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世,常嘉赐乃是混入军营的敌国探子,被军中将领所掳百般拷问未果后得了个凌迟的下场,却不想那将领三日后率军出战中了敌方的奸计不察被俘,同样难逃被千刀万剐的结果。
一转眼,他们来到了第八世,也是常嘉赐最恨的一世,他曾因为那个臭道士的追逐,失足落下小屏山成了半人不妖的东西,可在自己死后,常嘉赐看见那个道士呆呆站在小屏山颠,那个还残存自己脚印的地方良久都没有离开,就好像自己的死同样给了他过分的冲击一般。
直到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来到了山上。
那年轻道士看见老道士,忽然屈膝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师父,弟子终于明白您的话了,‘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他们若是善者自有天道护佑,他们若非善者,天道也会给一个了结,而我们,只需遵循本心’,师父想说善恶自有天定,轮不到我等来做什大无畏的救世主,只可惜弟子明白得太晚了……弟子堪不破这道中深意,害死了别人,弟子终究配不上修行之路……”
说着,那人解下腰上的佩剑,又取下头上的五岳冠郑重放在了老道士的面前。
老道士默默看着,片刻道:“你可知你仙缘极重,若继续修行,这一世许是就能有所大成,也可省却千年万年的时光。”
“弟子不孝……”那年轻道士俯下身来重重磕了个头。
老道士又道:“那你可知,你若斩断你我师徒缘分,就算到了下辈子,我也不会再教你什么了。”
“弟子……不孝。”年轻道士又是以额点地。
老道士再言:“你又可知,若没有我来点化,你的修行之途将几经磨难,又或者就此了却,再无前路。”
年轻道士不说话了,深深伏下的头却并有抬起,像是心意已决。
老道士一声长叹:“罢了,你执念深重,我长灯奈何不得,就此好自为之吧。”
说着袖袍一甩便从原地消了踪影。
而常嘉赐在湖中所视的最后一眼,便是那青年道士目送着对方远去,久久都未起身的背影,被山巅的狂风吹得微微摇摆……
……
眼前的画面已消失半晌,常嘉赐却仍是没有睁开眼来。
先是一滴,再是一道,接着越来越多的泪一行一行从他的面上滑下,打湿了前襟。
兜兜转转,本以为始终都只有独尝的十世之苦却原来一直有一个人在和他分担,常嘉赐不信那一世一世相同的死法全是巧合,是东青鹤,是连棠……一定是他做了什么,他本该有大好的命运,却为了自己,为了自己……
贺祺然说过……嘉熙为了我们付出了很多,但是你却不知道,还有一个人究竟为你做了多少……
青鹤……
那一天你是不是也看见了?看见了其实这一世一世死得除了我,还有你自己?
我太蠢了,我太蠢了,对不起……
常嘉赐捂着脸泣不成声。
忽然,有一个光影在常嘉赐的眼前闪过,他忽然想起在第一世自己被右相派来的人抓到湖边毒打的时候掠过的念头。
因为太疼太疼了,心里疼,身上也疼,常嘉赐的脑海里只希望有人能带他离开,可是他知道不会有,于是他听着耳边淅沥沥的水声感觉着刮过脸上的冷风,常嘉赐又想,如果他就这样死了,如果他还有下几辈子,他希望老天爷可以把自己变成一只可以凫水又可以翱翔的鸟儿,让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不会被这天上地下所牵绊。
而结果,老天爷满足了他……
但他常嘉赐却察觉不到了。
常嘉赐不由失笑,又哭又笑,笑得久久不歇……
……
待到他恍惚着走出石室,已是夕阳西沉,血红的朝霞迎面映来刺得常嘉赐合眼避开了须臾才敢转头望去。
盯着面前的灿色,常嘉赐忽然发现那精致是如此的美。
世间万物其实都是如此,即便黑暗就要到来,但也有一线光明曾被留存而待守得云开,夜色褪去,艳阳自会重新照耀大地……
第一百三十四章
催动还阳阵本就需要极大的法力, 更别说一日一日还需供给这阵法的运行, 以至能将阵中人的魂魄从阴间召回阳间,常嘉赐身上有伤, 修为又因为刺杀东青鹤时全被那三魂咒反噬到了对方的体内, 道行根本所剩无几, 他顾忌着东青鹤连以往惯常爱琢磨的那些能从别人那里谋来修为的下三路也不敢用,毕竟这阵法是针对他们二人的, 万一有人插手反而毁了这还阳阵就不好了, 当年沈苑休能成功也是谁都没多嘴纯粹暗自进行的,于是各方退路全被堵死的情况下, 常嘉赐只能凭那些补气的丹药, 凭自己的本事硬抗下来。
期间其实鱼邈有来, 前两回都站得远远的,不知道是不是慕容骄阳吩咐过他别来瞎掺和,他只从树丛间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窥伺,后来发现常嘉赐并没有嫌弃他, 于是便渐渐胆大了起来, 不过他倒也没有大喇喇的就来打扰, 而是隔一小段时间就准备些日常用度和许多丹药偷偷放在洞外,倒的确帮了不少忙。
可就算常嘉赐能扛住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却哪里支撑得了长此以往?无人能倚仗的情形下这人便这么一点点的消瘦萎靡了下去,把所有都耗在这阵法中的常嘉赐,最后那模样可以说是行尸走肉形销骨立也不为过。
常嘉赐记得还是花浮身份的自己曾帮着沈苑休一起找北斗七星阵时问过对方。
常嘉赐说:“你连死都不怕,那你这时时刻刻都是恐惧的脸, 是在害怕什么?”
沈苑休是如何回答的。
他说:“我怕等待……”
常嘉赐那时候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现在他却感同身受得那么透彻,生或者死都不是最可怖的,漫长的、永无止尽的未知才是最令人忐忑和折磨的,就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刀,不晓得何时就会这么掉落下来割断脖子,可他却连抬手阻挡的气力都没有了。
明明当时对东青鹤下手时那么信誓旦旦的保证过,会带这个人回来,自己也一定会等他回来,可是时光荏苒,光阴轮转,早已不知等了多久的日复一日消耗掉的除了常嘉赐的身体还有他的心,他渐渐开始变得恐惧变得不安,对外如何信心百倍,夜半一个人时他就会多焦躁害怕,他怕自己没办法最终把东青鹤唤回来,更怕……
所以他常常都忌惮夜晚,又忌惮睡去,偏偏空乏的修为让常嘉赐的昏沉越来越多,也越睡越久,每回茫然醒来看到初生的太阳才会感叹自己又撑了一天。
然而,他还能有几个一天?下一次又是不是还能醒来?
又一次眼皮垂落前,常嘉赐颤抖着去摸阵中人安谧的脸,口中无声的嗫嚅着。
青鹤……你答应过我要回来的……
可我真怕,要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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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沉沉,永宵漫漫,一点幽绿偶尔撕开缭绕满溢的黢黑,留下一串荧荧惨惨的虚影,转瞬即逝,鬼火孤明。
这里是幽冥地府,活人不得踏入之地。
一个闪烁的绿影自夜处幽幽而来,停在一片虚空上,半晌,一道低浅的声音自那绿影发出,带着一种阴鸷的嗤笑。
“呵呵,你说常嘉赐要是知晓还阳阵已成,是你自己迟迟不回,你说,他会怎么想?是恨你?怨你?还是继续蠢蠢地把所有的一切都耗在你的身上?东青鹤?”
在绿影的前方,原来也盘坐着一个绿影,那模样不正是常嘉赐心心念念之人?只不过面色更青白,容色间也更僵硬而已,显然是一个魂魄。
被点到名的东青鹤缓缓抬头看向那个同自己有着一张脸的影子,只是色泽要比自己浅淡一些。
东青鹤问:“幽鸩,你是魔修,竟还敢来地府?”就不怕这地上的镇魂符将他绞得魂飞魄散吗?
没想到幽鸩的姿态却十分恣意:“我死时常嘉赐把我的魂魄定在了原地,以防我魂飞魄散,我到这儿不过就是多消耗掉他一点修为而已,和你现下做的有何不同?你心疼什么?我感觉得到他的丹田已经干涸,怕是最多也就撑个一两天而已了,到头来一样是白忙一场。”
幽鸩尖利的话却没有惹得东青鹤动怒,他仍是淡定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在幽鸩以为他大概不会答复自己的时候,东青鹤忽然说了句。
“我不会让他死的。”
幽鸩一愣,继而放肆地大笑了起来,尽管他的面容同样僵硬,笑声也透着虚弱,不过他以魂体修行日久,比起东青鹤这般更自如一点。
“就凭你现在……”
可是话还未说完,远处蓦地有微光亮起,就在正前方,幽鸩转眼望去,那处却又只余一片黑暗,让他以为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然而待他又细细看了一会儿,就见那地方的光芒越来越盛,从漂浮闪烁的零星光点慢慢聚拢成了一团,然后又渐渐扩大,形成了一片光圈,就像有一支以星星为墨的笔,在漆黑一片的纸上勾勒出了一副光图,而那光的轮廓竟然是……
一棵树。
东青鹤也似有所觉地转过了头,待看到那光影时,他下垮的嘴角艰难地向上提起,眼睛都跟着睁大了起来,竟给那魂魄添了一丝生气。
“这是……”幽鸩忍不住跨前了一步,惊异道,“双生树……”
听着对方念出这个称呼,东青鹤点了点头:“是啊……”
“你竟然真的……”
幽鸩不敢置信,他与东青鹤一体本源,在没有遭遇三魂咒之前,他一直都作为恶念被养魂阵封印在东青鹤,不,连棠的体内,对方之前做了什么自然瞒不过幽鸩,所以这棵树,这棵双生树,幽鸩也认得,只是他从未想到这棵树竟然能被种出来。
幽鸩不由忆起当日鬼差的话。
那是在连棠第一世刚死时发生的,常嘉赐被恶念操控性情大变地杀了连棠身边的所有人,虽害得他一无所有,但是连棠仍苟延残喘地活下来为他讨回了公道才入黄泉,在被鬼差带着去投胎的路上,连棠撞上了伤痕满身的常嘉熙,鬼差说常嘉熙在待人受过,却中途从炼狱中逃离来到了前方的双生林,被鬼差追回去继续受罚。
本已登上渡船的连棠看着远处那幽光明灭的林子,心生疑窦的多嘴了一句。
“何为双生林?”
鬼差道:“那是地府的无聊传说,不足为信。”
连棠直觉不对,又想到能让常嘉熙这般连死了都放不下且代为受过的除了常嘉赐还能有谁,此事必定与他有关,于是不顾鬼差阻拦,坚持要去那救人,并且要去双生林一探。
鬼差自然要阻,两方纠缠之下,连棠不察跌入了渡河之中,那河里百鬼沉浮恶念如渊,亏得鬼差眼明手快,在他一掉入前就将他拖了上来,才没有让人被那些恶灵所吞没。
鬼差大怒,说要不是阎君吩咐,又看在连棠这个魂魄有紫微命格且有仙缘,不得轻待,早就把他和那女魂一样拖入炼狱道受苦了。
谁知他的威胁在连棠看来丝毫不怵,还反过来冷静地同鬼差交换条件,让对方匀自己一点闲暇,若是不愿他便就此跳入渡河中,完不成命令的鬼差想必也不好同阎君交代。
许是这一招正把鬼差拿捏住了,虽心中有愤,但鬼差最终还是同意了,于是连棠便得以看到了双生林中的景致。
说是景致还真是抬举了,此地就是一排排支棱诡异的枯树,偶尔几个光点恍惚的闪过,立时就灭了,映出树干上扎着的破布,黑暗之中枝桠嶙峋,说不出的颓败死气。
见连棠伸手抓了一条布巾查看其上的字,鬼差冷冷道:“不过是一些游魂听信传言的异想天开罢了。”
“双生双栖,共生共死……”
连棠轻轻地念着模糊的字迹,回头疑惑地看着鬼差。
“是什么传言?”
鬼差本不愿说,但又怕自己不言语在此地更要耽搁,于是不得已道:“传说这一树之下有两处树根,一处便能托一魂,若这两根能长成一棵大树便预示着两人的魂魄也能就此同根同源生死相依,不论什么苦难,他们能可彼此分担,魂魄交缠,生生世世都不离……呵,这世间要真有这样的东西,那炼狱道中受尽苦楚的魂魄便都能解脱了,只要求得一个命格好的与他一道中下一棵树不就好了,真是笑话,这些凡人就因为有如此深的执念才会没法安心投胎转世,一个人的命格乃是天定,是前世的因果,哪能因为一棵树就能改的?何况一改就是两个人?我在这儿这么多年早看透了这些凡人的伎俩,就算现在难分难舍,到头来时间久了转了世还不是一样会放下,放不下的则的成了怨灵,就跟那渡河中的恶鬼一样,根本就是自作孽,我劝你啊……连棠,你在干什么?!”
不知是心中着急还是看在连棠以后或许也是仙道中人,这日的鬼差比以往多嘴了几分,可是正好心地想多规劝几句,没想到就见那眼前人走到其中一棵枯树边将其中一棵倒下的树干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查看了树下果真有着双根后便刨开地上的土企图将这树重新埋回地上。
他没有工具,只能用手,魂魄的气力格外小,但是连棠倒不怕,耐心的一点一点用指尖巴拉着,好在那树不过及膝,又细又可怜,一会儿就弄完了,然后连棠又探查了一番旁人树前的样子,比照着捡来许多碎石摆成了一个简单的阵法,又在其中两块石头上刻上两个人的生辰八字,看得一边的鬼差眼中的绿光绽出了大片。
“连棠,你入轮回道的时辰已到,阎君让你速速离去,阴阳转生之事岂可儿戏!若误了分毫,你的命途便要改了,要不是阎君看在你一生为善哪容得你在此地放肆!”
连棠却并不受其威吓,他仍是不慌不忙地继续着:“改就改了吧,若所谓的命途真能被这区区半时所扭转,倒也好了……”
鬼差似乎有些生气:“那你以为种这一时半会儿的树便能真改了运吗?我当你会比这些执迷不悟的凡人更聪明一些,我实话告诉你,常嘉赐前世作恶多端,魂魄内煞气极重,莫说下辈子,就是下下辈子,再后几辈子他的命都好不了,而你不同,你命途金贵,仙缘极重,要同他几世牵扯到最后不过是自找死路,况且这双生树一说根本荒唐,从未有人成过,算我多言,哪一日你位列仙班,回头再看这些,不过是徒惹笑话而已。”
连棠顿了手,毫不在乎鬼差的话,只凝神盯着一旁的阵法,发现那土地上还刻了四个字——福泽供养。
“原来如此,”连棠抬头仰望半空中偶尔漂浮的点光,恍然大悟,这些都是种树人在阳间的福泽,双生树需得以此供养,只可惜一个人百年的福泽太少了,又或许正如鬼差所言,也许上辈子种树人愿意,但是下辈子他有了新的经历他便不愿了,所以至此都无人成功。想到这连棠却笑了,“笑话也好,死路也罢,能成就行……不,也许一时半会儿成不了,但我总会回来的,一世不成,便下一世,再下一世……总能成的……”
鬼差听了这话一时怔愣,下一刻又讥笑了起来,刚要再说什么,却见连棠已经站了起来,看了眼那渺小干枯的树和树下毫无动静的阵法,又转头看过来,眉眼沉稳。
“我会自己把这话对阎君央求的,劳烦鬼差大哥了,我们现下就走吧……”
……
又是一片流光炸开,唤回了幽鸩沉溺的神思,他看着面前已长至两人多高,冒着炫目亮色的巨大光树,不敢相信那个蠢货竟然真的种成了?
当时在暗处看着这一切的自己无法言语,只觉好笑,若换做幽鸩,才不会傻傻地用自己的福泽来换,他只会用这段时间更强大自己,然后直接把常嘉赐从那烦人的轮回苦难里抢回来!