零八天。”姚汝能回答。
    “那我问你,做捕吏该当如何行事?”
    “自然是疾恶如仇!”
    张小敬惋惜地摇了摇头:“那在这个城里可活不了太久。”
    姚汝能站起身来:“我敬重您是前辈,也钦佩您的手段,可您别打算用这种言辞吓跑我。我会继续履行职责协助您,同时上报一切可疑动向,除非您把我杀死。”
    面对这个轴人,张小敬也有些无奈。他比了个随便你的手势,什么都没说。
    不良人们这时已经慢慢聚拢过来,姚汝能交代了几句,忽然想到一个细节,回头问道:“张都尉,仓促之间,人手有限,那些商号平时进出的人那么多,该怎么盯梢才好?”
    “只盯胡人。这种事,他们不会信任外族。”张小敬毫不犹豫地回答。
    其实大唐从来不以血统而论,长安城汉胡混杂,非中原出身的文武官员多的是。即使是靖安司的属员里,也颇有几个精通算学、熟知行商的胡吏。不过夷夏之防这种论调,总会有人偶尔在心里嘀咕。
    “涉及胡人,要不要跟西市署报备一下……”姚汝能刚提出点意见,就立刻被张小敬不客气地打断:
    “我现在需要的是手和脚,不是一张嘴!”
    姚汝能不敢耽搁,领命而去。靖安司并没有自己的不良人,不良人都是从各坊各署就近征调,需要花点时间。
    张小敬站在旗幌下,双手抱臂一动不动,表情凝滞,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此时太阳已快行至天顶,时间正像渭水一样飞快地流逝着。他的独眼一直望向远处的望楼。望楼上一片平静,尚无任何旗帜挥舞。
    他等待的另外一个消息,至今还没有动静。
    与西市一坊之隔的靖安司,此时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忙碌。
    所有的书吏都埋首于无数卷帙之间,殿中只听见卷轴被展开的唰唰声。
    仆役们一刻不停地从外面抱来更多卷宗,堆在书吏案前。为了提高效率,他们会提前把卷轴展开,铺在一个简易的竹插架上。这样书吏可以直接浏览内容,不必在展卷上浪费时间。
    每位书吏都配发了三具插架:一架用来展卷,一架用来浏览,一架用来卸卷,保证书吏在任何时候抬眼,都有现成的卷子可以阅读。
    他们必须在两刻之内,完成一件既简单又困难的工作。
    开元年后,突厥和大唐之间的贸易一直处于停顿状态,但双方的需求却不会因此消失。精明的西域商人早就注意到了这其中的商机,悄悄地建立起了一条中转商路。他们从草原收购毛皮牲畜,以西域货物的名义运入长安,再从长安运出绸帛茶盐,辗转运去草原。不少长安的胡贾大商号,都与突厥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李泌调来了近五年来所有进出长安的商队过所,重点核查羊皮、牛筋、泥盐、铁器这四宗货品的入出量。前两者是草原特产,后两者是草原急需,哪几个商号经手的货量越大,说明与突厥人的联系越紧密——对靖安司来说,这意味着曹破延找上其门的可能性就越大。
    这是张小敬在临走前跟李泌定下的办法。
    在往常,这些统计数字,得让户部忙上几天才能有结果。但现在时间比珠玉还宝贵,这些各部调来的案牍高手只好拼出命去,算筹差点都不够用了。
    李泌虽然没参与具体事务,但他背着手,一直在书案之间来回踱步,仿佛一位国子监的老夫子。过了一阵,他扫了一眼殿角水钟,然后又烦躁地摇了摇头,转回到沙盘前。
    “檀棋,你觉得张小敬这个人如何?”李泌忽然问。
    檀棋正在把望楼最新的通报摆在沙盘上,听到李泌发问,不由得厌恶地耸了耸鼻子:“相由心生,我看他就是一个粗陋的登徒子,真不知道公子你为何把前程押在一个死囚身上。”
    檀棋是汉胡混血,鼻梁高耸,瞳孔有淡淡的琥珀色。她是李泌的家生婢,母亲是小勃律人,从小在李家长大,聪慧有识,所以最得李泌信任,说起话来很随便。
    听到檀棋的问话,李泌用指头敲了敲桌面:“太宗在法场救下李卫公时,曾有一句圣训:使功不如使过。太宗能用李卫公,我为何不能驾驭此人?”
    檀棋撇撇嘴:“他哪里配和李卫公比。”
    “我看他一直在偷看你,你可不要做红拂啊。”
    “……呃。”檀棋面色一红,话登时接不下去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李泌哈哈大笑,疲劳稍去,忽然又轻轻叹息一声:“你若知道他的来历,就不会这么说了。”
    “难道还是罗刹鬼转世不成?”檀棋撇撇嘴。
    李泌道:“那是在开元二十三年,突厥突骑施部的苏禄可汗作乱,围攻安西的拨换城。当时在拨换城北三十里,有一处烽燧堡城,驻军二百二十人。他们据堡而守,硬生生顶住了突厥大军九天。等到北庭都护盖嘉运率军赶到,城中只活下来三个人,但大纛始终不倒——张小敬,就是幸存的三人之一。”
    檀棋用衣袖掩住嘴唇惊讶,光从这几句不带渲染的描述中,都能嗅到一股惨烈的血腥味道。
    “张小敬归国叙功,授勋飞骑尉,在兵部只要打熬几年,便能释褐为官,前途无量。可惜他与上峰起了龃龉,只得解甲除籍,转了万年县的不良帅,一任就是九年。半年前,他因为杀死自己上司而入狱。”
    檀棋倒吸一口凉气,不良帅的上司,岂不就是万年县的县尉?下杀上,吏杀官,那可是不义之罪,唐律中不得赦宥的十恶之一。
    “为什么他会杀死自己上司?”她问。不过李泌只是微微摇了一下头,檀棋知道公子的脾气,不该说的绝不会说,于是换了一个问题:
    “公子你为什么会选这么危险的家伙?”
    李泌抬起手掌,猛然在虚空一抓:“只有最危险的家伙,才能完成最艰巨的任务。长安城现在危如累卵,非得下一服至烈至刚的猛药不可。”
    檀棋叹道:“公子的眼光,檀棋从不怀疑。只是周围的人会怎么想?贺监又会怎么想?还有宫里那位……公子为了那一位,可是往自己身上加了太多负担。”
    她太了解大唐朝廷了。靖安司这种地方,就是个天然的靶子。哪怕有一点点错漏,执掌者就要面临无数明枪暗箭。
    李泌把拂尘横在臂弯,眼神坚毅:“为他也罢,为黎民百姓也罢,这长安城,总要有人去守护——除我之外,谁又能有这心智和胆量?我虽是修道之人,亦有济世之心。这份苦心,不必所有人都知道。”
    这时徐宾捏着一张纸匆匆跑过来,口中高喊:“名单出来了!”
    徐宾他们完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居然真的在两刻之内汇总出了数字。名单上有七八个名字,都是这五年来四类货物出入量比较大的胡商,依量排名。
    李泌只是简单地扫了一眼名单,立刻说:“传望……不行,望楼转译太慢——张小敬现在何处?”檀棋知道公子已经进入任事状态,收起谈笑,指着沙盘道:“西市第二十字街北曲巷前,姚汝能和他在一起。”
    在沙盘上,代表张小敬的是一枚孤零零的灰色人俑,和代表旅贲军的朱陶俑、代表突厥狼卫的黑陶俑不一样。
    “用快马,把这份名单给他送去。”李泌吩咐。
    廊下即配有快马,骑手随时待命,专门用来传递内容复杂的消息。名单被飞快地卷入一个小鱼筒内,骑手往袖管里一插,一夹马镫,应声而出,马蹄声迅速远去。
    与此同时,大嗓门的通传跑入殿中,与快马恰好擦肩而过。
    “报,贺监返回。”他肺活量十足,唱起名来气完神足。
    李泌眉头一皱,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可不太寻常。他看了檀棋一眼,后者会意,月杖一打,把代表张小敬的那枚灰色陶俑从沙盘拨开。
    通传把另外刚送到的几份文书也一并交过来,这都需要李泌最先过目签收。他且看且签,突然眉头一挑,从中拿出一份,随手交给了旁边一个小吏,低声交代了几句。
    李泌刚刚吩咐完,贺老头子匆匆迈入殿内,劈头第一句就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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